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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 第四章 两相忘(五) 经年又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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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清晨小西贝动身去沉夜城,告别的时候我喝了醒酒汤,忘记了昨晚的小悲伤。

    我说:“早点回来啊!回来我再找你喝酒。”

    他笑了笑:“我可不想再做人肉轿子,不过你好像长胖了。”

    我不高兴地瞪他一眼:“还不是你糖醋阁的东西太好吃!”

    他摸了摸我的头:“胖点好,你正在长身体,正好和食梦貘一起长。”这时北嘟从我怀里钻了出来,肉滚滚地滚到小西贝身上去,扒拉着不肯下来。

    我看着北嘟黏着小西贝就像黏着一个奶瓶,无奈道:“那你就带北嘟去吧,它陪着你我也会安心些。”

    小西贝一怔:“你叫食梦貘什么?”

    我嘟嘟嘴:“北嘟啊,这名字是我跟南澄双票通过的,叫起来胖嘟嘟的,怎么样可爱不?”

    他以手扶额:“这真是,西、南、北都占尽了,下一个不会叫什么东吧?”

    我才反应过来我给他取名字也带个方位,哈哈大笑:“不会不会,怎么会。东是我的,南澄北嘟小西贝,江东有女运不背!”

    ***

    小西北此次前往沉夜城是为了查证它到底是不是某人的执念幻境,这个某人最大的可能是谁,我和他自然是心照不宣。我就盼着他快点归来,那时候,姝凝与鹤壁的故事结局也会水落石出了。

    只是小西贝前脚刚走,蓝念生后脚就进了仓央。

    那日金鸡唱晓,我还在睡觉。南澄砰——地一声推开我的门。

    “阿眠!阿眠!你快去看看!那个你说的蓝大夫又来了!”

    我一个骨碌爬起来:“他在哪?”

    “就在宝露华浓啊!姝执事让他进来的,宫兵也不好阻拦,只是我看他俩的氛围着实奇怪,你快去看看吧!”

    我和南澄几乎是飞奔到宝露华浓,蓝大夫和姝凝在宝露华浓外站着。

    比起于万年不出门的姝凝竟然站在太阳底下这件事,我更惊讶于蓝大夫左手拎着的一只褐色袋子,那袋子里的殷红液体随着布袋底端滴落,在青石板台阶上洇出一片赤红。

    他将袋子一扔,湿漉漉的袋中物体散落下来,滚到姝凝蓝色绣鞋边。是数十颗肉心。

    我胃里涌起一阵酸水,听得他冰冷的声音响起:“狼心豹心虎心皆在这里,只是没有姑娘要的人心。”

    姝凝脸上泛起冷丽的笑:“既然没按约定找到,公子何故再来我宝露华浓。”

    对面的人冷若寒潭:“到底要怎么,姑娘才肯将提摩西给我。我说过,这是我夫人的救命药。”

    姝凝勾起嘴角:“赢了我。”

    “怎样才算赢了你?”

    她指了指蓝大夫随身佩戴的剑:“近得我身,取得我心。”

    “那会伤了姑娘。”

    “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

    话毕姝凝的剑已出鞘,蓝大夫只稍退半步便拔剑抵挡,一蓝一白似游龙交缠,看得我眼花缭乱。

    只寥寥数招,二人手中利器皆已比上对方胸口,险险停在那一指之处,再没有进一步动作。

    只停顿了一刹那,姝凝的剑锋占了先机,手腕借势一挑,鹤壁左肩上的白衣破碎纷飞。

    阳光下,他肩头闪烁着一个小小的“女”字,那是钝器刻出的疤痕。

    姝凝的手颤了一下,冷声问他:“那是什么?”

    “没什么,一个伤疤。”鹤璧声色冷冷:“得罪了!”,话音刚落,姝凝蓝色纱衣从左肩滑下,丝绸被划开泰半,露出一段长年不见日光的白皙肩臂和左胸上方处寸长的刀口。

    我看见鹤璧沉如寒潭的眸子里绕过万千火簇,我知道那个伤疤,和他手中剑刃尺寸不差毫厘的伤疤;如果我没猜错的的话,蓝大夫手中的那把剑,就是梦中鹤璧的玉斩。

    姝凝利落挽起滑落的衣纱,冷冷道:“我输了,你三日后便可来取鹤羽提摩西。”

    我原有的猜测是,假若姝凝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那蓝念生就是当初的鹤璧,他因为某种原因假装记不得姝凝,身心俱伤的姝凝在不归山被十二宫主救起,落住仓央后喝了两相忘,忘却红尘旧事。

