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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候不到的消息终于从前线来了,杜将军腹背受敌被伪齐王与反王逼入一座县城死守。
幸好他等来了霍尚书,或者说霍元帅亲自带来的精锐之师,据守县城之后,反攻伪齐王,歼灭上千人,驱散其附庸,活捉伪齐王。
反王见事有不对,立即龟缩,霍元帅和杜将军汇合之后,整顿军务,已经在回来的路上。
“为什么不趁胜追击,平定反王。”这不光是贾茁的疑问,也是许多人的疑问。贾茁不能问别人,只能在家里问贾琏。
“今年雨水不好,搞不好会歉收,如果战事胶着,粮草又跟不上,就会陷入泥淖。”
还有一句话贾琏没有,大越的精兵不多,这支精兵万不能有失。没有万全的准备,别说皇上,就是最主战的霍元帅了,也是不愿意冒险的。
“这是你的信。”贾琏犹豫了半天,还是从袖子里摸出一叠信件来。
贾茁接过来一看,全是板儿的字,厚厚一叠,顿时气的提高了声音,“你……”
“不是我扣下的,所有同去的人寄回来的信,都是今天一并送过来的。”贾琏赶紧撇清。
贾茁一想就明白了,估计是怕泄露周先生的行程路线,所以才压了一段时间,鼓了鼓腮帮子道:“那谢谢你了。”
贾琏呆了一下,语气忽然变得伤感起来,“你小时候,也喜欢做这个动作。你娘老说,是我教坏你的。其实我只做过一次,可一次你就记住了,你从小就聪明,特别聪明。”
贾茁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她习惯了贾琏的薄情,习惯了他对家人的漠不关心,习惯了他对复兴家族无比的渴望和热切,可唯独不习惯流露温情的他。
“小时候的事,我都不记得了。”贾茁只能讪笑,手里抱着信,起身告退。
“等一下,溯云坊是不是你开的店。”贾琏忽然提到了溯云坊。
贾茁赶紧纠正,“不算我开的,李家少奶奶的店,让我入了一点股份而已。”反正契书在板儿名下,但是你不会让我失望吧,贾茁看着他,一时不解其意。
“你这孩子,这么紧张干什么。”贾琏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准备从外头运一批粮食进来……”
贾茁眼睛一瞪,刚才还心软了一下,果然帅不过三秒,立刻现了原形。
“不不不,你听说我,我不是跟你拿银子,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参一股。你放心,有很可靠的人运作,肯定赚钱。”贾琏讪讪道。
原来是这样,贾茁提起来的心又放下了,看贾琏的表情,不由失笑。
只是这种行为,她终是不屑的。
“不用了,这世上的银子是赚不完的,有些可以赚,有些不该赚。我原以为,咱们家已经受够了教训。”
发国难财和放印子钱,谁比谁高明呢,贾家已经犯过一回错了,为什么却不肯吸取教训。
“我看你是在外头呆傻了,这个世上哪儿有那么简单的事,不过是利益的交换,比拼的是靠山和实力。”
贾茁眼中的轻蔑,深深刺激了贾琏,他急于要让女儿理解,这个世道的不公平,并不能简单的用好坏来区分。
“你以为是因为你娘放印子钱才惹来的祸事吗?我可以告诉你,这金陵城里,放印子钱的可不止我们一家。有些人,做事做的比我们还要绝,逼死一家子性命的都有,还不是安安稳稳的称公称侯。若不是你外公家和先帝的贵妃娘娘相继出事,咱们家也不会沦为那个老逆贼的肥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之前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但是现在不会了。”
“因为现在你又有了靠山嘛。”贾茁冷笑。
这些从小生活在糜烂的世家门阀之中,早就习惯了权利的斗争,便以为这世上的生存法则只剩下这一道。圣贤书对他们来说,只是装饰自己的工具,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这个世上是分好坏的。
