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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苍觉得自己从来没睡得这么沉过。
重生那次,二月二十五那天,都没有睡得这么沉,好像完完全全陷入一个乌黑泥障的地方,模模糊糊仿佛有意识,却怎么用力都无法撑起眼皮,也没办法动弹手脚。
她这是怎么了?
记忆开始倒流,啊,记起来了。在那条巷子里有人击中她的后颈把她弄晕了。
压抑的呼吸声,从天而降的黑影,低头沉默的报信人,墨蓝犹如漩涡的天空……
是陷阱!
有人要害她!
这个念头犹如一根冰棱直扎心窝,极高的警惕性和危机感电流一般蹿袭全身,她唰地睁开眼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这里是……
她看到一间寻常而陌生的房间,灯光很亮,她坐在床上,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束缚和伤口,若不是后颈的疼痛在持续地提醒她遇袭了,她会以为自己在哪家客栈里。
她摸了摸脸,脸上干干净净,所有修饰都被洗掉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已被收缴,头上可以加工做利器的簪子也不见了,而房间四周连个杯碗镜子都没有,她知道对方没有留给她任何自卫的机会。
她抿抿唇,想要下床,还好鞋子还在,可是她却似乎没力气走路,浑身都倍感虚弱,一半是饿的,一半是身体不适引发的。
她勉强支撑着走到门边,不出意料地,门窗都被反锁住了,而窗纸无比坚韧,她戳痛了手指都没办法戳破,只能隐约看到外面光线极暗,和门缝里淌进来的冷风一起诉说着此时已是三更半夜。
她似乎。陷入了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处境。
苍苍木着一张脸走回到桌边坐着,桌上连茶水都没有,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撑着额头恹恹地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快要因为饥渴而重新陷入昏迷的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然后门被打开。冷风一下子汹涌地灌进来,她被冻得打了一个寒噤,微微睁眼看去。
果然是他们。嘴边扯开一道讽笑。
“你倒是悠闲轻松。”进来的两个人中走在前面的那个,完全符合苍苍的猜想,正是殷据无疑。他看到她坐在桌边一愣。但她那并非害怕气愤而是嘲讽的表情刺到了他,他装模作样地咳嗽装病,声音寒冷地道。
他身后的人一身纯黑夜行衣,脸上蒙着布,只露出两只眼睛。一进来就盯着苍苍看,眼里精光连连并未说话。
他们两人在苍苍面前坐下,殷据道:“你应该知道我把你捉来是为了什么,咳咳,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现在你完全落在了下风。挣扎和违抗都是徒劳的,我也实在不想动粗,乖乖把你知道的写在这里吧。”
他把手里的笔纸放下。纸是光滑清洁的鹄白纸。笔是碳笔,便于使用又书写快速的那种。
苍苍瞥了一眼,动也未动,只是盯着殷据道:“给我水和食物,否则一切免谈。”
她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无力。就像一口濒临干涸的井,殷据本欲发作。但听了这声音,想到她的确从中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这个要求也算合理。并且这个人,如果不答应她,她就真能给你来硬的,最后自己也得不到好处。
想通这点,殷据冷冷地瞪她:“别以为吃饱了你就能逃出去。”
他起身吩咐外面的人准备食物,再走回来时,苍苍已经再次闭上了眼睛,她这样默不作声的,他却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一想就心中烦躁得很。
倒是那个只露出眼睛的人,似乎很有兴味,一直盯着苍苍看。
过了一会儿,水和热乎的饭菜都端上来了,苍苍先是慢慢地喝水,一连喝了好几杯之后,才夹起筷子吃饭。
她进食速度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一碗白米饭吃了一刻钟,菜却没动多少。
看她吃完了,黑衣人才问道:“你就不怕食物里有毒?”
苍苍缓了好一会儿,觉得胃里面终于舒服了一些,这才看了对方一眼,慢慢地说:“如果注定要中毒,吃不吃这东西有区别吗?”
黑衣人不置可否地挑眉,伸出手点了点纸笔:“看起来你知道很多事情,把那些都写下来吧,包括你是怎么知道的,无论详细都写下来。”
这人似乎很瞧不起苍苍,话里都是带嘲的,似乎被自己指使,都是苍苍应该的,甚至她该感激涕淋马上照做。
可惜她对面的是苍苍。纵使饥渴难当处境堪忧,仍旧不卑不亢,张口就是“否则一切免谈”的苍苍,更何况她此时填饱了肚子,已经恢复些许精力不着急了。
她盯着黑衣人端详,然后垂下眼睛一笑:“景贵妃,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昨日事昨日已,你早就不适合再做这种打扮了?”她在鼻子前挥了挥手,像要赶走什么怪味,“脂粉味太重了。”
黑衣人和殷据都是一震,后者目光迅速锋利犹如一把刺刀戳向苍苍:“你说什么!”
“说我认出你来了。”苍苍不慌不忙,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甚至嘴边含着若有似无的微笑:“还是你果真念旧,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行于黑暗之处、潜在未明之时的半职业杀手?那好吧,我就称呼你荆棘好了,没记错的话,这是你最初的代号吧?”