    如今鹤璧为妻子芊芊前来仓央求药,与姝凝再度重逢,这不是上天怜惜让旧情人又一次相见,而是再一次碾轧不堪的过往。

    一个选择经年忘记、一个选择相逢不识。只是小西贝回来之后,我才知道我把二者弄反了。

    ***

    蓝大夫被安置在仓央客厢内静养,说是静养其实是软禁,主要是他两次闯入仓央都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忠于职守的梵音大人觉得有必要对他严加看管。

    小西贝风尘仆仆的回来,皂靴底边有几道湿痕。

    我讶异道:“你轻功那么好怎么会弄湿了鞋?”

    他喝了一口茶,幽幽道:“沉夜城沉了南海。”

    我一惊:“怎么会?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沉夜城是不是蓝大夫执念所筑幻象?”

    他点点头,道:“三年前沉海的是真正的沉夜城,而我昨日一剑劈落的,是他多年执念幻化而成的海市蜃景。”

    言罢他将北嘟从怀中掏出来,才两日功夫这小灵兽就变大了好多。我挠挠小家伙的头:

    “北嘟它怎么变得这样胖?你给它吃了什么?”

    小西贝顺了顺灵兽背脊处的皮毛:“芊芊的梦。”

    顺着小西贝缓缓拂过的袍袖,食梦貘吞噬的梦境徐徐展开:

    仍旧是高筑的府衙,梦中女子一身红妆,却不是龙凤呈祥的喜堂,而是鹤壁的卧榻,是芊芊和鹤壁的成亲礼。

    鹤璧着喜郎官服躺在病榻上,鬓角的细发被收拾得一丝不苟,可那样精神的装束却掩盖不了他苍白的病容。

    被推开的房门轻响,摇晃了门楣下的翠玉琳琅。映着房中熹微的喜字烛光,我看见了将蓝念生和鹤璧衔接起来的关键人物——柔兰郡主。

    仍旧是那不可一世的蛮横和满头的金步摇,她从鼻子里哼声:

    “蓝官人,你终究还是忘不了那个女人,如今就连娶一房侍妾,都要找和她相似的容貌。”

    榻上人病不能闻,这话显然是说给新嫁娘听的。

    身着红妆身影柔弱的芊芊怔了一下,却毫不畏惧地迎上郡主刻薄的目光:

    “不管鹤璧是怎样爱着那个女子,我既然已嫁做他妇,自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如今我已经和他双双服下并蒂莲,他如若过不了这一关,我便也随他而去!”

    我抬头求解,小西贝缓缓道:“那日鹤璧的玉斩刺中了姝凝,自己却一病不起。蓝家为了给鹤璧冲喜,便纳了芊芊为妾。芊芊让鹤壁和自己服用了双生并蒂莲,表示己命与夫君同在。醒来后的鹤璧便一直对芊芊恭敬有加。”

    “可是到底是怎样的来龙去脉,长安回来,鹤璧为什么要装作不识姝凝?”我越发疑惑。

    “他不是假装忘记,而是真的忘了。这么些年的朝夕相处,以鹤璧的思量,他早已知道姝凝来自不归山,知道她那满头白发翠羽是为何物。只是他一直在小心维护着心爱女子的本来面貌,只是想守住生她长她的那片沼泽,却不想这次守护却入了郡主的眼。”

    小西贝挥袖,手下的食梦貘吐出另一番梦境:

    金龙宝座,八侍持戟,是长安的皇宫。如今的天子坐在宝相庄严的金銮殿上,威眉露出赞许之意:

    “蓝侍郎平定疆北,立下赫赫战功,锦衣玉辇皆都拒绝。而此番主动面圣,是想要寡人赐你何物?”

    殿堂下一身白银盔甲的鹤璧拱手:“微臣无所求,为国效力乃臣之职责所在。只是陛下,臣有一事进谏。”

    “准奏!”

    “臣听闻陛下要在南海之边开不归山造万顷田,将如今的沉夜城作为南方粮仓之补给。臣以为,沉夜城乃边防重地,不归山亦然。山虽小,却险峻异常,是我大晁抵御南蛮入侵的天然屏障。再者山中多奇草珍木,都是制造药品的优良材料,且仅此一处有之。所以臣斗胆进谏,恳请陛下撤回此令。”

    这时有朝臣驳谏:“不可呀陛下,您曾答应将那不归山化作万顷田地,作为南胥国公主嫁过来的贺礼,而那南胥是如今割据势力中的一股强力,一呼而百应,如今我大晁言之凿凿而行之靡靡,食言在前,只怕毁了自身信誉又惹怒了那蕃国,望陛下三思啊!”

