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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深巷中,一处偏僻昏暗的小屋内,在一个侍女的接引下,两个士人带着一个壮汉来到屋内。
穿过两排长明的油灯,壮汉面对深灰色的幕布,眼睛扫过幕布两侧的锈剑与骷髅。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此地,只觉诡异莫名,一种超出认知的敬畏感淹没了他。这时,两旁士人突然齐刷刷地跪下,他腿一软,也就跟着跪倒在地上。
“蛇公”,那侍女声音宛如银铃一般悦耳:“朱司马已经到了,还有庾黄门、戴司马也来了。唯有王丞相未至,许是正与群下商议北伐之事,脱不开身。”
油灯映照在灰色的幕布上,隐约可以看见幕后的人影挥了挥手。
“茂弘公事繁忙,不等他了”,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传出来一般:“朱司马和戴司马同来一次不容易,而且诸君不宜久留,先行商议为要。今日商议者,北伐事也。朱司马自北方来,必知北军底细,豫州祖公,司州桓刺史,还有徐州的蔡豹,其果堪北伐否?”
原来这个壮汉正是从襄城郡司马职位上逃离的朱牧。
在从职位上逃离之后,朱牧知道自己是回不去司州了,于是只得随刘云在江东暂且住下。这次来到此处,也是因为丈人刘云告诉自己,自己如果继续闲居,女儿是不会跟着他的,而若要在江东为官,一定得走士人路子。江东本土士人已衰,而侨士气势正盛,侨士之魁首则莫如传说中的蛇公,听说王丞相、王大将军都和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现在朱牧不敢抬头,他从前战场上杀人无数,亦无如此压迫感,可这幕后的声音,或许不过是个老者而已,却让他心中一颤:
“我一介只顾妻子的懦夫,判断如何可信?让蛇公见笑了。”
“朱司马过谦,但说无妨。”幕后的声音只是平平。
朱牧心中满是羞耻,本来不欲说起前事,但现在蛇公问起,也只能急急得说了自己的判断:
“鄙人本来以为蝗灾一来,加之司州政制初试,即使是桓刺史坐镇也挡不住;但是这次蝗灾却是安然无恙,可见司州的实力远在我的识见之上。”
“司州政制初试?倒是何意,无乃大晋法度耶?”幕后的声音依然毫无情感。
“北方各州牧自行任命下属,世所共知。只是桓刺史今年将民政与军政合一,所有郡县,下至乡里,田地皆由军府管理。并无佃农、部曲、士族之分,流民人人有地,平时为农,战时为兵。此外,在乡里,十户一甲,十甲一保,虽然皆由乡里知名者或司州军军官所任,然而是刺史可以直接管理乃至替换的。”
“彼处世家、坞堡主岂无私产?”幕后的声音难得地略略有些激动:“难道没人起来反对吗?”
“司州先前四战之地,世家子弟多逃往江东,还在此地坚守的世家,大多在军中任职,故本来就和桓刺史心往一处想。而少数没有来得及逃的世家,在这次蝗灾消息走漏之后,想必也逃得差不多了。”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过了须臾,有些突兀地问道:
“司州军几何?”
“经过年初扩军,到现在为止约莫两万人。然而这并非司州的全部可能兵力。”
“此话怎讲?”
“从前司州分为五旅,每旅不过两三千人。如今司州将五旅各设防区,分平阳、长安、襄国、与南府四军府,加上在洛阳的中府,一共五军府,按户数来计,光每军府下可征发之兵众或许就有万人。所以并不以两万为限。”
幕后的声音在次沉默了。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惊讶司州的实力,还是在计算司州军中各旅的兵力呢?
良久,幕后才幽幽地说:“好,这确实是国家之福。也是时候让北方的州牧们为国效力了。朱司马,你这次前来是为了求官么?”
“是的,在下虽然出身行伍,也算识得几个字。”
“识得几个字恐怕不足为士族。行伍出身,可以先去天子羽林军中任职。做人当知恩图报,我所以广结善缘,就是希望因为说不定将来那一天会用到你。这一天或许永远不会来到,但你记在心里就可以了。”
那声音一转:“像戴司马就受过我的恩惠,现在几沉几浮,又做到了镇东右司马,在京口练兵。你好好学学。”
朱牧斜着眼前瞧了一眼一旁的戴渊。他心中欣喜,蛇公如此说话,说明已经将他看做自己人了。照着蛇公指的路子好好做,出人头地另说,但足以在丈人面前不那么憋屈了,不像现在这样闲居落魄。
“先回刘云那里,过几日庾黄门就会上门来接引朱司马去禁军,到时候请朱司马听着庾黄门的指教行事。”
朱牧再拜称谢而去,小屋内还有庾亮和戴渊二人。
戴渊正欲开口,幕后已经料到他要说什么了。
“寿春之事,阿黑(王敦小名)那边和祖公交涉得如何?”