“阶下来者何人?”正当人静夜深时,天地间只剩细雨淅沥之声,然而肃静的三皇子府大门前却来了几个不速之客,把门的侍卫很是尽职,第一眼看到了对方,及时喝止他们再进一步。
那几人抬起头来,皆是普通得一转眼就能忘掉的面孔,一个个衣发都被打湿,很是狼狈。其中一人拱手堆笑道:“这位官爷,我等来自远方,想来投拜三皇子殿下。”
“投拜?”侍卫们笑起来了:“大家听到没有。有人深更半夜不睡觉跑来投拜!”笑得最欢的那个猛地一冷脸,呵斥道,“胡说八道!我看你们是来闹事的吧?你们不睡觉殿下还要休息呢!快滚,否则定不饶你们!”
“官爷,是真的,我们几兄弟深夜没有归所,这才……”
在这边纠缠的时候,三皇子府另一边静悄悄的高墙下面,数个黑压压的人影动作迅捷而轻盈地一一跃进墙里。站在人群里不前不后位置的一个大概是头领,因为他虽看上去身材最单薄。似乎还未完全成年,但所有人都是看着他的手势行事。
轮到他要翻墙了,旁边一个黑衣人拉住他。又摇头又比划手势,似乎在劝他不要进去,在这里等着大家就好了。
被劝的人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微扬起下颌,月光下只见其剑眉斜飞。被雨丝沾湿,却反而越发展露出凌厉决然的意味,一双精亮的眼眸融杂着后悔忧急愤怒等等诸多情绪,已是弦上的箭不得不发一般,再也等不得一时半刻。
他推开阻拦自己的人,身形一展。足尖在墙上蹬过,顿时如一只轻燕飞过墙头。
拦他的人无奈一叹,朝剩余的人一挥手。所有人都赶紧追上去。
“你本是长安侯府私自训练出来的杀手之一,代号荆棘,唯一的使命就是为侯府铲除他们所要铲除的对象。刺杀,暗杀,毒杀。什么都做过,都做得出色。不过你其实天生更擅长细作一类的工作。所以你没有被当成职业杀手来培养,而是在同时也学习眼线、间谍之类的技巧。”
安静的房间里,苍苍似乎没看到诧异或惊怒的两个人,管自己静静地述说着。
“当年先帝未死,数子夺嫡,长安侯——当时侯爷还不是墨鼎臣,应该叫前任长安侯了,他为了立于不败之地,广泛撒网,派遣许许多多个眼线到各个皇子、宫妃、大臣身边,而你正好被派到殷央身边,身份是一个小小的丫鬟。”
“可是谁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最弱势最不被看好的殷央竟然慢慢养成势力,最后在先皇战死沙场之际,雷霆发作,打败了好几个兄弟,登基为帝。而那时已经成为其侍妾,并充当他与侯府的联络人员的你自然水涨船高。长安侯便给了你一个嫡长女的身份。”
说到这里苍苍停顿了一下,不知是叹是讽:“当时的长安侯府是多么威风,权倾朝野手眼通天,一个嫡长女而已,说捏造就捏造了,谁敢过问一句,而殷央根基未稳离不开侯府的支持,自然乐见其成。于是杀手荆棘成了景嫔,景妃,景贵妃,当之无愧的皇后以下第一人,多年之后再无几个人知晓你的来历。你那时对侯府应当是心存感激的吧,毕竟如果没有侯府,没有长安侯,你一辈子都只是个无名无姓无权无势,甚至连尊严都没有的人下之人。”
景贵妃听着听着,情绪倒渐渐平复下来,此时哼了一声,目光略微放远,仿佛在回忆什么,低声说:“自然是感激的,那时的我将侯爷看作是再生父母,发誓今生要拿所有来报答他。可是,可是后来……”她眼里透出丝丝痛楚和怨毒,咔嚓一下竟生生将坚硬的桌角掰下,在手里捏得粉碎。
殷据看着那手,震惊之情不能抒发,他竟一直不知道景贵妃是这样的来历,更不知道她有这样一身功夫。
他眯了眯眼:“后来怎么了?”
苍苍意外地看看他:“怎么你不知道?”
殷据一僵,景贵妃阴冷地盯过来:“怎么据儿很想知道吗?”
殷据也是心思敏捷,只僵硬了一下就马上调转枪口朝向苍苍:“我乍闻此事难免有疑惑,你不要以小生大,企图离间我与贵妃。”
景贵妃于是又瞪向苍苍,眼神危险:“原来你是打这个主意,难怪废话这么多。”
苍苍摊手一笑:“我打什么主意,离间你们我就能逃出去了?我只是有话说话,实话实说,你们不是同盟吗,怎么彼此之间秘密如此多?而且殷据不是把我卖了吗?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很交心了。”
“把你卖了?”景贵妃重复着这句话,若有所思地看殷据,指着苍苍。“这一次抓她可是本宫先提出来的,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本宫?”
