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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出得门来,只见马厩中已只剩下一匹白马,夏别苦着脸道:“表哥,我们的‘踢雪乌骓’被放跑啦!”
夏离却不以为意,道:“若不是‘踢雪乌骓’的叫声,那金刀首领精明强悍,怎能引走他们?只是,花大哥,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在追我?还出手帮我?”
“夏弟,那金刀首领一进门,你的呼吸声便乱了,他们离我们越近,你杯中的茶水便越是晃荡,我便猜到了几分。”花思酒微笑道。
“花大哥,那你不问问我,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么?万一,我是个坏人——”夏离道。
“若是你想说,自然会说,我又何必问?”花思酒道。
“那花少爷,也是你击退的,对不对?”夏离低声道。
花思酒但笑不语,忽然打了个呼哨,一匹火红色的骏马踏蹄而来,对着花思酒挨挨擦擦,甚是亲热。
那马全身如火焰般耀眼,身上没有一丝杂色,只有额间一点白月光,皮毛华亮,意态昂扬,真是一匹千金难求的骏马!
夏离的白马也算是名驹,在那红马身边,却是黯然失色了。
“花大哥,你的红马真是漂亮!”夏离艳羡道。
“漂亮么?”花思酒微笑着骑上马,“它叫胭脂兽,是西域国进贡的。你既然喜欢,本应就此赠你,只是胭脂兽性子顽劣,恐怕会伤了你。等你以后和它混得熟些,它便送给你了。”
只听胭脂兽一声嘶鸣,鼻孔里喷出白气来,似是对花思酒的安排颇为不满。
夏离笑了一声,翻身骑上自己的白马:“那怎么行?君子不夺人所爱。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花思酒但笑不语,当下夏别牵着白马,黑衣小厮牵着胭脂兽,四人按照小二哥所指之路,七拐八绕,翻上了一座山头。
只见山上风景如画,芳草萋萋,掩映着杜鹃朵朵,微风起处,铺落了满山的热烈与滚烫,众人淹没在杜鹃花海中,忽然转过小路,迎面却是悬崖峭壁,只见对面一座山峰云雾缭绕,云雾之中,蜿蜒而出一座原木与绳索捆成的吊桥,将两座山连接起来,除此之外,别无它路。
夏离小心翼翼地站到边上,脚下一点砂石滑落深谷,竟无一丝声响。夏离向下一望,只见底下云雾浓稠,草木的影子隐隐裹在其中,而自己与云雾之间还有空荡荡一段距离,不由头皮发麻,连忙退了回来。
黑衣小厮对花思酒耳语几句后,花思酒道:“翻过对面的山头,就离无愿村不远了。夏弟,你不是喜欢我的胭脂兽么?不如我们交换坐骑,渡过此桥。只是胭脂兽性子淘气,须得你在前带路,胭脂兽是万不肯别的马儿走在它前面的。”
“真的么,花大哥?”夏离闻言,立即从自己的马儿上翻身下来,奔到胭脂兽面前,笑盈盈地伸出手来,想要摸摸它的脖子,却见胭脂兽一双黑亮的眼睛忽然不见了瞳仁,似是对自己翻了个白眼,口中呼呼喘气,不由大惊失色,一时不敢上去。
“胭脂!”花思酒低喝一声,随即对夏离伸出手来,温声道:“夏弟,我扶你上去。”
夏离只见花思酒一双手白腻温润,骨骼纤长,伸在自己眼前,耐心地等待着,忽得心下一跳,身不由己,已搭上了那只手掌。
只觉掌心一热,那只手掌微微用力,自己伸脚一跨,已跨上了胭脂兽之背。
胭脂兽伸脚蹬了一下地面,似是对自己驮了个蠢蛋的事十分生气,主人在前,却又无可奈何。
黑衣小厮搀扶着花思酒跨上夏离的白马,花思酒“驾”了一声,那白马颇为乖顺地缓缓前行,于是他勒住马头,道:“前路十分危险,若是无辜的人,最好不要蹚这趟浑水。我这小仆洗墨极是机灵,不如让他护送夏别公子回家吧。夏弟,你意下如何?”