“禀蛇公,王大将军多次遣使找到祖公,先是送礼,比如洞庭的鼋鼍、会稽的宝剑之类,祖逖都将这些宝物卖掉换成粮食分给了部下,这是一点面子也没有给。
“而且……”
戴渊欲言又止。
“没有什么不好说的。”听到戴渊停顿下来,幕后声音语调严厉,明显不喜欢他故意卖关子。
“王大将军先前从桓刺史那里得到了南阳。现在又想让钱凤去做淮南太守,接管寿春,然后就派了使者去浚仪。祖公听使者说了这个事情,勃然大怒。说王大将军得了四州还不满足,现在还想把手伸向扬州,简直是得陇望蜀。
“使者说,大将军的兵已经在巢湖集结了,准备随时从合肥北上。祖公让使者回去告诉大将军,说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让他赶快滚回去。如果迟了,他就麾师三万,溯江而上,将他赶回江陵。
“总之,祖公对大将军非常不满,”
寿春是整个豫州与江淮一带粮草转运的中心,此地若是受制于人,那么等于把脖颈交给了王敦,祖逖肯定不能接受。
幕后轻咳了一声:“阿黑本来就是这个性子,和祖士稚有所冲突在所难免……”
戴渊难得地亢声说道:
“蛇公,说点真心话。王大将军坐拥四州,所图甚大。现在又要在扬州安插亲信,把手深入京畿之地,实在有不臣之心。其下拥兵十余万,到时候天子怎么能制得住?天子制不住天下,那么天下再乱也不远了!”
庾亮和陈良媛都惊异地望向戴渊,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和蛇公说话,戴渊这是怎么了?
然而蛇公似乎不以为忤:
“十余万,十余万又若何?到时候老夫轻挥羽扇,阿黑那十余万兵自然土崩瓦解。不过,阿黑还有用,老夫目前不想那样做罢了。”
戴渊无言,只是恭敬地又是一拜。幕后见戴渊不说话,于是继续问道:
“若思,阿黑这次被拒绝了,可有后着?”
“阿黑这次又建议两方都熟悉的祖约来担任淮南太守,然后又说会为北伐提供保障,让祖公放心,这一次祖公似乎没有反对。”
“甚好,甚好,祖士少早就是我们的人了。不过这北伐之事,士稚作何想法?阿黑可有回应?”
“祖公肯定是支持北伐的,阿黑也赞同。”
戴渊头上汗涔涔地,对于这件事情,他一直看不透。蛇公事先让他令王敦协助祖逖北伐,并且也全力支持祖逖号召江北四州一同北伐。这件事情,对蛇公有什么好处,是戴渊摸不着头脑的。
蛇公一向讲究势力间的制衡,从前吴地本土士人势大,就联合祖逖消灭本土士人的财富;将祖逖赶出建康,又防止京城眼皮子底下出现一支强军。一切都是为了侨姓诸名士。可这一次无论是对王敦,还是对祖逖的处理,都违背了这一原则。
若是王敦拿到了淮南,势力深入扬州,怎么想都会对天子构成威胁。若是祖逖真的威震河北,加上其部下桓景、蔡豹的势力,岂不是会一统整个北方?如果这两家坐大,且不说会不会再度内战,那么天子和一建康太守有什么区别?
可如果说,蛇公的目的,就是让天子威名扫地呢?
戴渊一惊,头伏得更低了。
蛇公又过问了一些具体的事宜,戴渊只是机械地应答,满脑子都是在思考蛇公到底要的是什么。
“好了,你可以走了,我再等等王丞相。机密之事,你也不必参知了。”
戴渊称诺而去。
匆匆离开小屋后,戴渊一路沿着巷尾疾行,拐了五六道弯,不时四处瞟望,终于来到一处低矮的宫墙脚下停住。
他向四面环视一圈,确认无人之后,这才走近一处灌木丛,用脚扫开了身下的尘土后,尘土下出现了一道暗门:那是通往皇宫密道的入口。戴渊拉起暗门上的铜环,打开了暗门,侧身钻了进去,顺手带上了暗门。
他不知道,身后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