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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豫州有变?还是说,这是谣言?”
此时已是四更,桓景被冉良从榻上叫起,被告知了这个噩耗之后,直奔中军,在正席上坐下。此时李矩、桓宣等人已经齐聚中军临时搭起的营帐,人人皆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篝火熊熊燃烧,帐篷上人影动摇。
“这就是那个从胡人手中放回的叛徒”,李矩正用力按着一个倒霉鬼,此人正被五花大绑着,浑身是血,在地上瑟瑟发抖:“就是他放出的谣言。哼,用活命为条件,为胡人散布谣言,真是贪生怕死之徒!桓司马,应该如何处置他?”
桓景认得此人,朱牧是从白云坞起就跟随他的家丁,以他过往的观察,此人莽撞而直率,断无可能背叛他。何况此地离家三千里,即使是真背叛,也不必逃回营中,直接逃散进山野即可。
这么说来,朱牧必定是忠诚的,要么是被人诓骗,要么就是更坏的情况——所谓的谣言其实是有根据的。
“李太守,给他松绑!”
李矩愣了愣神,稍稍放松了朱牧。
“无论如何处置,都已经晚了。我现在只想知道,有多少人知道谣言了?”
桓景紧抓问题的关键,无论谣言是否是真实的,眼下已是覆水难收,估量它的影响,才是第一要务。
“哥哥”,桓宣面有难色:“朱牧方才归营之时,就四处宣扬此事,恐怕现在全军都在风传此事了。”
桓景面色凝重:“这么说来,全军都正传播一个坏消息,而刚好就我不知道?你们为何遮遮掩掩?到底是什么谣言,可以直说么?”
李矩犹犹豫豫地吐出几句:
“朱牧这家伙说,胡人营中传来消息。江东派来使者,升桓司马为司州刺史,同时免去桓司马您在豫州的一切官职。”
“什么!江东那帮人,搞的什么鬼名堂?”桓景一拳狠狠地砸在几案上。
作为祖逖的脑残粉,桓景记得很清楚,在原时空历史上,祖逖北伐收复中原之际,江东曾经派戴渊来夺他的军权。最终祖逖劳累忧愤而死,北伐功败垂成。所以自从离开豫州后,桓景就留了一手,不仅派了桓彝和卞壸两个文官留守谯城,还让祖逖也留守豫州,毕竟祖逖北伐的心思应当最为坚定。
可千算万算,还是料不到从江东赶来摘桃子的人来得这么快。
但若说是胡人诓骗朱牧呢?那么事情就解释得通了,敌军的目的,不过散布假消息扰乱军心而已。
“祖公不可能这么做的!何况他也是刺史,不可能让江东的人来夺他的官位。”
“但我看到了告示!上面带着章……”朱牧目光中带着惊慌。
“告示和章也可能是伪造的。”
他装作不假思索地反驳,心中实则忐忑之至。敌军拿到了实物,说不定并非空穴来风。但为了稳定军心,他只能做出豫州未乱的判断,并且要把这种判断,变成一种信仰。
他镇定自若的目光感染到了身旁众人。中军大帐之内,新军各头目的表情稍稍安定下来。看来至少主要将领们的心态已经安定,但军中大部分士兵的士气,依旧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谣言的影响。
在这样的士气下,军中没有夜惊已经是谢天谢地的事情,明日新军将士还有余力进攻么?何况既然军心已乱,敌军会不会趁势再度发起反攻?即使敌军不反攻,仅仅是这么继续对峙下去,几日之后,待刘曜赶到,也就大势已去了。
众人相对无言,各自归营约束军队。渐渐地,天空发白,日光照在沟壑和鹿角之间的新军临时营帐上,映出将士们苍白的面颊。桓景拖着沉重的眼皮,四处巡视压阵,已是疲惫之至。
这时,敌军营帐中走出一彪人马,当头的骑兵打着一面邹虞幡,在晨风中之中舞动,这是暂歇兵戈的信号。而其后步兵持矛缓缓而行,正中却簇拥着一副红漆的车驾。那车驾装饰朴素,并无多少金银玉佩,但其上绯红的文饰,却显示出车内人的不凡。
汉代尚红,自以为继承汉祚的匈奴人自然也以红为尊,那么车中之人必然是大人物。那个游子远虽然善战,但似乎并非是匈奴人,必然当不起这么高的配色。
桓景让弩手暂时不要放箭,自己骑上青龙马,带着几个斥候也来到营前,当然还是配上了厚重的铠甲,以防对方射冷箭。既然敌军打出了驺虞幡,并且前来的人数也并不多,那么敌军应该是来谈判、或者劝降的。
是什么样的对手,将自己在此阻滞了整整两日呢?桓景不禁有些期待,说不定又是什么当世名将。
马车帘幕被轻轻掀开,从上面走下的却是个女子。远远望去,只能窥见其一身黑红相间的装束,体态匀称而窈窕,大概是汉国贵族的眷属。
桓景驱赶青龙马向前几步,这才看清来人的面孔:“来者可要谈一谈?”