    “这...”,龙头宝座上的天子犯了难。

    大晁国策准许女君上朝,此时就有了坐在一旁听政的柔兰郡主进言:

    “皇兄听柔兰一句,臣妾以为二者皆在理,天然屏障不可撤,和亲之礼亦不可少,所以不妨将万顷田地换作万里海域,这样疆土界限明朗,南胥与我朝退而相安,岂不一举两得?”

    最后圣上是采纳了柔兰的建议,但这朝堂一见,柔兰对鹤璧暗生情愫,这就意味着几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在鹤璧回去的前一夜,柔兰先他一步要求圣上为自己和他赐婚,鹤璧揖礼拒绝:

    “臣蒙郡主错爱,已有欲娶之人。”

    柔兰郡主见强扭不行,便皱眉道:

    “好,蓝侍郎既然已有意中人,我也不强求于你,只让你行前与我共饮这一盏薄酒,算是为你践行。”

    可是鹤璧低估了这个帮他的郡主,他没有猜忌地喝下那杯酒,酒入肠,他却忘记了过往。

    两相忘,在于忘情,让人忘记最深的情,忘记最爱的人。

    第二日醒来,柔兰已经躺在他的身旁,叫他夫君。

    此后就是鹤璧荣归故里,沉夜城民众掷果盈车。而一心在家苦等良人归来的姝凝,却被蓝家赶出了门外。

    在姝凝心里,她是不愿相信鹤璧将自己忘记的。只是那时的鹤璧,确实喝下了药性极佳的两相忘。

    然而再烈的毒药都敌不过刻骨的记忆,他忘了她,却能想起那个朝思暮想的字符。

    “姝”,那日醉酒的夜里,松柏摇曳下,身后的轻唤。可惜那却让情根深种的姝凝,以为他是为了荣华富贵,假意将自己忘记。

    可是情若入骨,就算忘却最爱的人,也只不过是重新再爱上一次。

    小西贝说,那晚酒醒之后,鹤璧虽然忘却了曾经的姝凝,可是对眼前的这个婢女好感渐生,姝凝也答应嫁给鹤璧。

    可是当屈身为妾的姝凝给作为正妻的柔兰进茶时,那碗淡色的茶水竟变成了堕胎的麝香。

    柔兰并没有怀孕,可是她计算好了一切:压着姝凝奉茶,暗里掉包。按照大晁朝规,妾室谋害正妻,而且这个正妻还是皇室中人,是要诛九族的。

    我想,当时的鹤璧拔剑逼走姝凝,该是护短超过愤怒。他只想将她逼走,逼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却没料到,姝凝会那样决绝地走向自己,走向自己手中的那柄玉斩。

    一切都是天意。芊芊的梦境转为到一年之后,自鹤璧逼走姝凝,他在不归山中寻了整整一年,却没能找到她。

    十二个月的时光,熟悉的景色里,往事渐渐漫上心头:

    七岁,他因反感父辈官场中的尔虞我诈而误入不归山,与她初相遇,命由白鹤救;

    十七岁,他不爱朝堂爱草堂,为潜心采药再度深入不归山,又遇化身为人的她,一见倾相许;

    二十四岁,举家迁入皇城后,他执意一人回乡,只为再寻七年情缘,客栈前他飞身而上救下跌落窗棂的她,从此心牢挂。

    再浓烈的毒药都还是没能阻挡住,他对姝凝的堪堪痴情。他想起了过往,他始终以为她死了,只当自己亲手杀死了昔日的爱人。

    他坐在青石板上,对着院中的松柏,细语呢喃:“山野幽幽,艾青连连,有女静姝,肤若脂凝。我以后,叫你姝凝好吗?”

