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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诞生后一日,出云国的所有稻谷都结出了饱满的颗粒。那一年,出云国出现了大丰收。
那个时候,我还沉浸在不得不要在她诞生后的三十日中将身体葬于神宫之下的哀愁中,也还在烦近日频频出现在土地上的祟虫。
我本该还有更多的时间,能在这出云国潇洒,但身体内的三位旧神耳提面命,说她是因出云国所有生灵期待而诞生之神,让我不得怠慢。
于是,我便没了成日在出云国大好河山的浪迹生活,多了近三百年为她诞生而准备的枯燥日子。
那是相当枯燥的日子,比起我在旧神那里学习还要枯燥。我来这世间也不过七百年,和人类的少年心性可谓相差无几,可我也明白,旧神的责任,我非得要肩负起不可。
因为那偌大的神宫中,从来都只有一个神明。而且,因为初代旧神规定,神宫之上不得有人类踏入,所以神宫清扫一类,四季轮换,全是旧神自己动手。
自我懂事起,那位抚育我的旧神便以灵体陪着我。现在也到了我该这么做的时候了……
可怎么想,我都觉得难过啊……
想我长得这么好看——
等等,名字什么的先不管,既然已经确定是女孩,那容貌自然还是三十天内能更改。
我急忙把自己身体内睡觉的三位旧神摇醒,虽然自己从来没有带过孩子,但看人类小孩那样,估计容貌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把我的想法和三位旧神说了一通,但他们意见一开始就凑不到一块——
“要吾说,最好是清纯动人。那样的孩子才够惹人怜爱。”
“吾才不同意!女孩子要端庄高贵——”
“不不不!都不行!这可是吾等出云国最得意的旧神,汝等说的都不行!”
……真是的。
我一边吃着莲蓬,一边听着他们三个在一旁吵,继而转头对着躺在果壳都没掉的绿色果子中的婴儿:“你长大之后可千万不能像他们一样,不仅没有一点神的样子,而且总想逃避责任。”
或许是听我在说话,她眨巴了下那双明亮的红色眸子。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出云国旧神,似乎生来会带点红色……
嘛,抚育我的那位旧神皮肤是红色,只是灵体之后看不出罢了,而前两位则都和我一般,头发为红色,她倒好,一双眼睛红得这么干净。
“汝说什么?!”三位旧神一起把矛头对向了我,“还有快点将汝那异样的说话方式改正过来!”
“我什么都没说!”我立刻回话,“不管怎么说,还有二十天,她就要送到山下的人类手中去被抚养百年,之后才再回到这里被我教导——这之前,容貌什么的还是相当重要!”
“所以说!吾说的清纯可人才最好!”
“长得端庄大方才是首选!”
“不不不,汝等听吾来说……”
行吧,又吵起来了。
我叹了口气,探身趴在果壳上,用手中还未吃完的莲蓬逗她:“花了三百年在你身上,然后从神树上将你摘下来,容貌什么的可不能让那些老家伙们决定。”
她转了转眼睛,伸出了手要探被我晃着转的莲蓬。
“唉……虽然必须舍弃身体,我还是很不甘心,但是呢……你毕竟是我花了三百年……呃……女儿?不不不,我都没结婚过,女儿什么的太过分了。我还这么年轻——哦,对,继承者,作为出云国旧神的继承者,你可是花费了我三百年的心血。唔……虽然大部分时间是你自己在努力,但我也有照顾你对不对?”我一面说着,一面将莲蓬递给她,“所以,你要是真的是出云国所有生灵希望诞生的神,那应该会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吧?我是说除了让稻谷成熟那种——”
那天我确实见证到了她的力量。
因为那被她拽住的莲蓬掉落了出了大量的莲子。
与此同时,我想到了那个曾经陪着我长大的劝谏者。虽然是寿终正寝,一生行事端正,老年德高望重,但终究到了出云国子民寿命终点时,也难免受人唏嘘。
生命有始就有终。
可面对她如此强大的生命力,连我自诩为历来最弱小的旧神,都要不禁大笑起来。人类生老病死乃常事,若是能借她的力量,将生老病死这一过程拉长,或许人间的面,也不会见一面少一面。
如此想着,我伸出双手抱住了她,也不管噼里啪啦的莲子从她手中拿着的莲蓬中掉落。
“各位!我要她成为最完美的神!”
