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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龙翔
下早课,雪也停了,楚辞站在教学楼的石柱旁边,他揣着手机,不时点开又熄灭,偶尔也回头朝教学楼张望。
欧阳复电话又打过来,按了挂断。
打开微信,还是那两条绿色对话框,没有回复。
楚辞转身腿刚迈出来一步,是欧阳复的消息,给他发了一条帖子链接。
欧阳复在食堂和几个狗子吃饭,听那几个瞎侃,讲到萧念和虞欣然遇见的事情,给大佬发链接,还追加一句:萧念班委说她下午请假。
“氛围真他么奇怪,那谁居然不针对萧念?”狗子一号表示不解。
狗子二号用看白痴的脸看向他,说道:“你是不是缺心眼?这都没看出来!那谁分明就是想先做好人,居心不良。”
狗子三号话题开始分岔,“吆,又是你家娜娜说的吧?”
狗子二号得意神色,“你以为?”
“也是,就你浆糊脑,也想不到这些。哈哈。”狗子三号无情嘲笑。
两个狗子先嘲笑,后来笑一传染,三个人在饭桌上抱着肚子傻乐。
欧阳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三人,然后默默举起手机,打开录像模式。
大男孩的日常就是这么沙雕欢乐。
“诶诶言归正传,你们看新闻了吗?说今早湖心公园抬走一尸体。好像说是刀伤。”
沙雕乐完,狗子三号开始新话题。
“不是,”狗子一号压低声音,看看周围,转头小声说:“我们小区那保安说是枪伤,两块膝盖骨被打得血肉模糊。”
欧阳复质疑,“那保安什么来头?认得枪伤?”
狗子一号:“此言差矣,那叔以前是部队里的,腿瘸了退出来的。”
四个人凑一块学着大人饭桌上的模样,你来我往讲起当下局势和当代社会生活,话题再次跑偏。
殊不知自己又成话题人物的萧念,现在正坐在网约车里,去做心理理疗。
手机刚开机,各种信息层出不穷,没给她机会一一查看回复,新消息再次送达。
是条邮箱消息。
点开登录,英文编辑的邮箱信息,短短一行字,却让萧念眸光寒光乍现。
她摇下车窗,投过后视镜看见后头熟悉的车辆紧紧跟随。
萧念垂下眼睑点开后边的照片。
饶是做好心理准备的,还是被血淋淋的画面晃得眼睫一颤。
两条膝盖,血肉模糊,还有那掌心好大的窟窿,黑色血块凝结,若不是那惨白手指头曲着,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人手。
“呵。”
驾驶座突然传来一声低笑,萧念立马警惕抬眼。
却见那人掰下车内后视镜,摘掉墨镜,露出一双幽蓝瞳孔来。
“萧,我以为你应该免疫了。”
那人拿腔拿调,中文并不流利,好在倒是通畅。
萧念关掉手机,对这样的玩笑冷眼以待。
那男人却并不在意,继续说:“第二次出现。”
“你难道不好奇吗?”
