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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寇仇,理应如此。祖公奇计,在下所不能及……”
桓景漫声应道,嘴上这么说,但心中还是被震慑到了,握着千里镜的右手也不自觉地战栗了一下。经历过八王之乱的祖逖,除了史书上宽宏正直的一面,心中也潜藏着如此暴戾的情愫。
他不禁回想起三日之前,和祖逖回师时,祖逖提出的那个请求——
三日之前,祖逖终于在箕关东面三十里处与桓景会师。两人相见,桓景不费多时就说服他参与解救箕关关城的行动,只是祖逖在怀县也是惨胜,部队大多需要休整和疗伤,唯有郗鉴手下的数千兖州兵因为最后才加入战斗,所以编制尚且完好,可以无需整编就行动。
若是将桓景所部与郗鉴完全合并,也不过只有一万三四千人,面对刘聪的五万大军,还是一个极少的数目。所以,在援军之中,质疑之声也不在少数。
“山谷狭小,又有关城横亘在其间。两军相接,真正直接交战者,也不过数百人而已,何况在山地,敌军的骑兵施展不开,而我军的弓弩则可以随地隐蔽,本来就有优势。加之刘聪在城下已经是师老兵疲,此战胜算其实不小……”
桓景向援军不厌其烦地解说,依然有不少人为主动进攻而忐忑。但桓景不在乎这些,他的余光一直瞟向祖逖:只要祖逖点头,那么事情就成了。
祖逖是经历过实战的,自然知道桓景分析得不无道理,何况若是不能在此地借着地利和人心一举击溃刘聪主力,待这些匈奴骑兵攻克关城,进入河内郡的平原,那么自己这点兵就毫无胜算了。
随着祖逖一拍板,其余众人自然没有了争议。
“桓刺史与我想到一块去了,只是如此勇猛,实在难得。”散会之后,祖逖拍拍桓景肩膀。
“有一位……先人说过,狭路相逢勇者胜,如何敢不勇呢?”
桓景想到了一个典故,刚刚说出来,才意识到这是原时空后世的典故。不过用在这里,光看字面意思,倒也恰到好处。目前两军在狭路交战,再多的数量也无法展开,拼的就是一个士气。
只是这士气实在是难以捉摸,在悬殊的力量对比之下,想要提升士气,其实并非易事。
“我已经有了妙计”,祖逖仿佛看出了桓景的心思,仰起头来:“提升士气或许困难,但要破坏对手的士气,却并非难事。只是桓刺史,老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我军还需要借贵军数日捕获的胡人俘虏一用,请桓刺史万勿有妇人之仁……”
祖逖所说的,这正是这两日,两次释放俘虏的计策。
计划简单来说,就是先释放一波健康的俘虏,让刘聪军队心中骄横,以为东面的军队是在求和示好,所以放松警惕;同时因为需要安置俘虏,所以也会拖慢围城的进度。
而两日之后,晋军再突然放出一波伤残的俘虏,这样则形成了一种反差,在这反差之下,对方难免感到惊骇,从而在恐惧之中影响士气与判断。
而这一计中,更加毒辣的地方在于,祖逖是将匈奴俘虏中的将校与普通士卒分开处置的。对于没有受伤的普通士卒,一律在第一批放归,受伤的普通士卒则尽力医治。
而匈奴的将校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凡是什长以上的将校俘虏,共计六百余人,都皆尽被刺瞎了眼睛,削去鼻子,跟在普通受伤士卒队伍的末尾。普通士卒和将校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自然会让敌方军将互相生疑,从而进一步损耗士气。
一路号哭之声,正是由这些将校发出,声音久久在山谷中回响。哭声沿着青翠的山风,吹到桓景一行人所在高处。
用千里镜观察良久,桓景心中已然有了作战的方略,只是山谷中的惨状还是令他心生寒意。如果哪一天战败的是自己,那么也会被刺瞎双眼,然后在山谷中无助的前行吗?他取下千里镜,环顾四周,只见四周随行历战的老兵,也是一副愀然神色。
众人轮流用千里镜观察过对面的形势之后,从高处次第而下。祖逖在队伍最末回头看了山谷良久,方才离去,跟在桓景身后。
“祖公如此毒计,怕是会折寿啊。”队伍最前方,桓宣轻叹一声。
有随行书生也悄声议论:“所谓古之仁者所不取也……”
桓景一路默然,身后祖逖也没有说话,只是跟在他的身后。一行人快步走向山下,为军队明日的行动做好布置。
只是在分别之时,桓景分明听见身后祖逖喃喃道:“若为天下人而折寿,亦是大仁。何况……寿数已经比长沙王多了许多了……”
当晋军在山谷东面排开阵势之时,阴沉的天空之下之下,刘聪身披轻甲,胸膛却敞开,于伤兵之中穿行,雨点打在铠甲上。所见俘虏愈多,他心中愈发气闷,两旁的武将和谋臣见他面色沉重,都不敢说话。
刚刚听闻怀县战败的消息,刘聪只觉头晕目眩,原本希望刘粲能够在军中立威,一举压服刘乂,没想到一番计划全部化为泡影。
