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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靠着郗鉴的果决,兖州军队在睢阳城下站住了阵脚,开始在城西修筑子城。但是城内外人心依旧惶惶不安,因为接下来的两天里,南逃的百姓和败兵越来越多,说明石虎的军队越来越近了。祖逖都将他们南送谯城,睢阳大战在即,可容不下这么多无关百姓。
正月初四,太阳已经偏西,城西睢水河畔。
一个骑马的人趴在马背上,向睢阳成缓缓前进。眼尖的斥候早就发现此人,毕竟方圆数十里,除了睢阳城下守军那可怜的一点斥候,并无多余的马匹。
斥候上报到当值的尉官,尉官立刻决定将这可疑的骑手拿来问话。可等到他们靠近马匹,才发现马背上的人肩上插着两支箭,早已昏迷过去。
斥候和尉官不敢怠慢,将骑手送往军医处。又经过层层上报,城西发现可疑人员的消息,直达祖逖耳中。过了一个时辰,祖逖忙完手头的调度事务,刚好有传令官来报,那骑手已经苏醒,直说要见祖刺史。
他一刻不停,立马赶来先前睢阳的官府衙门——此殿在城中最为宽阔,已被改造成收容伤者的地方。
对于一切可能的情报,祖逖都不想放过。所以几日以来,即使只是从逃难至此的逃兵和百姓的口中,他也探明了不少石虎军队的概况。
在逃兵口中,石虎当初击溃陈午之时,手头不过六千人,几乎尽是骑兵。石虎抓了不少俘虏,在兖州四处劫掠的同时,又强征了不少百姓,据说都充做仆从。所以在逃难百姓的嘴里,石虎所部倒像是裹挟了两万余人的一支大军。
不过闲话休题,祖逖关心的还是那个骑手。此人居然直接报上自己名号,看来并非是寻常之人。
待他推开门,定睛朝病榻上望去,目眦几裂,不禁脱口而出:
“士况!”
病榻上,伤者勉强点点头:“祖公。信已经送到了,乞活军陈川部听闻祖公、郗刺史已经集聚睢阳,方才应允回援。只是他们已经南逃约有一半路程,若要回睢阳,即使从今日算起,也还需两日……”
“先不论公事,伤好了些未?”本来祖逖也没期望乞活军能帮上忙,所以现在感到后悔:为了一支虚无缥缈的援军,几乎要折损自己一员大将。
“不要担心,肩甲还算厚实,箭矢只是刺破了些皮肉,未能伤及骨头。”士况勉强笑笑:“只是两天没怎么吃东西罢了。”
但他的表情转而沉重下去:“归来时正巧碰上的从陈留向东进军的贼军,所以才挨的这一箭。依我估计,大约两日之内,敌军必至睢阳。说不定就在这会儿,贼军的先锋已快要到城下了。”
“贼军数目几何?军容如何?”
“数目应当超过我军,我问过路过的逃兵,有说是两万,有说是三万的,总之不会少。但其中应该只有少数精锐,多数还是强征过来的,或者根本就是降兵……”
这与祖逖的估计倒是相符,他在病榻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对策:敌军数目众多,但质量参差不齐,倒未必一定要困守城中。
只是祖逖早就听闻石虎这厮并非有勇无谋之人,想必也知道手下那些强征的百姓根本打不了仗。但为何还要携带如此多民兵南来呢?
他想不了那么多,房门便被猛地推开,桓彝扶着门框,脸色煞白:“流民,无数的流民!”
“流民有什么可以稀奇的?”
“流民并不稀奇,但实在是太多了!”
祖逖让士况继续在屋内休养,自己带着桓彝亲往城楼上察看。
从城楼上向下俯瞰,只见睢水北岸,落日之下,成千上万衣衫褴褛的人群仿佛牛羊一样,向睢阳城缓缓而行。这些流民拖家带口,哭喊之声震天动地。戍守城楼上的士卒多是流民出身,面对此番情形,也不忍地抹着眼泪。
“作孽啊!兖州百姓真是被石虎残害不轻。”桓彝心中怅然至极:“我们自己粮草也是勉强支撑,还能收容他们么?不然只收留其中一部?”
