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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走便走”,支雄挥鞭抽向张豺:“我若是此时退走,如何对得起陛下?如何对得起我死去的弟弟支屈六!”
张豺惶惑地回瞪了支雄一样,仿佛像看死人一样,他一边颤抖地脱去盔甲,一边跌跌撞撞地混入逃兵之中。他张豺当初也不过是投降加入的赵军,现在可犯不着陪着长官玩命。随着张豺这一逃,支雄身边士卒离散,又少了一半的人。
支雄见张豺已经逃远,轻蔑一笑,随即反身挺槊,与亲卫重新驰入阵中。他往来冲突,竟然连番打退了高肃、陈昭之、韩璞部下骑兵的几轮冲锋,又要向东打开一道缺口。高肃赶紧带部下骑兵补上缺口,终究将支雄封死在包围之中,但高肃本人肩上也中了一槊,好在同行的骑兵及时相救,这才抢回阵来。
“没事吧!”高肃被抬入阵中时,桓景亲自下马探问。
“只是让贼人擦破点大臂,不打紧”,高肃咬着牙,任一旁的侍卫脱下铠甲:“可叹老夫终究是老了,不光身手渐渐跟不上,这条大臂更是要废了。今后骑兵队就要交给年轻人了。”
“羯贼骁勇如此!”在战场上厮杀了大半辈子的李矩看看高肃,又抬头望向黄巷坂上厮杀正烈的骑兵,也不由得啧啧感叹。
“然而彼败局已定。”桓景心里再清楚不过,此时战场上连败军也已经逃远,支雄和他的手下已是孤军,即使个人再怎么武勇,也挽回不了大局:“且让骑兵暂退,步兵跟上。”
不久,四面响起了晋军的鼙鼓声与号角声,已经列队齐整的晋军步兵从西面、东面和河滩三个方向缓步逼近。而随着一阵鸣金之声,晋军的骑兵也迅速从战场脱离,从步兵队列的缝隙中撤回后方休整。
此时的黄巷坂简直成了“红巷坂”,地面上四处是殷红的血迹。经过与晋军的骑兵几番轮战,支雄在打退进攻之后,身边尚有千余人,其中大半坐马已经倒毙,只是徒步据营地而守。
望着眼前勉强支撑的残敌,桓景不禁想起后世看到过的这样一种说法:在野战中,一般封建军队伤亡超过10%就会自行溃散。
然而支雄身旁的亲卫不愧是石勒老营的底子,即使先前在劳而无功的进攻中遭受重创,而且友军也已经在晋军骑兵多次冲锋后溃散,却依然死战不溃。石勒之所以有信心让这支军队作为进攻关中的主力,不是没有理由。
这些顽强的对手,如今正要迎来他们的终局——桓景可不想再硬碰硬,徒增己方伤亡了。
“弓弩手准备——”
随着鼓声渐希,伴随着军中旗语,晋军四面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喊声。等这些如潮水般的喊声落下去,战场上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放箭!”
随着各处旗手将号旗落下,三面晋军犹如一个整体,向支雄的亲卫同时放箭,箭矢遮蔽了天空。
一波箭雨之后,支雄的亲卫倒下了大半。剩下的赵军士兵身上也多带箭。支雄本人从掩护他而死的亲卫的尸体中爬出来,依旧怒目而立,正遥遥与桓景相对。
“还要再劝降一次么?”李矩询问桓景。
“不必了。”桓景有些感叹地看着对面兀然站立的数百人:“他们这些人,一方面悍不畏死,如古之恶来,是不会投降的;一方面手上也都血债累累,中原之残破,百姓之离散,他们都难辞其责。若是让他们降了,反倒既是侮辱了他们的悍勇,又对不起死在他们手上的百姓。”
李矩会意,下令让弓弩手继续射击。
有节律的“准备——”“放箭”遍及战场,箭雨如潮水一般冲刷着毫无掩蔽的黄巷坂。赵军士兵不断中箭而死。支雄身披重甲,又头带夸张的兜鍪,自然是晋军弓弩集火的对象。不一会儿就被射得如刺猬一般。支雄拄着马槊挺立良久,终于不支倒地。
随着最后一个赵军士兵倒下,战场沉默了。西斜的太阳将黄巷坂覆盖上一层金黄,然而依旧难掩斑斑血迹。
战场安静了好一会儿,突然,一个稚嫩的声音,或许是个刚刚在战前被征入伍的新兵,用关中的腔调大喊:
“我军胜了!”