落败了,永远是靠山的问题,永远都是选错边的问题,永远都是别人的错,这个世道的错,唯独自己,绝对没有错。
以前生活的时空,有人告诉过她什么是末法时代,人们恶念从生,礼法崩坏,正直被嘲笑,公正被蔑视,人们对金钱的欲望导致道德的迅速沦丧。意在告诉她,她正处于这样的时代。
可她当时从不这样觉得,因为她身边的人个个朝气蓬勃,对人生充满了希望。虽然世界上有层出不穷的恶,可是善仍然被人称颂,从来没有泯灭。
如果那个人和她一样来到这里,相信她会理解到,什么是真正的末法时代。
这里的人已经开始泯灭对善和恶的基本判断,从皇亲国戚开始,到她所见的世家,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利益,都在算计自己能得到什么。
贾茁将怀里的信抱的更紧了,其实,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每一次的改朝换代看似有许多偶然或是选择的错误,但是谁知道,是不是他们已经被掏空了身体,只剩下一副华丽的躯壳,所以才会一击即碎。
而最讽刺的是,掏空身体喝尽血肉的,都是自己人。
“你不要用这种表情提起皇后娘娘,如果没有她,你不可能有今天。”
“是,关于这一点,我的确应该感谢她。”贾茁退后一步,福身一礼,转身便走,只留给贾琏一个背影。
板儿的信,每到一个驿站便会寄出。讲他沿途所在,风土人情饮食风味。讲周先生在路上忽然想吃野味,于是一群书生做了陷井,半天都套不着一只兔子,最后还是他的醉米派上了用场,甚至醉倒一只野鸡。
讲他对她的思念,她买给他的鞋好穿又实用,她买的大毛衣裳正适合这边的天气。她的丸药救了好多同行者的一时之难,大家都知道王天作有一个能干的未婚妻。
信里夹着一片好看的叶子,一朵风干的花,一根漂亮野鸡羽毛。
信里有他的画,画风景,画人物,画当地民俗。
信里还提到,他们都认识的会喝酒的公子,已经先一步到了安都府。
九公子,贾茁蹙眉,当时从杜夫人家里出来,官兵搜捕的人,跳入他们车中躲避的人,就是查家的九公子,查谨行。
板儿带走了他,期间板儿只让她安心,他自有安排。
竟然是送他去了安都府,他到底想干什么?杜夫人血谏的戏班,显然是九公子所为,他的目的应该是替查家报仇吧。
如果皇上没有反应,他就去安都府游说肃庆王?贾茁猜想道。
只是,他不是很讨厌肃庆王,还说他收买人心替他吹捧吗?大概在灭门之恨面前,这些都不算什么了,谁有能力替他报仇,他就要试一试。
平儿抱着孩子从厨房回来,看贾琏脸色不对,关切道:“二爷,您这是,又和巧姐置上气了。她一个孩子,你就不能跟她好好说话吗?”
“没有的事。”贾琏不耐烦的挥挥手,然后问道:“咱们家里还有多少银子?”
“刚刚攒齐一万两,正准备转暖了叫人牙子送几个合用的人手过来,有些东西也该添置了。”平儿跟他商量。
“这些你看着办吧。”贾琏不喜欢听这些琐事,“把能拿出来的银子都给我。”
“全部?这回的生意周全吗?”平儿知道贾琏一直都在做生意,可是一听把家里的银子都拿出来,还是多问了一句。
“周全,怎么可能不周全,一个闺女马上要嫁了,不赚些银子怎么置办嫁妆。王家在金陵城连个宅子都买不起,难不成让闺女去那间小屋挤。家里丫鬟下人都没一个,难道让闺女去烧火造饭伺候一家老小。别看王家现在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闺女和媳妇是两码事。”
当闺女养的时候,对她好贾琏相信。可真当了儿媳妇,要求就不一样了,万一王家要学什么清贵的读书人作派,不接受他的补贴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嫁的时候,多置办些嫁妆,让巧姐多些底气。
“二爷满心为巧姐打算,她会明白的。”平儿把银票交给贾琏。
“我不指望了,反正,是我这个当爹的欠她的。”贾琏有些烦恼,骂不得打不得,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和女儿相处。明明自己是为她好,在外头他喊谁过来参一股,别人都恨不得把他当爷供起来。怎么到了女儿这儿,就反过来了呢?
