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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刚刚获得封赏,又看到几个领头的被拉出去斩首,大喜大悲之下,心里早已凉了半截。现在桓景手上已经有了名单,对于在场众人而言,恐怕唯一的好消息,是死罪者已经全部处罚。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接着,依着名单,疑似贪墨者被一个个从行列中拖出,在两列保长和官吏之外,又重新列成一行。大约有二三十人左右,接着从边厢出来几个侍卫,不管贪墨者的哭喊求情,将他们生生拖走。
厅中人人自危,大气都不敢出,现在议事厅大门紧闭,刺史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前面被带走的,仅仅是贪墨者,没站出去的诸位也不要以为自己就做得很好,名单还有强征百姓的、懒于政事、玩忽职守的,你们做了什么,不要以为能逃过我的耳目!”
桓景厉声呵斥,目光扫过一个个官吏。
众人面面相对,只是担心自己才获得的赏赐,立刻就要化为乌有,还要按军法处置。厅内一片沉默,只有少数几个以迂直着称的官吏尚且气定神闲,这些人的神情桓景都看在眼里,心中默默记住了。
这时,桓景才卷起写有名单的帛书,却往油灯上轻轻一点,火舌顺着帛书的边缘向上爬,不久火舌就舔尽了整张帛书,名单刹那间化为乌有。
众人张目结舌,又是惊讶又是欣喜。这时,桓景只是一改语调,尽量庄重地说:
“这次蝗灾来得急,保甲制和军府制初行,诸位许多也并无应对经验,有所疏漏也难免。除了贪墨者不赦之外,其余大小罪过,既往不咎,然而诸位心里清楚,下次若要不依规矩,那么就不会这么轻易处理了。”
这时,众官吏才知道为何桓景关上议事厅大门,这种宽赦不应该摆在百姓面前来讨论。不过经过先前一个时辰的大喜大悲,在场剩下的官吏心中的那根弦已经绷紧了,个个站得笔挺。
桓景一笑,这就是他要的效果。于是在温言劝慰几句后,这次雷声大雨点小的清算终于是告一段落。
桓彝先前说得没错,桓景自己也深知手下人才不多,如果全数处罚,河内郡的行政体系就被掏空了,到哪里去补员呢?但在人心涣散的乱世,法纪也不可不严,一来是为了行政的高效率,一来也是为了获得百姓的信任。
所以桓景才安排了这样一场惊吓,在给予官吏足够震慑的同时,又尽量少地处罚,还可以让百姓都亲眼看见处罚的过程,形成话题。
当然,对于在场的官吏,桓景知道现在他们在河内郡的各种关系盘根错节,所以也不打算将他们继续留在此地了。在这次议事之后,他宣布了处理的方式,除了那些名单中完全清白的,河内的大小官吏与其他郡进行轮调,打散在司州各处,而从司州各处调集人手来填补河内郡的空缺。
至于河内本地的保甲长,先前都是桓景的亲卫,这次都被桓景平调去了各军府。抗灾有功者均有升职,而无功者,平调到地方,其实略有降级。而保长职位,则由新到的官吏考察各村落中抗灾有功的百姓来担任。
借着将自己亲卫派去各村落,而后又将亲卫收归军中,这么两次对于基层的大换血,桓景终于实现了直抵村落的控制。新到任的官吏在当地并无太多利益纠葛,所以只能据实向洛阳汇报情况。
而且不光河内,接下来的两个月内,全部五郡的行政系统都经历了类似的换血。先前从新军中被派下去的保长、官吏,都重新归队。而当地的保长则由卞壸来主持考核,受灾地方的官吏看受灾的表现,未受灾的地方则依据转运粮草和秋收的表现。这次的蝗灾,反而如同一块磨刀石,将先前试验性质的体系落实了。
两个月之后,桓景收到了新的人口报告,相比去年,治下增加了四分之一的人口。这并不令人意外,除去蝗灾期间南下的流民,更多是新清理出来的人口。按照前朝经验,军屯往往容易演变为私人的部曲,就是因为有户口人隐匿,通过先前的大换血,桓景终于有能力将触手伸到最基层,于是隐匿的流民在保甲制度下无所遁形。
此时,内部终于安定下来,可是外部呢?