“不错。妾在营中,早就听闻桓司马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是威风凛凛。”
听声音,这女人大约三十余岁,比自己母亲稍小,声音成熟而温柔。可她的容貌却显得年轻许多,脸上几乎没有什么皱纹,只是眉目之间略有苦相,忧郁之中有一种别样的美。
“不必恭维了,夫人请先报上名号。”
“足下还真是直接呢!”女人嗤笑一声,微微欠了欠身子:“妾乃汉中山王之夫人,羊氏是也。”
羊氏?桓景突然记起来,刘曜的夫人,正是先前晋惠帝的皇后羊献容。在原时空,他只记得羊献容命途多舛,没想到此时这个悲苦的女子,竟然坚定地站在汉国一方。
原来,羊献容昨夜看出游子远似有犹豫,知道他惑于恩人的旧情,已经无法坚决与桓景相争。她略施小计,将游子远骗入自己闺房之中暂且软禁起来,现在守军全军皆已经被她接管了。
“我们说正事吧,夫人此来所为何事?”
“足下军士疲敝,前不能克我军之防线,后有中山王之追兵,可谓是山穷水尽了。”她声音不疾不徐,但语调异常坚定:“现在江东又背弃了足下,这么看来,足下似乎只有早早投降一途,望君图之。”
“豫州的事情不过是谣言而已,你以为我军会轻易上当么?”桓景装作随意地微笑着,指尖却紧紧地掐着缰绳:“我军自是疲敝,可昨日之激战,彼军伤亡亦惨重,并无进攻之力……”
他拿起马鞭,指向羊献容:“否则,夫人又为何要亲自前来劝降呢?想必也是——急了吧。”
“足下之忠勇,妾算是领会了。但晋室腐朽之至,王室互相攻杀,高门大族尸位素餐,百姓流离失所,这样的朝廷,不配足下如此效劳。汉国方兴未艾,天子精通儒学,士卒勇猛善战,何要死守西边之落月,而不见东方之日升。”
此时太阳刚好升起,在日光的照耀下,西面的月亮渐渐隐去身姿。见光从军事形势对比上说不通,羊献容只好另辟蹊径,半是劝降,也半是真心。
“晋室自不必说,可胡虏的朝廷也不是什么开国君臣的样子。刘聪日夜酗酒,又好色非常,一日立五皇后,远迈桀纣;而朝中靳准、王沈之流兴风作浪,皆谄媚之徒也。这样的朝廷,比之晋室,衰朽更甚,怕是要亡在晋室前面吧。”
说罢,他在马上高声大笑起来。羊献容知道汉国朝堂是什么德性,刘曜先前就多番被靳准等人构陷。被戳中了痛处后,她并不知道如何反驳了,只是紧紧捏住拳头。
“若是这般,事功殊途,已无可说。请君归营,妾自当整顿军备,等到中山王到来之后,妾可不会如此为足下说话了。”
羊献容说罢拂袖而去,此时天边晓雾散去,在敌军第二道防线之后,桓景隐隐望见了刚刚垒起的第三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