平儿知道了参股的事,失笑道:“二爷这是拿外头交朋友的手段套在巧姐身上,谁家当爹的看得上女儿的几个脂粉钱啊。”
“合伙生意最难做,我这不是怕她吃亏,给个现成的理由让她把银子拿回来吗。她爹就是做生意的祖宗,放我这儿,不比开店赚的多?结果呢,她居然还指责我一大通。”贾琏现在完全是做生意的思路,根本忘了当爹是不一样的。
“儿女都是债,可不就是欠他们的。”平儿指着贾琏教安哥喊爹,慢慢转了话题。贾琏看着儿子的胖脸,稚嫩的童音,终于荡开了笑容。
“外头有几笔帐,是不是该收了。”平儿从枕头下抽出一本帐册,里头记满了明细,翻了翻提醒道。
“嗯,是该收了,对了,记得给贾兰备一份大礼。”
“忘不了。”平儿早就开始准备了,就等着他们得胜归来。想到那株忽然死掉的山茶花,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但识趣没有提起。
贾茁从信件里挑出几封上头注明给王家的,起身送去了溯云坊。
王狗儿接了信,松了口气般,“总算能跟他娘交待了,见天的问,问我的烦了。”
“不问才奇怪呢,您看着,我进去看看小彩。”
“谖。”王狗儿迫不及待的拆了信,看的贾茁抿了嘴直笑,说刘氏问得烦了,他自己何尝不是担心到现在。
后院里头住了六个年轻的姑娘家,却意外安静的很,贾茁一去,就看到小彩将一副画挂在院子当中,让他们盘腿坐着,每个人要年直一注香的时间。
“这是干什么呢?”贾茁觉得有趣。
小彩迎上来,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许停,请了贾茁进屋奉茶。
“咱们的盆栽一直很受欢迎,特别是少爷和姑娘做那些个,不管标多高的价,转个身都有人买走。我跟他们无论怎么仿制,都没有那种随手一插就能成景的灵气。就象有个客人说的,只看得出匠气,却看不出灵气。”
盆栽这东西,跟写意的山水一样,都讲究一个意境,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一定要有想像的空间才算合格。
板儿是读书人,动手的能力又强,贾茁是见的多,想法多,而这些姑娘们,连字都不认得,跟他们谈意境,实在有些为难。
所以小彩就用了这个办法,去书坊买了几卷写意山水和园林图回来,让他们每天抽一注香的时间凝神观看。
“只希望多少能熏陶出一丝灵气来。”小彩无奈道。
“这还真是个好办法。”贾茁忍不住笑了,就是她可能都想不到这样的办法。
不过,贾茁的视线看向小彩的袖口,袖子已经有些短了,又用另外的布料接了一圈。她干脆上手捏了捏,里头的棉花很薄,而小彩的手也异常的冷。
“你今年没做新衣裳吗?还是月例银子出了什么问题?”贾茁很是奇怪,那几个小姑娘,身上都穿着新做的棉袄,怎么到了小彩这里,反倒没有了。
“做了做了,这不是在外头干活吗,所以穿的旧袄。”小彩笑盈盈的应道。
“这么爱惜干什么,衣裳就是拿来穿的。”贾茁摇了摇她的手,放下心。
她每回来都要去暖棚做几个大盆栽再走,这回也不例外。让小彩不用跟着她,自己去了暖棚。
里头的东西都是现成的,她挽了袖子开始填土。
“姑娘,奴婢能给您打下手吗?”一个小小的身影半掩在门边,怯生生的问道。
“来吧。”贾茁一看就认出她来了,年纪最小的海月。
海月的动作很熟练,还特意指了一批不属于多罗的花草道:“这些是姑娘上回来还没有的,有小松萝,芽儿枝,虎刺兰。”
虎刺兰花叶俱小,但花期很长,用来和多罗搭配,再妙不过。
“果然是用心了,很好。”
贾茁发现海月很会察颜观色,她眼睛刚看到哪儿,立刻就准备的把东西拿到自己面前。
“姑娘,有件事,奴婢一直想告诉您,又怕您多想。”海月偷瞄一眼贾茁,忐忑不安道。
“有关小彩?”什么事需要越过小彩,直接告诉她,自然是和小彩有关。
看贾茁的脸色当即垮了下来,海月吓的双膝一软,跪下道:“奴婢绝对没有背后说小彩姐姐坏话的意思,奴婢是,奴婢是……是怕小彩姐姐被人骗了。”
“被人骗了,什么意思?”贾茁这才收敛起神色,叫她起来回话。
原来,小彩这些日子一改之前的大方,用钱变得小气起来,大家私下还说她肯定是在攒嫁妆银子,哄笑之后也就罢了。
海月却发现,小彩偷偷拿自己的好衣裳送到当铺里当了死当。脖子上总挂着的那条金链子也不见了,精致的小玩意越来越少。
这些也就算了,可能是她要用钱。可是海月却亲眼看到有个婆子来找小彩,小彩极生气,可还是给了她一个荷包。
“那个荷包那么鼓,至少是几百文。”海月比划着。
“你没问过她?”贾茁一边打量海月一边想,小彩能遇着什么事,不告诉她也就罢了,居然没告诉青儿吗?