夏离低声沉思一会儿,道:“也好。”
“小……表哥,老爷曾吩咐过……”夏别急道。
“表弟,如今出门在外,你须得听我的。”夏离道。
“可是……”夏别欲待再言,夏离已不肯听,“驾”的一声,骑着胭脂兽跨上了吊桥。
夏别无可奈何,知道夏离虽然天真单纯,性子却是执拗,万难劝他回转,只好和洗墨作别而去。
这里二人缓缓骑马渡桥,皆是屏气凝神。
二人一路到此,实在是顺利得过了分。听那小二哥的意思,这几日去往无愿村的路上,应是龙争虎斗,强人辈出,可是二人一路上竟连一个人都没有遇到。
顺利得过了分,安宁得过了分,反而将是致命的危险。
那吊桥堪堪走了一半,忽听花思酒叫得一声“不好!”
花思酒从白马上一跃而起,跃到胭脂兽背上,坐到夏离身后,接过夏离手中的缰绳,大喊一声“驾”!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吊桥上的灰“扑簌簌”地往下落去,吊桥忽然剧烈晃动,夏离的白马猝不及防之下,一个趔趄站立不稳,只听“扑通”一声,已摔在了桥上!
胭脂兽甚通灵性,察觉到前路危险和主人的心意,放开四蹄,向前疾奔,直如追风逐电,夏离这才隐约听到一阵“蹭蹭蹭”的声音,像是在锯什么东西,只见脚下吊桥摇摆,木板松松垮垮,似是每一秒都有可能断开,而自己和花思酒也会和胭脂兽一起,堕下深谷,死有葬身之地!
夏离只听得耳旁风声呼呼,胭脂兽蹄声得得,吊桥的木地板一下近、一下远地冲击着视线,花思酒的双手穿过自己的腰间执着缰绳,如环抱着自己一样,不由腰肢发烫,心跳如雷,明明身处生与死的边缘,却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白衣公子的气息,甚至能数清楚他喷在自己后颈的呼吸,不由一阵震颤。
夏离慌乱之中,忽然向下一望,这一下更是寒毛直竖,只见底下空空荡荡,深不见底,一阵像是从悬崖底一直蹿上来的悸动蹿上心脏,这些强烈的刺激令夏离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得爆裂了!
却说胭脂兽驮着两人,仍是奔行如电,眼看吊桥已尽,胭脂兽赤色的蹄子只差一步,便可踏上裸露着黄土的地面,夏离只觉嗓子眼里突突直跳,一颗心直要变成泉水突出来,却听“嘶”的一声,连接吊桥与山上木桩的绳子也在此刻完全断开。
二人一马,眼看就要摔得粉骨碎身!
当此刻,花思酒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夏离,将他护在自己身前。
眼看二人一马就要坠下深谷,蓦地里一鞭突出,卷过绳子,在木桩上绕了几圈,但绳子吃不住力,仍是缓缓向下滑去。
就是这么缓得一缓,胭脂兽知道此乃生死关头,主人和自己的性命全在此刻分晓,一声嘶鸣,放开四蹄,狠命一跃,只听蹄声得得,二人身下一实,胭脂兽四只赤色蹄子已踩上了平地,余势未衰,又带着二人奔出老远,这才轻轻巧巧地停了下来。
“呼喇喇”一声,那绳子已抽到尽头,从木桩上滑落,吊桥失去支撑,随着巨大的桥身叫嚣着落下,夏离的白马绝望地嘶鸣,伴着无数碎裂的木屑向下坠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桥身拍在对面的石壁之上,烟尘四起,这时才从谷底隐隐传来一声闷响。
终于不再有声音了。
夏离听着自己的白马堕下深谷,想到它虽是名驹,却是性子温顺,这些日子跟着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从没发过半分脾气,却无辜丧命于此,不由心中难过。
难过之余,一个念头却轻轻闪过心中:刚刚坠下去的如果是自己和花大哥,此刻怕已是死无全尸了。
还未想完,胭脂兽驮着二人,又袅袅婷婷地返了回来,只见悬崖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穿着红衣,约莫三十岁左右,身材修长,剑眉星目,气质出众,手里握着长鞭,正笑盈盈地望着二人。
他对面站着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剑客,说是剑客,他的身形却几乎与他的佩剑等高,尖嘴猴腮,神情猥琐,留着两撇八字胡,就像一只灰耗子成了精,抓了把好剑,支棱着两只前爪站起身来。
这两人站在一起,一个清朗似风,一个猥琐如鼠,对比实在太过鲜明,十分引人注目。
他二人身旁,又远远站着一个老妇人,满脸风霜皱纹,身材高大,驼着背,也穿着灰色布衣,看来应是那剑客的仆从。
刚刚正是一条长鞭卷过绳子,让吊桥的坠势缓了一缓,这才救了二人性命!
