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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厅中,当着众人,桓景将张华留下的地图复刻到了沙盘上,根据刘曜送来的兵力图,在沙盘上插上了象征各方兵力部署的小旗。
河内郡在黄河北岸,北接太行山,南与洛阳隔河相对,是汉国实际控制的最东境(因为石勒名义上也属汉国统辖)。据当地探子来报,自从去年失了洛阳之后,刘聪将刘耀的六万人分出了两万,全数分给驻守此地的刘粲,在加上先前刘粲自己属下的亲卫,现在小小一个河内郡,总共塞下了三万人马,而且全是匈奴本部精兵。
“我军一万,敌军三万人马,又是在敌军有准备的情况下强攻,很难有胜算。哥哥可要谨慎为是。”桓宣目光死死地盯住河内郡。
“估计是刘曜放出假消息,故意来蒙蔽使君的。”卞壸一开始就反对出征,见桓宣表态,也跟着进言:“要不还是休养生息,不要出战。”
“依我之见,既然敌军都聚在河内,不如向西出奇兵拿下函谷,直取弘农郡,急行军直抵潼关,则可直援关中。”温峤还在对他的关中计划念念不忘,借着这个机会又来推销一番。
“太真不识中原地理,函谷关天险,即便数千人也足以守备,如何能轻易绕开?”卞壸闻言立刻反驳道:“北上不行,西进也不行,今年就不是打仗的时候!”
“困守一隅之地,坐而论道,就能取得天下?腐儒之见!”
“那也比你盲目复古,推行秦制来得好。”卞壸想起前日温峤推行军功的建言就不高兴:“还是以休养生息为上,要知道暴秦……”
“我那不是秦制,而是耕战合一,是蜀国诸葛亮的做法;还有均田赋,那是上古三代之风,不是什么秦朝能比的。”
你那一套既不是秦制也不是效法诸葛亮,桓景不禁腹诽。若说温峤提到的两样改革,本质是为了解决前代从未出现过的部曲制的问题,与商鞅和诸葛亮都无关系,倒是与后世的府兵制多有相符之处。
“好了!”
眼见二人话题渐渐走偏,看着几乎要打起来,桓景急忙打断这无谓的争吵。卞壸守成持重,稳扎稳打;温峤性情飘逸,不拘小节,性格刚好是两个极端,计策也是两个极端,难怪会互相不对付。
“就当我刚愎自用一次。我以为,要打,而且只能打河内,就不要再争论了。”他以毋庸置疑地语气说道:“唯一的问题只是在于怎么打。”
温峤、卞壸停止了争论,都各自不服,但既然桓景发了话,也只好先憋下一口气。
“胡虏横行天下,已历数岁,其兵多而精,周围除了刘琨和我们之外,没有谁可以与之抗衡。而温太真自并州来,应该明白,刘公在先前的进攻中,损失有多惨重。如是一来,刘聪身后已无强敌,我们头顶上简直如同悬了一个千斤重的吊坠。只要等他休养完毕,从刘琨上次的进攻中恢复过来,我们就有灭顶之灾。
“所以此战是必须的。”
卞壸面色依然涨红,但只是看着地面,不说话,看来是被说服了。休养生息派搞定后,就得说动温峤这个西进派了。桓景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然而也不用怕,胡虏所依仗的,不过是匈奴本部数万精兵而已。不像刘渊,伪帝刘聪既提防晋人,又鄙视杂胡,所以此二者皆不能为之所用。匈奴人少,死一点就少一点,如何能够持久?