“怎么会……”
“咦?殷据没说什么?那你怎么知道我知道很多事?”苍苍一脸好奇火上浇油。
殷据拿眼瞪她,景贵妃则凉凉笑了:“你知道得多,这不是分析一下你的所作所为就能看出来了?你们,两个之间,到底有多少秘密瞒着本宫?”她挥挥手,看也没看殷据,温柔地说,“据儿你先出去,本宫想单独和她谈一谈。”
“娘娘……据明白了。”殷据不情愿却无可奈何地走出去。关上门前还不放心地加了一句,“娘娘,有些事我以为并不重要才没有提起。只要您问,我知无不言,您千万别被这个丫头迷惑了,她精得很。”
苍苍看着他们的表现,然后低头思考。果然殷据没有揭发她,“先知”的能力,他还是想独占,那么景贵妃突然注意起她,是因为什么,她从哪里知道那幅双鹤图是她做的?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把戏。”景贵妃摘掉蒙面黑布。在手里绞着,“虽然我真的很意外你是慕容氏的后人,但殷据瞒不瞒这事我并不在意。刚才只是吓他好玩,你趁早收起你那些小聪明。”
苍苍听到这话却呆住了:“你,你从来不知道我的身世?”
“应该知道吗?”景贵妃唇一掀,“你是多大的人物,谁都得认识?”
“那么。那么殷央呢?”
“他当然也不知道,否则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只能说长安侯府把你藏得太好了。除了殷据,他手中有你那个短命母亲的人,知道多一点也很正常。”
苍苍不由得一阵恍惚,是这样吗?殷据因为掌握着永国公的人,所以认识她。而其他人哪怕是当今皇帝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原因就是侯府一直掩护着她?
竟然是这样。难道说,侯府竟是在保护着她……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正色问:“那你现在怎么又知道了?”
“很简单,柳氏。”景贵妃低头道,“就是你继母身边的那个柳妈妈,被查出来前,她就把这个消息传给我了——不用怪别人,这是你亲自说漏嘴的。”
苍苍皱了皱眉,她什么时候这么不小心?
“她原来是你的人。”
“是啊,柳氏一直效忠于我,假意做罗氏的爪牙暗中对付你继母,也是我指使的,我就是要墨家鸡犬不宁。”
苍苍皱眉看着她情绪激动起来,她却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拿出一张东西摊平,居然是那张双鹤图。她摸娑着上面萎靡不振的雄鹤和那只破裂的鹅蛋,久久不说话,目光中流露出一抹深切的悲痛,竟与图上那只雌鹤的神情如出一辙。
“这是你绣的?”
苍苍轻轻别开脸:“你还真是执着,是我又如何?我既然了解你的过去,绣出这么一幅东西也不稀奇。”
景贵妃抬头,以一种十分奇特的表情看着她,苍苍被看得别扭:“你看什么?”
“你失去过至亲吗?”她忽然问。
苍苍呼吸一滞,至亲?脑海里又浮现出当日连姨冰冷凄惨的尸体,还有那凤凰台下,熊熊大火里墨珩在怀中合上双眼的场景。她不堪忍受地闭上眼睛:“与你何关?”
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景贵妃低低地笑起来:“难怪难怪,我就说,谁能在一张绣布上把感情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原来也……”她摇着头,痴痴地看着布上雄鹤,“你知道吗,我的第一个孩子是长到两岁没的,他可聪明了,又乖巧懂事,很少哭闹。我从来不敢想象有一天我也能为人母,有一个孩子会围着我母妃母妃咿咿呀呀地叫。那时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的女人……可是!”
她表情凄厉起来:“是那该死的墨鼎臣,他说他要拿我的孩子来巩固我的地位,什么狗屁地位,谁稀罕,我只要我的孩子平平安安。可是我没办法违抗他啊,我的命都是侯府的。结果,结果我的孩子从假山上摔下来,烧了两夜就去了。当我因此扳倒了宫里最得宠的那几个女人,被晋为景妃时,你知道我心里多痛吗?”
“还有,还有我的二皇子,也是那个老东西说要抢在皇后面前产下长子,他找人给我催产,他说不会有事的,他再三承诺过的!”
景贵妃伏在桌边赘赘地说着,看不见她的脸,但分明有哭腔,苍苍有些不忍,她这时竟只是一个接连失去孩子的脆弱母亲。那两桩事情前世她都听说过,那是景贵妃的死穴,最易触发她的心弦,所以她将事故隐晦地表达成绣图,去令她惊疑,令她动容,然后出手暂且帮当时的钟离决一把。
那时她也知道这么做会勾起其伤心往事,但感受并不大,此时看到景贵妃如此伤心,这才心生不忍。
“你,不是还有殷灏吗?”
“哪能算什么?一个过继过来的儿子算什么!”景贵妃骤然抬头,表情可以称之为激狂,如同森林里疯长的带刺荆棘,“是他,是墨鼎臣杀了我两个孩子,是他剥夺了我做母亲的权利,他毁了我一生,我也要毁掉他拥有的一切,侯府,墨氏,他的子子孙孙,所有珍视的一切,全部都毁掉!我要让他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