夏离急忙从马上下来,向红衣男子行礼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那红衣男子急忙搀起夏离,道:“无需多礼,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必挂齿?”
花思酒这时也从马上下来,道:“前辈的举手之劳,却救了我们的性命。不知前辈高姓大名?我们日后定当报答前辈!”
那红衣男子微笑道:“少侠言重了。我姓蔚,单名一个君字。”
“晚辈曾听说‘仁义鞭’蔚君蔚前辈慷慨仁侠,善使长鞭,名满江湖,原来就是前辈么?”花思酒道。
“不过是江湖上谬赞罢啦。不知少侠如何称呼?”蔚君笑道。
“晚辈花思酒。”
“花思酒?你便是人称‘有子如玉,白璧微瑕’的瑕玉公子?”蔚君追问道。
“不敢,不敢,江湖上谬赞罢啦。”花思酒学着蔚君的话道。
蔚君不由大笑,又问道:“这位姑娘呢?”
夏离猝不及防间被说破身份,不由满脸通红,偷偷向花思酒看去,只见他神色淡然,并无吃惊之色,这下轮到自己吃惊了,沮丧道:“花大哥,你早就发现我是女扮男装了?”
蔚君插话道:“姑娘,你真以为话本小说里女主女扮男装别人看不出来么?瞧你这长睫毛,樱桃小嘴,江湖经验丰富的老前辈我,一眼就认出来啦。要我说,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就是被这些武侠话本给害了,老幻想着女扮男装、英雄救美,旋转落地转圈圈,老蔚我最烦这一套了,一点新意都没有……”
“不好意思,蔚前辈,你说什么?”
“咳,当我没说。花兄弟,该你说话了。”
“哦……夏姑娘,你虽一直刻意压低声音,但你身上有淡淡的曼陀罗香气,此香稀有,专供贵族女子使用,我便猜到了八九。”花思酒微笑道。
“花大哥,你也太过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夏离懊恼道,“那么,花大哥,我的真名,你也猜到了么?”
“这个我可猜不到啦。”
“我们在茶肆时,还曾提起过她。”
花思酒心中一动:“你便是国子监祭酒的千金,夏醉生?”
夏醉生微笑道:“是,花大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不会说她是朽木,夏醉生永远感激。”
“夏姑娘,你觉得世上才华横溢之人,会被埋没么?”花思酒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不仅会被埋没,若是他们不懂变通,还会穷困潦倒。”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两人沉默良久,夏醉生方道:“花大哥,你为什么是‘有子如玉,白璧微瑕’?说你君子如玉,我完全赞同,为什么说你‘白璧微瑕’?我看啊,叫‘有子如玉,白璧无瑕’还差不多。”
花思酒淡淡道:“夏姑娘,你还没发现,我的眼睛看不见么?”
闻言,夏醉生睁大了一双美目,惊得呆了。霎时间,一幕幕场景闪过她眼前:第一次见面时,就是洗尘搀扶着他坐下;一路之上,每当前路变化时,洗尘总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他沉稳有担当,走过吊桥时,却一反常态,要自己走在前面带路……
夏醉生终于什么都明白了。一阵怒气忽然从她心底升起:花大哥为人果然担得起“君子如玉”四字,然而只因为他的眼睛,世人便要说他是“白璧微瑕”么?!
怒气平熄下去的时候,夏醉生忽然怔怔地流出泪来,低声道:“花大哥,也许,我可以像洗墨那样,当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