    他变得癫狂,一遍遍在蓝府院前的松柏上刻下姝凝的名字,芊芊将松柏上的名字剔去;他又用遗落的半块玉佩将名字刻在自己肩上,芊芊哭着求他住手,他眼下却一滴泪也无,只淡漠地看着前方,冷声道:

    “芊芊你告诉我,恨不得铭记在心尖上,刻进骨血里的人,我怎么会将她忘记,怎么会…”

    看着魔怔欲狂的他,郡主自是一纸皇书弃他而去,芊芊不得已再次给他服下了两相忘,换了那刻有名字的园中松柏,种下清新怡人的玉兰。

    次日醒来,芊芊正在他肩头擦拭那刻下的“姝”字。

    擦了一半被他阻止:“痛,别擦了”。

    他抓住芊芊的手,淡然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许笑意:“虽然我不知道这里原本是个什么,但这‘女’字也挺好看的”,他握住女子的手放在自己心房上,笑问眼前人:“这是否说明,我将我的女人,刻在这里?”

    芊芊的脸红了一下,点点头。

    两相忘,忘记最深的情,忘记最爱的人。他记得娶过芊芊、记得山中迷穀,记得善用药理、记得爱喝碧粥,记得自己本名叫蓝念生,他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那段过往,忘了最深的情、和最爱的人。

    小西贝收了幕景,房中空空荡荡,唯留我一脸错愕。

    我一直以为是鹤璧负了姝凝,却不曾想,事情的原委竟是这样。这样的天赐良缘,却又生生被命运玩弄。可,我讨厌这样的事情...

    既然上天让他们再度重逢,便定不能让他们就此错过。我觉得现在最有必要的,是让鹤璧和姝凝看清事情的真相。

    我不顾小西贝阻挡,几乎是一路趔趄跑到鹤璧被软禁的客厢,一骨碌将所有话像倒豆子样全倒了出来:

    “蓝大夫你可知道,你七岁以后的名字不是蓝念生而是蓝鹤璧,你曾是御前侍卫不是大夫,你的发妻也不是芊芊而是姝凝,你被人逼迫喝了下两相忘,你忘了她,忘了你们的一段情。”

    那时鹤璧正在房中悠闲地喝一碗碧粳粥,眼眸移开那碧色的粥水,看向一身女装的我,犹豫了片刻:

    “江公子原是女儿身?”

    我急得抓耳挠腮:“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说的重点?!”

    他幽幽道:“我不知道江姑娘你在说什么,蓝某此次前来是为求药。”

    我气急:“求药求药,你连自己爱的人都忘了,求个鬼药!”

    我瞪着他又问道:“你爱芊芊吗?”

    “芊芊是我的发妻,无论如何我都要拿到鹤羽提摩西。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就算姝执事真的要剜下我的心。”

    我顿时想到小西贝说的,那不是爱只是一种责任,他命悬一线之时芊芊为他吞下并蒂莲,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照顾好她。

    果真,他接了一句:“那是我该还她的,我欠她一条命。”

    我想那真的不是爱,因为不是爱,所以他不愿相欠。

    我几乎是将北嘟扔到他脑袋上将他砸晕的,我想要他看清楚,到底被尘封在他执念中的爱人是谁。

    我没有把握他做完这个梦以后是否会像姝凝一样立马忘记,但我要赌一把。

    雪白的食梦貘迅速吞噬他脑海中的破碎意识,他的梦昙花之境缓缓展开:

    是山中草屋,他握住女孩的手,鼻尖被一阵艾叶清香萦绕,连同心底也泛起一阵清爽之意。

    “山野幽幽,艾青连连。有女静姝,肤若脂凝。”他的心底蓦然浮现这句诗词,“敢问姑娘芳名?”他颤抖着心意问。

    看不见的身旁,女孩朱唇轻启:“姝。”他赞:“姝,真是好字。”

    是蓝府月夜,他一人独在偏房煎药,那些彻夜辗转不能眠的夜晚,他想着山中一别的女子。

    “姝”他轻轻地念,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红泥火炉的药气氤氲上来,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仰起头,看见一只白鹤栖在柏树上,歪头看他。

    是长安圣殿,为复皇命他举家奔赴长安,七年来过关斩将一路晋升到皇城侍卫,重振了落寞已久的家威。圣上问他想要什么,他只想要告一段返乡的假期,去寻找他七年前遗落在山中的一段情缘。

    是沉夜城中,他的竹辇经过客栈门前,一阵艾草的清香随风吹来,一方蓝色的纱笼飘落他的辇前,他俯身拾起,与窗前的女子久久相望。

    我正盘算着等这边弄完,就去告诉姝凝这一切。榻上人一个寒战,恍惚梦中惊坐起。鹤璧先我一步夺门而出,门外的侍从拦截上来。他颤抖着手抽出玉斩:

    “拦我者,死!”

    身后赶来的小西贝忙示意侍从让他过去,侍从刀回鞘,他一个健步冲出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