“奴婢提过两回,刚提一个话头,小彩姐姐就打住了,根本不许再问。奴婢是真的担心小彩姐姐,绝不是向您告状。我听说,听说有些坏人专门会骗人钱财的,还会做骗局,让人防不胜防。”
海月不安的看着贾茁,说出压在心中许久的事,即如释重负,又忐忑不安。
这丫头,居然这么机灵,贾茁头一回好好的打量她,意外的发现,她竟然生的很不错,只是习惯性的低着头,躲避别人的目光,让她以前都没有留意到。
“这事我知道了。”贾茁没说她会怎么办,也没说要赏她还是罚她,却见海月吁了一口气轻拍胸口。
“那就太好了。”真个放下这桩事,专心替贾茁打起下手。
做完几个盆栽,贾茁出去,小彩已经打了水过来给她洗手,又蹲下来拿帕子去拍她裙子上沾到的土。
“我记得你的帕子都是绣了花的,怎么如今用这么素的,也是因为要干活?”贾茁注意到,自己的话刚一说完,小彩的脸色便变得煞白起来。
还真有事瞒着她,贾茁有些生气的看着她,“我不需要你事事都向我汇报,可是至少,我以为你遇到了难事,会主动告诉我。”
“姑娘,不是我不说,是我……实在没有脸说。”
贾茁瞪圆了眼睛,“你父母找来了,还是被人讹了钱,难道是被人欺负了,你说,到底是谁……”
“不不不……”小彩拼命摇头,冲着贾茁跪了下来,“姑娘,是我不识好歹,是我不知道感恩图报,都是我的错。”
“你到底做了什么?”贾茁被她哭的也不淡定了,她到底干了什么,能吓成这样。
等小彩说出事实,贾茁才明白她为什么不敢跟自己说,又为什么会这么害怕。
贾茁轻叹一口气,把她扶起来,拿帕子替她擦了泪,“你也太小心了,多大的仇恨值得我去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更何况孩子的父母已经受到了惩罚,已经够了。”
前任万念县的县令秦吕明和夫人查氏,留下一个当时仅仅周岁的婴孩。这个孩子被发配到保育院充作官奴,长大后要么充入宫中为奴,要么充入教坊司,最好的大约也就是到官宦人家为奴了。
这样的奴婢,平民是不能买的,没有特赦的恩典,也不允许赎身。
小彩心里放下不下这个孩子,安定下来后就四处打听,本来只打算看一看,了个牵挂。可没想到,正看到这个孩子发了高烧,哭的嗓子都哑了,却无人应更无人管。
她拿了银子出来替孩子请了郎中,才发现孩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都是保育院里的婆子心情不好时掐的。心疼的眼泪直掉,却毫无办法。
看过一回,就停不了的想再去看一回。孩子似乎也知道,只有小彩对她好,见了就用小手环住她的脖子,不肯让她走。
“奴婢没有办法,只好拿了银子请保育院里的婆子照应一二,可是他们贪得无厌,不断索要,一旦不给就拿孩子出气。”小彩说起来,气的浑身发抖,可是她毫无办法,明知道这是个无底洞,也只能闭着眼睛往下跳。
还真是不好办,不能赎人,更没办法买回来。这种地方的人,见多了人世间的丑恶,早已变得铁石心肠,眼里只有银子。真拿银子去填,他们的嘴只会越张越大,永远都别想填得满。
见贾茁蹙紧了眉头,小彩只当她不喜,低头绞着手指,心里害怕极了。她自己都只是一个奴婢,如果姑娘不让她管了,那个孩子岂不是死路一条。
“你不要打草惊蛇,先维持原来的样子,让我打听打听再说吧。”贾茁叹了口气,如果这件事不到她的眼前,她可能永远不会想到这个孩子。可是小彩把孩子的事摊到了她的面前,她就没办法当作不知道。
“姑娘大恩大德,奴婢,奴婢……”小彩不敢大哭,用力咬着手掌,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贾茁苦笑,她救不了天下,救不了两府百姓,可是至少,被她看到的,依着她的脾气,只好管一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