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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之后,石勒全军离开邺城,前往壶关。
对于大军的调动,城中的居民早就习以为常。这几年以来,邺城数度易主,几经劫掠,无非是城头变换大王旗罢了;相比之下,现在石勒的部下只是破城时劫掠了三天,随后就被张宾控制住:这都算的上是差强人意了。
或许正是因为百姓的麻木,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带着斗笠的身影,在城中尾随着离开的石勒大军直到城门旁的一处死角,并且不断在一块小木板上记录着什么。
此人正是冉良,他心情并不算妙,本来桓景令他入城接应的,是一个叫青龙帮的本地流民帮会。可当他到了约定的地点,一处屠户铺面,却发现早已经人去楼空。
虽说桓景说过坏消息也是消息,但联系不上城中内应,还是令人沮丧。他只好转而完成一些次要的任务:躲在一处院墙边,记录着石勒出城军队与守军数量的多少。
“喂!看什么呢?你怕不是桓景的探子?”
冉良感到一只大手按在他肩上,不禁脊背一凉。
“大军出城,我出门看个好玩。”
他缓缓回过头去,见一个虬髯的巡逻士卒正盯着他看,心知凶多吉少。
“杀人的玩意,好玩什么?带走。”
那士卒二话不说,伸手揪过冉良的肩膀,将他拉向背街小巷。
完了,这下自己居然要折在这里了!这是映入冉良脑中的第一个想法。这家伙之所以拉他来着背街之处,就是为了避开行人耳目,将他立刻处决,自己连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但挣扎也没有用,来人显然比自己力壮数倍,并非等闲之辈。若是此时挣扎,只是自寻死路。
在巷子中拖行数十步之后,那士卒突然回头,左手按住冉良的肩膀,右手抽出一直短刃,脚踏在一旁石阶上。他凑近冉良脸上仔细打量着,冉良大气都不敢出。
难道自己早就被石勒军发现了,连通缉画像都有了?可是画像是怎么泄露的?冉良心慌意乱,几乎没有完整的思绪。
突然此人似乎是在自己确认似的,点了点头,随后凑到冉良耳边,低声嘟哝出五个字:
“天王盖地虎?”
冉良愣了半晌,这才迟疑地吐出一句话:
“小……小鸡炖蘑菇?”
“哼?面相倒是和图上类似,只是没想到十五岁的少年居然如此之高。”那大汉将短刃收了回去,招了招手,然后抓起冉良的胳膊:“随我来。”
冉良亦步亦趋,肩膀酸痛:这家伙力气不小。
这次桓景派冉良入邺城,除了探知石勒军队动向外,还是为了和此地的流民接上头。这个巡逻的士卒正是当地流民留在石勒军中的暗桩。
然而石勒早就听闻桓景善于用间,所以不光将军队几次调动。所以本来打算与桓景接头的流民帮会不得不更改了集会地点。为了找到桓景的使节,他们猜想使节必然会侦查石勒军队的动向,打算将计就计。
加之石勒主力撤出,守城士兵到处都在招人,于是他们干脆让暗桩混进巡逻士卒之中,于是机缘巧合居然凭借着之前的画像,还有冉良鬼鬼祟祟观察军队的举动,认出了桓景的来使,报出了先前桓景依据自己恶趣味约定的口令。
“方才担心找错了人,泄露消息,才以兵刃相向,多有得罪。”那士卒带着冉良转过几道巷角:“不过你小子胆子也真大,居然敢当着大军的面行动,真是不把石勒放在眼里。如果不是先遇见我,那么你早就完了。”
冉良不好辩解,只是默默地听着那士卒抱怨,等到他抱怨得差不多了,这才怯怯地问了一句:
“敢问足下大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易阳刘遐,从前也是个坞堡主,本欲投奔冀州邵刺史。没想到那邵续被石贼一击而溃,我的部曲也惊散而逃,随后老家也被占了,只好做个流民。若非李帮主接济,恐怕早就饿死在沟里了。”
冉良听得一愣一愣地,这家伙从一个坞堡主沦落为流民,这落差也是忒大了些,难怪对石勒恨之入骨。
当然无论是他还是刘遐自己,都不知道,在另一条时间线里,邵续扛过了石勒最早几次进攻,对武艺高超、举家投奔的刘遐青眼有加,还让他做了自己女婿:人的命运真是不可预料。
去往帮会的路七拐八拐绕了几圈,一路上,刘遐抱怨颇多,一直在痛骂石勒。听着刘遐的抱怨,冉良也大致明白了石勒在当地的治理到底成色如何。
原来在石勒攻破邺城后,在张宾的建议下,施行了华夷分治,以缓和矛盾,改善之前石勒在河北恶劣的名声。
对于蛮夷,无论匈奴、鲜卑、乌桓,还是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杂胡,甚至从前在石勒军中的晋人,一律平等,称为国人。他们可以像从前晋人那样为官、参军,为了改善“国人”蛮夷的印象,石勒又优选当地士人儒官为这些大字不识的国人授课。
而对于晋人,石勒只选择与当地豪族合作,允许他们自行招募部曲,将流民收纳到自己门下。豪族并不需要出兵,只需要纳粮和出徭役即可,而且完全自治,所以自然也愿意配合这个胡人将军。
正是靠着这些措施,才有了祖逖口中,石勒在河北名望甚重,民心并不可用的说法。
可是,石勒兼顾了方方面面,却遗漏了,或者说有意遗漏了一个群体:最底层的晋人流民。
在“国人”和晋人士族的双重压迫下,很多流民都被迫进入士族的坞堡,成为他们的部曲;或者是改个胡名跟随“国人”,成为他们的家奴。少数流民在各地流落,成为无家可归之人,只好组成帮会,这就是桓景此行前来联络的对象。
其实从这个时代的角度来看,石勒做得并不算差,毕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流民不饿死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即使南边的祖逖,除了少了“国人”这个阶层,在处理流民方面,也是类似的政策:靠着宽大的政策,来稳住士人坞堡主,至于一盘散沙的流民,谁会关心呢?
可是有了桓景,一切就不一样了。
两年以来,桓景从豫州搬到司州。这些流民心中的灯塔也从豫州变成了司州。即使在沉重的劳役之余,他们也在讨论西南边的流民是怎么分到土地的,心中自然多有向往。
而邺城的流民帮会青龙帮,正是以输送逃亡部曲和家奴前往南方为目的,而建立的组织。
两人行至一间草屋外,几个汉子正在刨木头,似乎是一间普通的木匠铺子。这就是青龙帮的“总部”了。
“桓刺史的来使到了,快去报知李帮主。”刘遐招呼周围的木工招待冉良。
几个木工进了房中,而剩下的木工则呆呆立在原地,好奇地观察着这个来使:这来使实在年轻,怕不是桓景手下的世家子弟过来镀金的?
“我该怎么办?”冉良有些无所适从。
“李帮主在屋里面,你在这里等着就好。”刘遐向屋内指了指。
接着他向四周探问一番,突然几个健步,翻过附近的一道矮墙,不见了。冉良心想,刘遐显然是为了守军不起疑心,回到自己先前在城墙下巡逻的岗位上去了。
他等了半晌后,一个身着蓑衣老农打扮的人从房中走出,旁边是方才那几个木工。
“冉良小子,几年不见,居然从一个毛孩长成了个俊后生。”来人拍手笑道:“可喜可贺。”
居然是熟人?
冉良惊讶地看着来人,作为经验老到的探子,他一向过目不忘:不会错,虽然留起了山羊胡须,颇像一个老农,常人肯定认不出来,但来人正是他从前在乞活军的老头领——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