这两个月里,南下的流民也带来了北方蝗灾的消息。蝗灾先是一路北上,在并州肆虐,刘聪治下的平阳郡里几乎寸草不生;之后一个月蝗群又继续向东,进入河北,将正在秋收的石勒治内打了个措手不及,石勒找借口杀了几个当地坞堡主开刀,来震慑其他豪强送出粮食,然而还是杯水车薪,毕竟经过去年的战争、今年的蝗灾,哪怕豪强家里也没有多少余粮了。
此消彼长之下,虽说刘聪、石勒的实力进一步削弱,桓景反而开始担心起来:他们会不会因为吃不饱饭,所以孤注一掷,再一次南下抢粮?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经过箕关大败、父子相争、刘曜据关中事实割据三件事情后,刘聪早就只剩了半条命。平阳的大小事务都交给刘粲,而刘粲由将政务完全交给靳准。靳准在汉国上下都安插了靳氏的亲信。这种情况下,汉国早已无力出击。去年刘琨被灭的时候,平阳尚且不能出兵太原分一杯羹,如今有如何有余力出击呢?
而石勒的情况更加糟糕,去年扩地太多,来不及消化;同时因为桓景带走了邺城邯郸一带的流民,河北最重要的产粮区人手不够。石勒好不容易说服杂胡的骄兵悍将们来暂且做晋人的种地营生之后,蝗灾又到来了。于是石勒只能打晋人坞堡主存粮的主意,可这样一来,刚刚征服的并州土地上,新附的坞堡主们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想要归晋了。
九月,一位使者从浚仪翩翩而来,带来了祖逖的信:
“昔诸葛孔明有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今胡虏暗弱,政出于下;旱蝗肆虐,羯贼被灾;此正兵法乘劳,进趋之时也。当勒兵北上,尽平幽燕并雍,不可优游坐谈,错失讨贼之机也。故上奉天子,以都督豫兖司徐四州诸军事之名,共约北伐。
“夫明年春初水涨,舟楫来去若飞,粮道无阻,此正军行之天时也。
“足下溯河渭、越崤函入于秦关,徐州蔡豹、苏峻赴青州,吾自率豫兖之众出枋头、直捣幽燕,终会师于太原。并州太原无粮,逆虏无可立足,唯北逃大荒一途。此乃尽地利之策也。
“王丞相佐于内,大将军拱卫乎其外,中有刘侍中、刁尚书等,此百官一心,无后顾之忧耳,岂非人和乎?
“以此三者图功,何愁不克?料知刘聪、石勒已胆慑,不敢短兵相接,而窜乎蛮貊之地。诚如是,则晋室可复兴矣。望足下以来春北伐为念,先行征兵、储粮,勉之!”
桓景握着信,心情激动,来春又要北伐了。根据探子的情报,刘聪已经虚弱不堪、而石勒则是被蝗灾弄得焦头烂额,这完全应证了祖逖的判断,所谓“兵法乘劳,进趋之时也”。
如果信中的计划得以一切顺利,那么自己打入关中、祖逖克复幽燕、蔡豹苏峻拿下青州,最终三路军会师于太原晋阳,刘聪石勒刘曜的残余只能被驱赶至太原一带。然而并州早就被战争和蝗灾肆虐得不成样子,根本蓄养不起一支大军,那么敌军只有复归草原一个办法了。而拓跋郁律现在也还在晋室一方,到时候让他去统合拓跋部,自然会将刘聪石勒刘曜送来南方。
唯一令他觉得奇怪的是,“王丞相佐于内,大将军拱卫乎其外,中有刘侍中、刁尚书等”这句。仿佛报菜名一般将南边的三个派系全部列举了出来,这使得后面“百官一心,无后顾之忧”的结论分外不自然。
难道祖逖在暗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