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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景盯着陶侃的眼睛,思考了片刻。
自己到底有求于陶侃什么呢?或者说,自己此番南下,是为了什么呢?
此行南下的目的,无论是旗号也好,还是实质结果也罢,都是为了从杜曾军队手中拯救南阳的百姓。这不仅是为了一个虚名:自家的基本盘就是中原一带的流民,在流民之中打出大义旗号,对外可以吸纳更多的人口,对内可以稳定新军将士们的军心。
但当初出兵之前,桓景自己心中还暗藏着两层考虑,从始至终并没和其他人说过。
首先,杜曾若在荆州长期为乱,南面就需要分兵驻守,现在北面已经有匈奴人的直接威胁,两面受敌显然是一个糟糕的情况。在汉国与刘琨作战的窗口期,荀灌突然从南阳送来了出兵的借口,这显然是一劳永逸解决南方的问题的良机。
而其次,第五猗与陶侃的荆州刺史之争,暗含着长安朝廷与琅琊王势力的潜在争斗。若是出兵击败杜曾,就是公然站在琅琊王一方了,算是交了个投名状。从前因为身处中原四战之地,桓景在两方争斗中总是模糊处理。但去年长安之围后,长安朝廷威信扫地,又滥发名爵,实在已经不足以敬畏了。
所以,当陶侃问及有什么要求的时候,桓景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已经达到了所有的目的:击败杜曾这事本身,反而比自己在荆州的利益更加重要。
“司州军马到此,不过是为了解救南阳乃至荆州民众,并无意取一分一毫。”
陶侃眼珠略一转动,不知道桓景是谦让,还是过于单纯,或是另有所图。思虑良久,作为老江湖,他决定还是探探桓景的口风。
“桓刺史真是急公好义,陶某佩服。对了,足下这几日围城可有观察过襄阳城的地理,杜曾可真是占了个好位置呢!”
“怎么说?”
“襄阳西有荆山,东有绿林山,一条汉水纵贯全境,乃荆州通向中原之要津。一城之地横断南北,真不愧是天下之腰。荆州有襄阳足以自守了,至于北边的南阳郡、义阳郡,当初汉末刘景升也只能让昭烈帝屯驻新野一带,并不能亲自管理襄阳以北。桓刺史进取南阳,岂有意为我守之乎?”
这是什么意思?白送自己两个郡?桓景打量一番陶侃,心中忽然有了答案。
在过去一年里,陶侃先是与周访一同平定杜弢之乱,有收复江陵,可谓立下大功,所以恢复荆州刺史一职倒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然而荆州北部刚刚平定,陶侃光是镇守襄阳以南就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对于南阳一带实在是管不了也不想管。
只是南阳这个烫手山芋,桓景自己也不想接。
洛阳距襄阳千里,又有伏牛山隔断,往来粮草转运不便,若有骚乱,军队也不好调动。而若是派一支军队常驻于此,那么和两面分兵也没有差别,有违自己全力对抗汉国的设想。
门外,传令的军士一声高亢的喊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平南将军荀崧求见!”
桓景眼睛一亮:来得可真巧,
“快,叫他进来”,他回身向陶侃一笑:“南阳本非司州辖地,我不会在此长期驻守。何况此地亦有俊才,颇得民心,可助陶公安定此地百姓。”
“荀崧么?就是刺史您自领南阳郡也好,为何要让此人治南阳?”陶侃贴在桓景耳边,悄声说道:“不是老夫诽谤,荀将军治民有术,但军事实在是太差。就算不管这些,桓刺史您应该知道,他是长安朝廷的人,我怕王大将军,乃至琅琊王都不会认他的。”
见荀崧随时可能进来,桓景赶紧也贴在陶侃耳后:“陶公,对抗杜曾之辈,荀将军不行;但对付普通的山贼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荆州百姓安居乐业,陶公御下有方,又有谁会闲着没事叛乱呢?至于派系的事情,荀崧已经与第五猗、杜曾交战过,所以倒向我们也是自然的事情,江东有什么好忧心的?”
“琅琊王宽厚,我不担心;但王敦外宽内忌,先前与荀家有私怨,我怕他做主将荀崧调走,到时候又得添乱子。”
陶侃的顶头上司,正是江州刺史王敦,最近王敦正因为统筹陶侃、周访平定杜弢之功,被琅琊王表为镇东大将军,风头一时无量。
只是贾后执政年间,王敦还在洛阳任太子舍人,当时因为举止粗鲁,多被当时京城豪族轻侮,陶侃所谓王敦与荀家有宿怨,大抵是那些时候的破事。
“陶公不必担心,就当是我桓景作保。王敦虽然势力广大,还管不到司州来。”
桓景算是放了个狠话,但心里还是略有不安。虽然此时尚未见过王敦,但从历史记载上看,此君可是个睚眦必报的狠人,据说原时空刘琨之死,就是因为王敦与刘琨有宿怨,向段匹磾下了命令。自己若是就此与王敦结下梁子,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他之所以敢为荀崧作保,一半是看在荀崧为他在宛城撑了两个月杜曾军队围攻的份上,而另一半则是吃准王敦不敢轻举妄动。王敦虽然狠厉,但是面对强大的实力,身段也还柔软。在原时空,他终祖逖一世,都不敢作乱。那么现在,自己远在洛阳,王敦肯定不敢为了一个南阳郡的归属,就和自己擅开战端。
见桓景承担了保荀崧为南阳太守的责任,陶侃这才住了口。
正当两人说话间,荀崧已经进来了。一进门,见到陶侃和桓景,他立马五体投地:
“陶公!桓刺史!你们二位平定杜曾,对荆州百姓实有再生之德啊!”