萧念靠在后座椅,视线不由得飘向手腕处。
“伺机而动,极端情况下,膝盖和手不是致命伤,但可以帮你争取逃离时间。”
最后一次去看的电影,一部有年头的国外犯罪片,第一次,他这么告诉她。
从前萧念以为,她的战争仅此于那些她看不上的勾心斗角。
“过程不会比结果让人痛快,一样让人作呕。”
那蓝眼男人投过镜子看向萧念,她早已恢复平日雷打不动的平淡冷静。
萧念摩挲表盘,心想,她错了,一切都是早有预谋,每个人的死亡都是用鲜血祭奠的真相。
没有人无辜,也没人能幸免。
抵达咖啡馆,北淼抱猫车旁候着,萧念下车走到她面前。
接过萧橙,萧念问:“没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吗。”
北淼回答:“医生说猫到冬天困觉正常,开春就好了。”
萧念盯着北淼眼睛,哂笑挂脸,终究没有挑破窗户纸。
北淼跟随小主子身后,余光那辆网约车停在不远处,心思颇沉。
一声“小主子”,不仅是对龙翔的敬重,肮脏血污里走出来的萧念,原就不是需要被保护的娇花。
在咖啡馆里见到许久未见的男人。
黑色大衣,黑色衬衫,黑色领带,除了手上那一块金边手表。
龙翔没有让人一见钟情的脸,他的左眉上方有一条两公分的疤痕,漆黑眸子里是深不可测的冥渊,阴沉的气质加上狠厉的面相,让人望而生畏。
龙翔不爱笑,或者说,不会笑,萧念只有在萧恒面前才能看见他笑,很浅,浅到了几乎不计,这样的男人,不是薄情,是没有感情。
“在荆棘丛成长,不知道七情六欲是什么滋味,而我,刚从荆棘丛里走出来,又一头扎进名为萧恒的沼泽地里,挣扎无用,只好步步沉沦。”
彼时的龙翔在酒窖里,酒香在她鼻尖萦绕,不苟言笑的男人,曲着腿靠在墙边,握着块怀表,没有红眼,音色冰冷,他只是垂头对她说了这么一段话。
“好久不见。”且冷且淡。
萧橙不怕龙翔,窝在萧念怀里,眼珠子在店里来回打转。
龙翔只是看着萧念,他说:“一起吃午饭。”
是了,这个男人还没有完全地学会温柔,他只是一味以自己的方式在爱屋及乌。
“嗯。”
萧念也还没有学会如何在雾霾岁月里,温柔时光。
龙翔身边还有一名男子,欧阳俊郎,身着休闲服,活像刚从高尔夫场下来的贵公子。
由许伯父引荐而来的她的心理导师。美名其曰现在年轻人哪个没点心理疾病,给她松一松心情也是好的。
原是不知道,只当不辜负长辈的好意,接触下来,想必这其中,和龙翔也少不了关系。
——萧念可以对所有人笑语晏晏,但也只是笑,点到为止的教养。
——萧念不相信任何人。
这两点是赫连律对萧念做的总结。
“萧橙回国以后好像肥了。”
赫连律是虞市人,一个喜欢泡在咖啡馆的二十八岁黄金单身汉,家里习医的背景比古水萧家还要久远,拥有双博士学位的心理医生,是许昌盛引以为傲的弟子。
萧念不会喝咖啡,面前放了一块提拉米苏。
“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夸我状态好吗?毕竟饲养员态度决定了宠物的状态。”
用匙子挖了一点提拉米苏边缘放到嘴里,甜味点点在舌尖蔓延,再回味却只剩一点苦涩。
萧念用足尖飞舞了十年,最忌甜,一点点卡路里,有可能就产生很多脂肪,从而发胖。
跳舞的人忌讳胖,跳芭蕾舞者的更加苛刻,哪怕一点肉,都会增加跳跃的难度,肥胖的白天鹅是飞不上蓝天的。
萧念十三岁之前都很少吃甜,除了低血糖时候的一颗巧克力,直到后来萧恒送了她一家奶茶铺子,他告诉她,糟糕的那几年就当吃了黑巧克力,往后日子全是奶油的香甜。
赫连律摆手,笑道:“不可否认,你状态的确好,雨城的风水可能也养人。”
萧念回以一笑,把匙子搭放在盘子边沿,看向远处的车水马龙。
“十四岁那年寒冬,萧恒迎着纷扬大雪回来,说带我回家,我第一感觉是惊恐,我在想,我算什么,他又算什么,这世界又算什么,我想,我们像在乱世相遇的流浪汉,惺惺相惜可没有心心相印,我们都是年代所需的背景板。”
赫连律其实很少听萧念这样形容她和萧恒的关系,大多时候,萧念总愿意把萧恒好的一面,把他们之间明媚灿烂的一面倾诉给他听。
“十五岁那天突然晴转暴雨的午后,以及得知萧恒死亡消息时候的彩虹傍晚,我在想,看,多美的彩虹以及,在医院公园吃棉花糖的小孩子。萧恒他放弃我,冒着没命的风险选择救下乔文桀,他错过了大雨后的彩虹,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彩虹或许是栀子花的香味,这是他应有的惩罚,谁让他没有告别就离开了我,比第一次更加恶劣,像个无赖的混蛋。”