但祖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桓都尉稍安勿躁,万不可开门。”
桓彝斜眼望去,祖逖的目光,只死死地盯着城楼之下,目光之中唯有警惕。先前祖逖也是从赵地的范阳一路率领族人南下,为何一点恻隐之心也没有呢?
“祖公先前从建邺一路北上,也是不断收留流民,仁义闻于四海,为何单单不收纳这些流民呢?是因为缺粮么?”
“此中必有谲诈,非腐儒所知。”祖逖没有理会桓彝的吹捧,只是简单地挥手,示意身旁传令兵去通知驻守子城的郗鉴加强戒备。
“我不是什么腐儒!祖公若是不愿收纳流民亦无不可,但至少请给个理由。”
桓彝毕竟当过县令,一向以士人中精通事务者自居;虽然自己不惯战阵,总还是随新军征战过,是见过世面的,如何禁得起这番轻蔑之词?
何况先前对流民应收尽收也算是桓景立下的新军规矩,祖逖连城门也不开,未免过于粗暴了。
祖逖一边听着桓彝絮絮叨叨,一边观察流民的行进。突然,好像从人群中发现了什么似的,他转身向祖涣吼道:
“快!升白虎幡!”
祖涣急忙带着侍卫奔向城头旗座处,一面大旗在北风之中缓缓升起。见到旗上抖动的白虎,守军立刻戒备起来:斧手躬下身子,弓手皆去城墙开口处就位,弩手则翻身吱吱呀呀地给弩箭上好弦备用。
晋代军中旗帜有两种,驺虞幡示意休战,白虎幡示意备战。此番白虎幡在城头升起,说明祖逖要准备一番大战了。
桓彝一见,心中急如火燎:“祖公闭城不纳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备弓手射杀……”
祖逖安排停当,这才回身面对桓彝:“住口!”
桓彝被一声怒喝镇住了。自打来到谯城之后,这个新任豫州刺史平日都是慈眉善目,一派长者风度,可现在却是满脸怒容——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祖逖发火。
“足下可曾困守孤城数月?足下可曾见过城陷之时的惨状?
“足下可曾见识过贼寇的计谋,如何骗过守将,将城门赚开?”
“足下可曾见过得胜的乱军在城中放火、杀人,火光漫天,沟壑之中满是死人?裹挟在人群之中,只能麻木地踏着死人尸体从城中逃出?
祖逖一口气问出几个问题,桓彝不能对答。
虽然他也曾在南渡时有过些许窘迫,但祖逖说的这些经历,他着实没有亲身体会,只好紧闭双唇,靠在城墙上静听。
“这些,我都经历过。”祖逖停了半晌,这才接上了下一句。
他深吸一口气,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努力克制着情绪:“看看城楼下的人群吧,足下不会觉得奇怪吗?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来了如此多的流民?为何这些流民行进方向一致,队伍也勉强看得出秩序?逃难还要讲究秩序么?”
桓彝羞愧地摇着脑袋。他知道奇怪,但自己没法解释。
祖逖叹了一口气,拔出长剑,指向天际:“桓都尉,你向天边看看,那是什么?”
只见天边夕阳余晖之下,依稀有小点在攒动,隐隐有些烟尘。
“鄙人不知。”
“石虎的精骑就跟在流民的后面,而流民之中也安插了细作维持行伍秩序,流民虽然只是慑服于石虎淫威,但亦不得不防。
“若是我们现在开城门接纳流民,城门处守军必然乱做一团,这些羯胡就会乘着城门大开之际潜入城中。夜幕就要降临,贼军要是乘此机会攻城,城门本来就大开,加之城中细作里应外合,城陷就是必然的了。”
桓彝顺着祖逖的长剑向西望去,果然发现流民中间似有人指挥,祖逖说得没错!
“祖公如何知道许多!”他此刻只剩了赞叹。
“石勒攻邺城之时,就是用这一招赚开了城门。当初长沙王身死,我离开洛阳返回范阳老家时,刚好经过邺城,在城中历经艰险,方才万幸得脱。”祖逖平静地叙说着,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似的。
随后,他回身,犹豫了片刻,嘴角微微颤抖。但仿佛下了决心似的,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将手拍打城墙,下达命令:
“若有近城者,无论良贱,皆射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