面对我的豪情壮语,三位吵闹的旧神终于停下来看我。
“这小子在说胡话?”
“吾不知啊,一停下来就听见他这么说。”
“众所周知完美是不存在的……”
我没理会他们的话:“你们说她是因出云国所有生灵期待而诞生之神?”
这回三位旧神倒是很一致:“没错,论神力,她绝对是第一个。”
“生命力呢?”
旧神们面面相觑:“这个……”
“当然也是毫无挑剔!”我抱起她,让三位旧神仔细观看,“所以,我决定,在她被出云国百家抚养了百年之后,便让她看完神宫的书籍,第三百年便教她神术,随后就能下山赐福了!”
“什——汝要一个两百岁的娃娃学会神术?!”
“汝还要她学完就下山赐福?!”
“此事有待商榷啊……”
我将没哭没闹的她抱在手里,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没有什么可商量的,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唔……吾不是说不行……只是过于稚气,难免有些人类不服众。”
“吾等自然不知这因出云国所有生灵期待而诞生之神,究竟能聪慧到各种地步,若是无法在百年之内学会神术,赐福亦不能操之过急……”
“所以说,此事还有待商榷啊……”
“那是你们都不敢去做。”我看着他们说,“话说你们把我培养出来,不就是希望我能改变些什么吗?而且,那个现在是不是也不太稳定了?我现在倒是有点明白,她为什么是因出云国所有生灵期待而诞生之神了。”
旧神们还想说什么,但山下传来了祈福舞乐,我急忙将她放回果子内,扶着神宫外的樱树往下望。
旧神们也跟着飞到我身边。
“看来他们已经有名字献给她了。这可是十天之内就达成一致——”
“吾等都没这待遇——”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名字?”我这才想到,我的名字似乎也是在诞生后的三十日内,由出云国的子民挑选而来。
“还不快点抱着她一起下去!”
旧神提醒了我。
等我匆忙抱着已经睡着的她下山,为首的人类也示意祈福舞乐停下。我见过出云国国主换过好几代,这一代算是比较安定的一代了。
虽然是国主,但其实有名无分。在我看来,完全是个受累的位子。不仅要管理神宫以外的神社,还要时时留意各地的丰收情况。
不过也正因为有这么个人,其他的,比如观测天象之人,狩猎之人等,才会有所秩序。
见我到来,在场的出云国子民都跪拜下来。
我也不含糊,立刻将她放在地上——
这是旧神诞生后要经受的第一道考验。
我退至一旁,然后静静地等待着。果然如我所料,这些来的人手里都抓着一把稻米。若是旧神没能让这些稻米扎根抽叶,以后就算是再怎么厉害,也会不服众。
正当我想着,人与人伏拜的间隔处,很快就长出了新绿的稻苗。
跪拜在地上的人们喜上眉梢,国主也是忙不迭地送上写有字的叶子。
“神明大人降生那日之后,吾等各地的稻米等粮食便丰收了,又恰巧是秋日之时,五谷丰登,故献上「丰」一字。”
我自然也很满意这个,便收下了。
往后还有几个字,但都不如「丰」令我最为满意。后来,在第三十日,在我翻遍了所有书籍,终于将她的容貌敲定。
劝谏者曾言,我虽然善于言笑,但亲近我对于人类而言,依然很困难。于是,我便赐她温柔平静的模样,纯洁无瑕,任谁看了都觉得心情不错。
等她慢慢长大,她一定是一位美人,也一定会是一位好神明。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将她交给了国主,自己则将身体埋在神宫之内,以灵体出现在她身边。
看着她在出云国子民的照顾下牙牙学语,看着她在众人的期待中慢慢站起来走路,看着她在百家饭中流转百年初知人间苦,看着她慢慢长大,然后引导她回到神宫,将其中的书籍读完。
教与她神术,教与她赐福,教与她温柔慈悲,教与她善良美丽,教与她万物有灵。那百年的时光,我倾尽了所有,将所能给她的,全部教给了她。
她学得很快,不懂也会问。
只是,我忽略了——
等意识到那个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作为一位神明忙碌起来了。