“虽然如此,但先前说了,刘聪后方已无压力,那么我们就得想想怎么分敌军之军势。对于刘聪而言,在外,其与刘曜已经不能互相信任;而在内,刘乂与刘粲暗暗相互夺储;分裂之势已成。
“如果我们向汉国进攻,刘曜就能心无旁骛地将胡虏一部精锐送去关中。而如果我们成功攻下河内,那么刘粲这个河内王失掉了封地,回到平阳,必然和久居平阳的刘乂争斗,则汉国不久将祸起于萧墙之内。”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若能一战造成汉国在政治上的分裂,这可比一郡之地可要重要多了。温峤这才看出桓景之所以坚持进攻河内的原因,心服口服:“愿听刺史调遣。”
桓景这番话,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老实说,刘聪将如此多的兵力分给刘粲,又是河内这种并非军事要地的地方,并不是一件多么明智的事情。毕竟这样一来,汉国的精锐就被分散了。但在桓景看来,刘聪的考量,应该不单单只从军事出发。
当年刘聪政变上台,毕竟得位不正,将储君的位置给了皇太弟刘乂。几年之后,刘聪渐渐动了立自己儿子刘粲为太子的心思。但刘乂羽翼已丰,因为主张消除匈奴与杂胡晋人隔离的政策,在杂胡之中颇有人望;在刘粲没有功绩的情况下,也并不容易轻易撼动其地位。
所以,刘聪将刘乂牢牢控制在平阳,而让刘粲出去带兵,希望他在军中能积累其威望。所以虽然先前洛阳之战已经证明了刘粲并不是个优秀的统帅,但刘聪依旧坚持让他统领河内一地的军队,还派去重兵,就是为了让儿子尽早与军队熟络。
如果再一次击败刘粲,其在军队的威望建立不起来,刘聪就只能在军队不支持的情况下,强行废掉刘乂。若是如此,汉国必然陷入乱局。
只是这一仗要怎么打呢?
如果刘曜给自己送来的布防图为真。那么刘粲的主力大半在黄河北岸的河阳,守着黄河上几个渡口。眼下夏季水盛,黄河河面宽阔,渡船往来一次也载不了多少人,强行渡过黄河显然会被半渡而击。
武将们提了几个方案,有说趁着夜幕渡河的,有说渡河之后结车阵的,都不可靠。
问题的关键在于,桓景先前从并州撤回时,为了防止追兵,烧掉了黄河上大量渡船;之后刘粲进驻河内,又再次搜捕舟船,所以除了南岸桓景重新造了些小舟,黄河河面上几乎没有船只了。眼下再要在洛阳河段搜集渡船,实在是有些困难,只能小规模地渡河。这样渡河之后,面对防备森严的敌军,兵力始终是悬殊的。
更不要说,即使渡过河去,一万人对三万人,即使刘粲怯懦如鼠,也并不容易被击败。
桓景抿了抿嘴,目光移向地图东侧,忽然眼睛一亮。
那里是祖逖的地盘。
“我们可以与祖公合兵一处,攻击刘粲的后路。”
自从桓景搬迁至司州之后,两方一直有书信往来,相互之间,情报也是共享的。所以,对于豫州的情况,桓景可谓是了如指掌。
先前在濮阳击退石虎之后,祖逖就在谯城长久驻扎下来。半年之内,靠着“以无事取天下”的法则,祖逖将当地的坞堡主安抚得服服帖帖,收聚了大量流民,又将郗鉴的兖州军马也收至麾下,将豫兖二州统合起来,也有数万军马,势力直抵枋头渡口。
若是绕开刘粲的黄河防线,取道豫州,与祖逖合兵一处,从黄河的豫州河段渡河。那么可以打刘粲一个出其不意。至于司州河段,因为刘粲没有舟船,反倒是完全不用担心,因为。而且祖逖一直对先前的事情心怀愧疚,所以此次帮忙也一定会答应。
众人再无异议。
商议既定,桓景先是致信谯城。两日之后,他检阅了洛阳的军马,然后立刻出发前去与驻守荥阳的李矩会和,打算待集合了四郡军马,就前往豫州。
而因为怕温峤和卞壸再吵起来,桓景只带着温峤出征,而让卞壸继续留守洛阳。但留给卞壸的任务,却是施行温峤的改革建议。或许要让二人和睦,就得先让一方从头开始理解对方的思路,那么做事是最好的方式。同时,温峤思路比较跳脱,推行改革这件事,还是得持重的卞壸来做。
现在也正是推行改革的好时候。经过半年的教育,四郡之内的流民已经能看懂最基本的布告,听懂一般的命令。按桓景的预想,卞壸应该将流民分作军府来管理,同时厘清田产,好之后将各军府安置在对应的土地上。
至于洛阳的防务,桓景只留了一千人,若是卞壸执行得力,将流民分置军府之后,还能得出不少民兵。刘粲全无水师,那么望着南面空虚的守军,也只能干瞪眼。
临行前,他又抓着卞壸语重心长地谈了一晚上。
“明白要怎么改了么?总之,将流民编制入府,将田产算清楚即可,多的事情就不必做了。”
“明白了,必将不负刺史重托。”
看着卞壸眼神恳切,桓景以为他已经完全接受了温峤的方案,就放心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