陶侃清了清嗓子,双手背在身后,中气十足地报知荀崧:
“平南将军荀崧,因平定杜曾之功,下官将向镇东大将军王敦推举足下为南阳太守,请足下务必尽保境安民之责!”
好家伙,桓景嘴慢,一时被陶侃抢了先,不禁感叹,这个看似朴实的长者,居然还有这么滑头的一面,倒是把推举荀崧为南阳太守的人情揽过去了。
陶侃顿了一顿,又放低了音调:“记得,你能由朝廷滥发的平南将军当上南阳太守,多亏了桓刺史为你作保。”
桓景舒了口气,倒是自己多疑了。这样一来,陶侃既保证了作为荆州刺史的威严,又让荀崧记得自己的恩德,可谓面子里子都顾到了。
“桓刺史对荀某真是有再造之恩”,荀崧一激动,有像当初在南阳时那样,向前一扑,抱住了桓景的大腿:“还有小女也拜托给刺史了,做父亲的无能,请刺史好生照顾她!”
等等!什么拜托、照顾?自己不是已经婉拒了那门婚事了么?
“荀将军,您是说的荀灌么?我还没答应这门婚事呢!当初只是说考虑考虑。”
“能考虑一下,也就是立下婚约了,不是么?”
桓景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意思被荀崧误解了。
“这是要做妾,令爱出自名门荀家,还请将军再三考虑!”
“下官已经考虑清楚了。此是报恩之时,只在桓刺史一念而已!”
桓景脑袋有些懵。但他正要开口,荀崧抱得愈发紧了。面对这样的父亲,他心里也硬不下来。
陶侃看着他,也憋着笑:原来桓景和荀崧有姻亲关系,怪不得之前一定要让荀崧来治理南阳。这样也好,无论治理荆州的是谁,荆州与司州之间多了一层缓冲,矛盾肯定会少不少,百姓也能在这间隙之中安居乐业吧。
“荀将军,敢问令爱荀灌年岁几何?”桓景愣了半晌,挤出一句话。
“年止十三。”
“令爱是个好姑娘,只是年纪太轻,还是个半大孩子。不妨再过两年,待她及笄之后,我再来迎娶,如何?何况我还未报知家母、家妻,也先需回洛阳,方能有所回复。”
经过桓景一番搪塞,荀崧这才松了手,怔怔地说:“两年?如今乱世,如何等得了两年?”
“放心,我自会信守承诺。对于南阳,若是求援,会再次派军来保护,请荀将军勿疑。”
现在荆州初定,将来的情况尚未可知。如果给自己两年时间,到时候无论是自己的地位,还是南阳的情况,都应该非常明晰了。到时候再来迎娶荀灌亦不迟。
或者荀崧在朝中地位稳定下来,这两年间,改变了主意,为荀灌在其他地方找到了一个正妻的位置,或许也不差。当初这个勇敢的姑娘杀出重围,亲赴洛阳,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影响,她值得做个正妻,而不是妾。
突然门后传来一阵啜泣。
众人走出厅堂,转去屋外一角,这才发现荀灌在门后已经偷听多时了。待问话时,她正一面哭一面笑。
“荀姑娘没事儿吧?”
“没事儿!没事儿!我很开心,能与恩公立下婚约。只是两年、两年也太久了!”
“荀姑娘,这两年内,您完全自由,又何尝是什么坏事呢?你若是见到更加俊美多才的年轻公子,随时可以解除婚姻。”
“不,我不要什么自由,我只要嫁给桓刺史一人,你是我的恩,也是我的爱!”荀灌稚嫩的声音略带颤抖。
桓景避开荀灌的目光,向天空望去:自己难道是因为原时空的思维习惯,才本能地拒绝这门婚事么?或许自己真该纳个妾,即使从继承人的角度考虑?又或许,自己只是在逃避责任?
这问题没有答案,当夜新军骑兵从襄阳拔营,五日之后在南阳与桓宣的留守部队合作一处,开回洛阳。
此时,健康乌衣巷,一座偏僻的宅院之上,乌鸦正在盘旋。
宅院里,低矮的别室内,一个年轻的女人正低伏在一道白色的幕前。
幕后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桓景破了杜曾,倒算是帮了我们一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