从她奶声奶气地喊我旧神开始,我就一直陪伴着她,引导着她。她也确实在按照我期待的模样成长,甚至还能降雨,能与土地交流。她带给我的惊喜实在太多了,尤其她的本质更是一点杂质都没有,实在让我非常放心地将这出云国交给她。
于是,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了三百年。这三百年里,她日日精进,但那个也在扩大。我们一开始以为,不过是一点小东西不见。
可自从一百年前,神宫周围的所有,就好像在一点点地消逝。还是她发现了,虽然用神力去遏制,这样的消逝似乎有点作用,但终究没办法。与此同时,出云国国主也言明,出云国各地出现在从未见过的猛兽。
若是能早点发现就好了,那时已经太晚了。百年时光匆匆而过,出云国神泣之地以外的土地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悲痛地哭泣着,但她却只是呆呆地看着已经消失的神宫那边。
“无论如何,请您——请您活下去!”出云国国主把她推到神泣之地时说,“您是带着我们所有人的期待而降生的神——”
可他没说完,因为出云国的土地在那时完全消失了。
那片丰饶的土地,那片土地上的子民,只能手无寸铁地被野兽撕咬。因为被教化得太过良善,所以连战斗都忘了。
他们是连杀家畜都要祭拜神明祈求宽恕的出云国子民,是彬彬有礼,和睦相处的出云国子民,是即便牺牲自己也要将他们的神明送出来的出云国子民。
正是因为如同绵羊一般,只能等着灾厄的到来,所以后来我认同了那种地方。
离开了出云国,离开了神泣之地,我心里虽然悲伤,但她并不知道。没错,她现在并不懂什么感情。
现在看来,或许这是件好事。
可我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种事。当她明白了感情,我没想到她的内心会是如此脆弱,脆弱到必须依赖那几乎不可能存在的「自我」。
她会走到现在,大部分都是因为我。
我的自负,我的自大,我的不负责……
没错。
一开始,自己只是觉得她如此强大,若是能被自己依靠,出云国的所有事情,无论大小,或许都不用我再管。她那强大的生命力,只需要告诉她何为善,便能让她更加明白与世人同行之责。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或许就能再随便找个身体,附身而上,再度逍遥在出云国的大好河山中。
她应该怪我,但逃到了她的内心的我,却没有听到一点怨言。
那里相当安静。
我体内没了曾经三个吵吵嚷嚷的家伙,也安静得不像话。
也就是在那时,我发现了另一个她……
如同婴孩一般沉睡在她内心,却随着千年的时间不断成长。
我想起了那段在她初初长成人类孩子的模样的时光。那时离她诞生也才过十五年。我曾惦记的妖祟一事,直到我将身体埋在神宫后,都没想好怎么处理,而且自己确实并没有把这种事放在心上。
毕竟,那个时候,自己只关心着她。
“小丰丰!我来找你了!今天我们去玩什么?”
“今天不行。”又是一年秋天,她正在抚养她的人家中收割稻谷,一脸认真,“今天还有很多。”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几乎是一望无际的金色。
“凭你一个人?”
她摇了摇头:“他们说这附近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能是祟虫。吾今日打算边收割稻谷,边在这里等。”
“那也不用上午就等着吧?”
可即便是这么说了,她也依旧从上午等到了晚上。
虽说年年祟虫有,这玩意也是最让我们头疼了。就像稻谷的害虫一般,彻底铲除是不可能,所以年年赐福中,旧神都会定期清除,但像我这样玩忽职守,又刚好处在交接的百年,让一只祟虫这样舒坦成长十多年……
即便是害虫,那也……
想到这里,我便又看了一眼在吃饭团的她。
“小丰丰,你一定要找到那个吗?”
“嗯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又小心地看了我一眼,“旧神,会帮吾……么?”
那偏偏是带了点害怕又不肯认输的眼神,即便我当时不答应,我体内的另外三位旧神也会吵着出来让我帮忙。更何况,这可是增进我和她之间亲密的绝佳时机。
“区区祟虫罢了。”
“区区……祟虫……?”
