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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召集所有中层军官商议布置一番之后,桓彝来到了城楼上。城楼下,匈奴军队朝食的炊烟缓缓升起。果然如刺史临行前嘱咐的那样,敌军这几天内没有攻城器械,所以似乎并无进攻的打算。
这是桓彝第二次守城,上一次还要追溯到石虎对谯城的突袭。只是上一次桓彝还是一个对军事一窍不通的菜鸟,如今随军行动多次,守城的基本布置是清楚的。
对于军事上的事情,他并不慌张。
防守的优势,在于关城城小而坚:城小,则敌军虽众,却施展不开;城坚,则在狭小的接触面上守军能始终取得优势。箕关是完好无缺地落到新军手中的,几天来又安置了不少诸如连弩之类的防守的措施,修缮了不少缺漏之处,所以即使是强攻,要守一阵是没问题的。
真正的问题,在于守城将士的心态。
每天抬头就能看见城外的数万大军,城内只有够一个月的粮草,主将还出城联络援军去了,这些事实每时每刻都在提示守军自己的劣势。
若是稍有一丝恐惧,再一点一点从营中扩散开,那么就会有成片的人动摇,到时候再想补救,也为时已晚。
更可怕的是,城中将士此刻都知道主将出城的事情。要是有人造谣,说刺史跑路了,那么就全完了。幸好,城外的敌军还不知道这个消息,不然不知道会采取什么样的诡计。
虽然对于上司极度信任,但桓彝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焦虑,只能在城墙上来回视察,不断地与各处守将交谈,这样既能缓解守军的恐惧,也能缓解自己内心的不安。
“嘿,老陈,西面城墙没啥动静吧!”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城墙西面,陈昭之驻守的地方。
“没问题,那帮贼小子,都躲在山坡上吃饭,没工夫下来。”
“老陈,你发誓,不要贸然出城进攻”,桓彝想起之前洛阳之战,陈昭之就莽撞出击过,于是顺带提醒一句:“无论贼军怎么露出破绽,或是叱骂,都不要出城。”
“好好好”,陈昭之为难地扣着头皮,嬉皮笑脸地说:“我可不会再莽第二回了。”
说话间,山坡上突然出现了异动,这一次,是十几匹弓骑从山坡上冲下来,陈昭之正要下令放箭,被桓彝喝住了:“箭矢哪是这么浪费的!十几匹马不可能攻城的,多半是来问话。先看看什么情况,待大部队进攻再射箭不迟。”
“那是,那是。”
弓骑兵来到城下,果然没有片刻停留,只是快速掠过城墙,射了几发箭就遁去了。
“箭上有帛书!”
“想必又是写个‘降’字,不要理会就是”,桓彝轻描淡写地说。
“不,都尉!箭上是一封书信。”
信?这倒是新鲜事,大概是来谈条件了。桓彝急忙唤人将信念来。
“曹氏篡国,司马乃继,中原涂炭,百姓患之,幸天实佑德,炎汉当立。吾主光文帝汉室之胄,顾念苍生,起兵于蒲子,英雄云集响应,故有二州之基业。今上王道兴隆,明断万机,扫除凶逆。尔当识天数有易,莫效当车之螳螂!”
这番话大概还是那些陈词滥调,将司马家痛斥一番,然后美化了汉国的发家史,最后落脚到劝降。
“二州?二郡还差不多!”陈昭之发觉了信中吹牛过分的地方,忍不住插了句嘴。
众人哄笑起来,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气息。这一套匈奴汉也是汉的理论,新军将士这些年从还是流民的时候就开始听,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如果说一开始还会有人相信所谓天数,那么经过去年在并州的远征,众人都知道汉国治下的治理到底如何残暴,这还不算打着汉国旗号的石勒王弥等人的抢掠事迹。所以士卒早早就免疫了这套说辞。
“今天子率六军躬亲征伐,大军三十万直下河内,料尔等自当悚栗,尚不能持兵戈斧钺,何敢坐守穷城?况河内王英武无匹,前日报捷,贼祖逖三万趋怀县,河内王急击之,计斩三千六百七十七人,俘五千有余,余众抱头鼠窜而去。”
空气突然变得安静下来,先前城中军士无不盼望着怀县战场传来消息,这是头一次听见,只是这消息来得过于沉重。
若是祖逖真的战败,那么虽然城外还有刺史的七千人,也很难对付匈奴人的大军。虽然三十万这个数额是虚报,但城下光是粗粗估计一番,也有数万之众。而若是刘粲一方从怀县得胜回来,怕是还会两面受敌。
读信的小吏也感到了气氛的凝重,停在了这一句,抬头试探着扫视众人,眼神中似乎在问,读下去吗?
“读下去!”桓彝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
小吏欠了欠身子,继续埋首,把箭横过来读完:
“河内王仁慈,故逐祖贼出境乃止。尔城中若有顺应天意者,当从速开城,恭迎王师。若至攻城之日,玉石俱焚,悔之无及矣!”
一封信读罢,众人都不敢言语,试探着望着桓彝,他沉重的神色似乎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在他身后的温峤,倒是很少有人注意到,此刻正在扳着手指。
突然,人群后方传来一阵哭声。
众人闪开身子,桓彝看到一个年轻的小卒,正靠在弩机旁边嚎啕大哭,涕泗纵横,气都接不上来。
“哭什么哭,不许哭!”陈昭之骂道。
“我再也看不到我娘了”,那小卒看样子不到加冠的年纪,和冉良差不多大,显然是来新军中混口饭吃的:“大家看啊!我们的刺史跑了,那个祖逖也败了,我们这些人都要做俘虏了!”
“瞎说什么胡话!”陈昭之赶紧上前,狠狠地拍了一下那个小卒的脑袋,但他心里也是忐忑不安,想要反驳,却不知该怎么说。
小卒哭得更厉害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刘粲得胜,那只是胡虏的片面之词,当不得真。”桓彝做了个手势,让陈昭之把小卒的嘴巴捂住,接着大声喊话,试图让全军都听见:“我们不能乱,守住城池,等着桓刺史回来。诸君都是跟着桓刺史过来的,他什么时候抛弃过大家?”
这句话的效果是,军中的沉默被打破,众人开始议论起来。桓彝知道,自己的立论其实并不能说服所有人,从白云坞时代开始的老兵当然能相信桓景,但是在谯城之后才新招入伍的士兵会不会因此丧失信心?
只要有一个人信心尽失,在夜晚偷偷开城招引敌军,那么就全完了。
何况,万一敌军所说真的是事实呢?即使桓景真能来救,在祖逖失败的情况下,又能怎么取胜呢?
军中争吵之声越来越大,支持守城派怒斥相信信件的人是懦夫,痛骂哭泣的士兵是奸细;而其余士兵则要么跟着一起哭,要么反驳自己不是懦夫。
这其实是桓彝不愿看到的——此时还冒死留在在城中的,没有人是奸细,也没有人是懦夫,这样互相指责,只会败坏军中士气。长此以往,要真有人叛变也说不定。
眼看就要出现炸营的情况,桓彝赶紧大喝一声,让众人安静下来。但汹涌的人声根本停不下来。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由小而大。
众人感到奇怪,这才安静下来。
发笑的人正是温峤。
“温长史何故发笑?”桓彝感到不耐烦,握紧了拳头:虽然是老友,但温峤在这个危急时刻发笑,也太不知轻重了。
“我单笑你们为了一封假信就被骗成这样——可有一个半个人好好读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