意乱神迷之下,他服了不少五石散,来镇静心情,此时正是所谓行散的时候,所以必须敞开胸前甲胄,披散头发。众人见此怪状,也不敢劝谏。
被放归的俘虏中,那些小卒要么完体而归,要么受伤处也得到了包扎,此时在大营之中他们正是访亲探友,言笑晏晏。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那些号哭着的军官,他们的眼泪从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中溢出,声音则因为鼻腔的缺失而变为干嚎。大多数人听说天子到来,都捂住面目,一时竟不敢抬头。
这些士卒贱奴哪来的心情庆祝?虽是同族,但面对长官被割去鼻、刺瞎眼睛的耻辱,竟然如此从容,还算是人吗?刘聪咬牙切齿,但又不好当众发作,只是紧紧握住剑鞘。
何况军中将校都是匈奴贵族,于王族多少沾亲待故;而那些士卒大都只是一些不知名的部落来攀附匈奴本部,如何胆敢如此得意?而且贵族接二连三地遭逢如此惨祸,也难保还会继续支持自己的征伐。
正当刘聪火冒三丈之时,一个文吏打扮的晋人冒雨捂着一捧帛书急急忙忙地跑到刘聪身前,他跪下用身子遮住帛书,朗读起来:
“陛下,军中受贼人劓刑并凿眼者共六百二十七人,余众……”
那人抬头一望,正见刘聪的目光逼视着他,吓得帛书失手落在地上。
“捡起来,读下去……”刘聪一字一顿地指着地上的帛书。
“余、余众二千七百零八人,自伍长以下,则皆尽得以医治,无性命之虞……”
营帐之间,士卒的笑声、将校的哭声、文吏的朗读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分外诡谲……
“混账东西!”
刘聪怒喝一声,仿佛狮子吼。
四周所有的声音一齐安静下来,那文吏手足无措,浑身发抖。呼延晏带头跪下来,周围随从见状,也拜伏于地,连病榻上还在养伤的士卒也滚下床来,趴在地上。
“从怀县逃回来的士卒,都抛弃了怀县的战场,抛弃了你们的主官河内王,都是懦夫!”
“陛下慎言,不要灰了众人之心……”呼延晏迅速地吐出几个字,旋即被刘聪打断。
“懦夫!逃兵!没有一点荣誉感!我看当初那祖逖就不敢留你们回来,应该把你们统统杀掉!”
刘聪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勉强握住缰绳,半睁着眼睛,指着还在发抖的文吏,厉声道:“读!读完!”
“据……据士卒所言,河内王轻敌冒进,中伏于怀县城东谷中,进退失据。建威将军刘畅殿后,战死。河内王不敢入怀县,弃其军而走,不知所踪……”
“啊——”刘聪支撑不住,坠下马来。
他还指望着刘粲能有什么英勇的表现。现在看来,自己真是看走了眼,儿子如此懦弱,怎么能统兵?将来又怎么和刘乂斗?
一口血从他的口中吐出,四周近臣赶忙起身搀扶。
原来几日以来,之所以刘聪没有见到从怀县战场上的逃兵,都是因为桓景带着城东面的七千人,卡住了进入山路的入口。所以沿轵关小径逃往河东郡,想来投奔刘聪大部队的逃兵都被新军俘获。
而刘粲得知桓景占据了箕关,没敢、也无法通知余下部队,带着几十个亲卫避开箕关,再沿黄河岸边逃跑。一方面躲过了桓景在箕关东面的关卡,另一方面也错过了与父亲会和的机会。
底下的俘虏也不再安静,尤其是被刘粲的亲卫和将校盘剥已久的普通士卒,纷纷开始向前诉苦,声音之大,已经入了刘聪的耳。
听着这些士卒的声音,刘聪又气又悲,几乎只有出气而没有入气。几乎过了四分之一个时辰,他才缓过神来,强撑着身体,艰难起身,深深地吸入一口气。
空气又安静下来。刘聪浑身是泥,环顾四周,眼神中带着愤怒,又带着些惊恐。
忽然,他好像下定了决心,将长剑抽出,往泥泞的地面上一插:
“你们这些叛徒!长官瞎了眼睛,被割了鼻子,你们还好意思诉苦?叛徒!叛徒!我要杀光这些目无官长的叛徒!
“怀县逃兵,弃城而走,妄议河内王,论罪,皆当斩!”
笑声也好、哭声也罢,此刻都变成了惊呼。俘虏们趴在地上,连步子也迈不开。
汉国的亲卫犹豫了片刻,随后在呼延晏的号令下整齐列队,从病榻旁将俘虏拎起,用短剑一个一个斩杀在泥地之上,血顺着雨水染红了黄土。
刘聪心中早知道,逃兵们所述的怀县之战多半为真,刘粲确实要负主责,但此时别无办法,只能用杀戮来止住这些人的议论,只能用杀戮来镇静自己的心情,只能用杀戮来为自己的儿子立威。
一阵喧闹之后,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来回搬运尸体的羽林军铠甲相互碰撞的声音。
“攻城武器已经齐备”,刘聪缓缓抬起头,面色苍白,望向雨中的孤城:“诸位爱卿,明日须全力攻下这座城,城中贼人,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