“那家伙就像稻谷的害虫,年年都有。嘛,不过这一只,稍微养得有些大了。”我顿了一下,“难的不是消灭它,而是找到它。只是你现在顶多就是空有神力,找它还是得看我。”
虽然变成了灵体,但找祟虫的办法,还是熟稔于心。更何况,只要在她身边,实体化一段时间,自然也不在话下。很快,我便找到了它。不过,因为十几年于它而言,已经是相当长的时间了,所以狡猾得和狐狸一般。
即便如此,它还是栽在了我画的法阵中。
“旧神好厉害!”
不知何时,在阿丰身边出现了好几个小孩子,他们激动地拍着手,后面还有几个老人,也看向了我这边。
我自然是心满意足。抓到这么大只祟虫,怎么说都是我的功劳。看着被束缚在法阵中的祟虫,我转身便朝她那边飞去。
远远地我听见——
“阿丰,你爹爹真厉害。”
“他不是。”
“诶?难不成他是你哥哥?”
“不是。”
“那……”
“真是的,那是神明大人,这种话怎么能乱说!”
“可是看上去就是很像啊……”
大人们忙把孩子拉过去了,对我这边则笑着。
很像……么?
我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这才看向她。
也就是这时,我感到后背一凉。体内的三位旧神一起跳出来了——
“小子!汝忘了祟虫必须再加一个法阵吗?!”
刹那间,肥胖的祟虫已经朝着她那边而去了。
“汝还在等什么!小丰丰就要被那条虫——”
旧神们的声音戛然而止,我也一时反应不过来。
柔和的绿光从她身上散出,小小的拳头刚好打在了祟虫身上,祟虫随之消散。
我曾多次化作少年在出云国各处游玩。化作灵体的旧神,通常会被我用法阵强行留在神宫。那期间,我认识了一个颇有天赋的少年武士。他刀法厉害,似乎是家族自成一脉。我与他比试过,打成平局后,他便要十年后,再与我比试。
于是,那十年里,我自然是该玩玩,该睡睡,他则日日精进刀法。只是,十年后,我们还是平局。
于是,又是十年,他再找到了我,刀法可谓是巅峰了。然而,却还只是能与我成平局。
而后又是十年,他再找到了我,结果却并没有改变。
可那之后的十年,我没等到他。于是,我去找他,发现他已然白发苍苍,病倒于床。
我向他坦白身份,并说:“你的刀法已然造极。”
他却摇了摇头:“曾年少轻狂,自认为再无能与我交手之人,后来才知纵倾尽全力,亦无法达到……「人终有穷尽」……只愿您永远不懂啊……”
我那时,自然不会懂。因为在所有的旧神中,她是第一个无师自通,在降生二十年内便会使用神力。有这样的她,有我的策略辅佐,我也不曾觉得有什么能够打破出云国的平静。
或许是那个洞,让我明白了,自己或许是老了,不再是当初的自己了,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没脸见她罢了。
更何况,那个洞也让我再不能灵体化,所以千年中,我没有和她的内心说过一句话,看着她经历那些,看着她的「自我」最终脱离她远去。
可我没想到,那份「自我」竟然能脱离她的计划,成为独立个体。
这么久了,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跟随她又经历了一遍过去,那时我才真正明白,出云国早就不在了。那个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的阿丰,那个时候的旧神们,也全然不在了。
纵然倾尽全力,亦有无法做到的事……
这又岂只是人类……
可比起经历了那么多的她,我也要做点什么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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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是……?”
“哦哦,是刚学会说话吗?”
“汝……是……”
“我?想问我是谁?”
“嗯……嗯……”
“这个嘛……”
“……?”
“是旧神啦。”
“旧……神?”
“对对,旧神。”
“那是……什么?”
“就是神明啊……嗯……我是可以满足你愿望的神。”
“……愿……望……”
“没错没错,愿望。有什么困难就叫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害怕的时候也可以喊我哦。”
“……?”
“怎么了?还有什么疑问吗?”
“别人……都有……爹爹……妈妈……吾想……汝是……”
“……”
“汝是……”
“喂喂……那么叫我才不高兴。”
“是……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