萧念的表情并没有很平静,难得在回忆萧恒时候露出一副很愤恼的神情,她身子靠向柔软的沙发,交叠在腹部的双手有些泛白。
赫连律没有打扰萧念的回忆,他以为他至少还能听见下一段故事。
可萧念这个在赫连律档案记录是三颗黑色星星的女孩子,从没有让赫连律尽兴过。
“他喜欢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驾着彩虹桥离开了乱世,终于做了一回主角。那一遭暴雨把天空洗刷的很干净,没有脏了他回去的路。”
萧念对这段故事的总结言简意赅,像很多次的理疗结束一样,完全把自己放空,保持同一个姿势很久很久。
赫连律也像很多次理疗结束一样,在心里落下两个字:活着。
是活着。
“我猜,她还是需要安眠药才能安稳睡下,执念多深切,就有多少不情不愿。”
赫连律不是第一次见龙翔,但大多数是在他那个冷冰冰却堪比老蒋故居的宅子里,鼻尖的记忆是一股子醇厚的檀香味。
“嗯。”
萧橙不知道两个人类在攀谈什么,窝在沙发里压着加菲猫困觉。
一如既往冷冰冰的回答,赫连律一点不意外,接着说自己的,“如果说应激创伤障碍其中的自闭抑郁是萧艺带来的,因为林夏侯的突发意外,萧念强行压制了萧艺,而在那以后有两次病发,她的症状却是暴跳如雷,难以接近,因为环境的不自由性,从而又产生了萧瑾这一个人格,那我们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应激创伤障碍的症状有很多种,比如自闭抑郁不爱说话,实际症状还伴随有严重自杀倾向,萧念严重的是,她还有人格分裂症,萧念在萧恒死亡那天的跳楼行为大概是萧艺这个人格第一次出现。
龙翔依旧面无表情,他说:“还有念宝,病发症状是只要阿恒,很单纯,很天真。”
赫连律是萧念去国外疗养时才接触的,所以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这也正是龙翔为什么找了言叙替代萧恒的原因,至少那个时候的萧念,活在自己编织的童话里,明媚灿烂,龙翔那个时候想的是这样也好,他护她一辈子安然便是。
可龙翔没有想到因为林夏侯的一场意外,激活了萧念另外一个人格,明媚灿烂不再,只剩阴郁自闭的萧艺,还时刻想着自杀。
后来在萧念清醒的时候,把她送去了国外。
所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念宝因为害怕藏了起来,唤醒了萧艺。
至于萧艺,应该是十四岁以后就已经存在了,那个时候,萧念双亲不顾,萧恒下落不明,以至于发生了让萧念差一点在别墅里被人强暴的事件。
赫连律眉头拧得紧。
龙翔道:“你说我们忽视一个重要问题。”
“是,很重要!我们认为三重人格是属于应激创伤的并发症,着重治疗了她的应激创伤,让三种人格有了警戒意识,他们没有被制服,更没有被征服,他们只是把萧念放了出来,而萧念本人对于失去萧恒这一件事,虽然无法忘怀,可她很平静,至少她正常情况下,是接受这件事情的,而其他三个人格,并非如此。”
“治疗方案呢。”龙翔问。
赫连律摇头,“这和应激创伤障碍一样,甚至更加难缠,并没有确切治疗方法,无非是又一个漫长枯燥的过程。”
耗尽家人的耐心,也耗尽病人自身的毅力,结果无非两种,胜利与被胜利。
这对于现在的萧念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她身体里有三颗定时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爆了。
赫连律想着各种案例的时候,却听见龙翔:“如果强制性催眠呢?”
清空一个人的记忆,重获新生,代价不过是忘掉闭眼前的种种幸和不幸。
龙翔常常想这么做,可他舍不得,舍不得这片沼泽地,更舍不得从此以后,那个叫萧恒的人,只是一座冷冰冰的墓碑,却再也无人说起他是谁,也没人提起,他曾是谁的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