“我军胜了!我军胜了!”自发的、带着中原和关中各地口音的欢呼声才在晋军军阵中爆发出来。
经过一整日的激战,赵军的中坚力量在潼关之下折戟,关中最迫在眉睫的威胁荡然无存。人人心中好似卸下了一块大石:此日之后,再不用担心关中像从前那样易主,再也无人能破坏他们的田地,再也不用担心在关中刚刚稳定的家庭妻离子散了。
望着欢呼的人群,桓景只是觉得双腿一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感到疲倦好似从地底涌出一般,遍及全身,口中也满是咸涩。他长啸一声,几乎要向后倒去。
但他突然感到后背和四肢被一股力量托举起来:不,这不是一股力量,而是千千万万的力量。桓景被狂欢的士兵举起,在各营之间巡回。
“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
一开始散乱的欢呼变成了节奏一致的呐喊。篝火初上,即使狂欢也带着一股血腥味。晋军此夜并未再追击逃兵,因为将士们都已经如桓景本人一般精疲力尽。桓景只是在稍稍恢复些体力之后,让狂欢的人群按捺住性子,归营休息。
第二日,桓景留下军中老弱打扫黄巷坂战场,剩下的全军兵分两路:一路偏师由李矩率领,沿河滩东进,在邓岳水师的补给下,迂回洛阳;而主力则由自己亲自带领,带上十日的干粮,向弘农的山路进发。
不过两日之后,桓景的主力抵达弘农城下,正好撞见在弘农收聚败兵的张豺。张豺不敢抵挡,赶紧带着残兵逃跑。桓景先入弘农,安排了数百人留守之后,继续向东进军。张豺的败兵闻风而溃,散得漫山遍野都是。
桓景无心进剿败兵,而是继续向函谷赶路。
疾行四日之后,桓景在函谷和刚刚收编了张豺败兵的孔苌相遇。孔苌接到石勒强令增援支雄的手令不久,本来就是不情不愿地赶往潼关。现在眼见支雄已经被歼灭,自己手上不过一万人而已,还远不如支雄部精锐,于是也无心恋战,急急撤出函谷。
桓景并不逗留函谷,而是继续率军紧逼。在强敌的逼迫下,孔苌带着部下连夜想要逃回洛阳,这时方才听闻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洛阳正在被晋军围攻。
和支雄部下悍勇的石勒老营不同,孔苌手下的一万人大多是从河北豪族的家丁中强征而来,本来思念河北故乡,又听到张豺带回的经历过潼关恶战的老兵对战场一番渲染,无不震恐。现在听说洛阳已经回不去了,更是陷入绝望,于是当夜,孔苌部竟然爆发了营啸,孔苌无奈只得单骑向荥阳逃去。
桓景第二天才得知此事,赶紧遣轻骑追杀,然而敌军逃得太快又太散,根本追之不及,只是又抓了数百俘虏而归。
不过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桓景在潼关之战后的第九日,就赶到了洛阳城下。此时洛阳刚刚向率先到达的李矩投降,李矩随即接管了城中的粮草。桓景得以解决了长途行军之后的粮草问题,同时顺利入城。
而附近耕种的流民听闻是关中的晋军来了,也向洛阳献出了他们自己为数不多的口粮,又都被桓景下令退了回去。
此日,洛阳城外,太阳渐渐依城西南侧的周山而下,在山丘上覆盖上一层血色。这所谓周山名为山,其实是三个相接的土丘,桓景想起来,当地人都传说那周山正是是东周敬王、悼王、定王的陵墓。
西望周山和落日,东望洛阳城门,目光扫过经多次修补而斑驳的城墙,桓景百感交集。第一次来到洛阳城下的时候,洛阳就如这次所见这般饱经战乱摧残。而上次离开洛阳的时候,是两年前的事情,自己留下了一个还算繁荣的洛阳,可那些繁荣,都已不再。
想到这里,桓景不禁长叹。
“大将军何故长叹?”一旁温峤问道。
“只为洛阳残破至此,故而感叹。”桓景如实以告。
“兴亡乃寻常事,大将军不必悲伤。”温峤抚着胡须,也眺望着怀抱夕阳的周山:“不过,盛衰却也并非无凭,而是取决于将军之念,取决于军中将士之念,取决于天下黎民百姓之念。此生尽力则可,又何必感叹兴亡盛衰之无常呢?”
“说起来,当初定策进军关中,也是与足下在周山下同游之时。”桓景想起了什么,突然纵马在夕阳下驰骋起来:“如今我已据关中,足下还有何要说?”
温峤也猛一刺坐下之马,那马立刻飞奔,追上了桓景。温峤在马上扬鞭遥指周山:“今日陛下已据成周、洛邑,正应继续效周武王之志,一统天下!”
听到陛下二字,桓景一怔,知是温峤失言,随后在马上大笑:“若我为陛下,则足下当做宰辅;若我为周武王,足下当做姜太公!”
两人相对大笑,当夜入城,桓景与诸将在洛阳城中痛饮,用的是孔苌留在城中来不及运走的酒。自此日起,洛阳一带留守百姓虽然不多,但都来归附,晋军开始在洛阳一带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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