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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桌宴席丰富异常,饭毕收拾的时候,小道们嬉笑打闹,看得出来很久没得这么饱餐了。筱亭招呼我们去堂屋待茶,前往之时,身后一个小道小声嘀咕着:“你看小胖子,平日不知怎的长膘的,这会儿竟还不知检点,大人们吃的那桌剩了半个肘子,往袍子里塞了!”另一人道:“是啊!油渍都透出胸怀了,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呢!方才我见他借打水之名,慌不迭跑出去了,定是肉瘾犯了破戒了!晚功时候定要给大师兄说说,罚他才行!”
听到这个我还有点同情那小胖,人生在世多少要点所好,馋肉而已,大可不必这么严厉,毕竟道家也不是全都需要守斋戒嘛。不待细想,堂屋里人也坐齐了,几杯茶下肚,我见各位情绪不错,便开口问道:“筱亭道长,昨夜那尸怪是何情况?都听过狐妖水怪,可不曾听过破烂成精啊。”
筱亭面色忽而严肃起来,说道:“此物理应是九节尸怪,那散发的妖气至少是的。九节尸怪也是僵尸的一种,但非大旱而生,是一些心眼坏了的道人所炼,用的是无人认领的尸身,必须由多个死人的尸块组成,九块以上,便能行动。惯常得见的,都是些缝合尸体,恶臭喧天,但没什么杀伤力,惧光惧火。但可再炼,撒出去作祟,全凭运气,伤足三人则能加上一节,到人形成功,则有意识,不惧天光可日夜外出。”
确实不强,昨夜那怪只有吓唬人的能耐。筱亭顿了顿,接着说:“曾听师父说,这怪有形之后,再随意伤七七四十九个性命,就能招魂入体,但有一讲……”我们都不自觉微屈身子,凑上前去,“所招之魂生前必须是个大恶之人,十恶不赦千刀万剐之徒最佳,而且这人选必是初炼之时就安排妥当,你们看!”
筱亭突然从身后取出那节戏班马鞭,正当众人好奇此物原本藏于何处时,筱亭幽幽压低声音说:“脊柱是谁的,就能招谁的魂来。如若不然,此怪就只是个无魂之物,恶道炼成也没啥用处,还可能伤及自己。不过这种有魂的尸怪,师父说未曾听说有人炼成,想是极难。”
周玖良不怀好意的问道:“连你那挨千刀的师父都没听说过?我怎么觉得这种阴狠伎俩那么适合他呢?”筱亭颜面羞愧,不似之前傲慢对待,我问道:“筱亭道长,周兄所意何为?”
这一问倒是合了周玖良的意,像是早就想嚼嚼这段过往似的说:“郭少爷不知,筱亭的师父是茅山道第六十九代传人,人称光洪道尊,行的事务却不甚光彩,所到之处行为狂傲,帮人捉鬼打怪,总是杀伐厉绝!凶恶的妖怪杀了取丹自是不谈,可就算是花草鸟虫那些个良善的精怪,也要烧光、杀光。筱亭随他十余载,也被迫干了不少这种事。”周玖良言之凿凿,如同亲见。
宋渊好奇,问筱亭:“照道长所言,昨夜那怪物应该只是个低阶玩意儿,怎的您好似如临大敌,还那样伤神,虚汗不止?”这一问不要紧,我和泉叔都觉宋渊鲁莽,言语不敬。
筱亭不以为然,娓娓解释:“是因为灵觉。惯常得见的炼尸,多多少少能感应到两种灵觉,一是操练之人,二是这脊柱的主人。脊柱的主人我是感应到了,活着时候身手一般,怨气也不是很强烈,不能给尸怪加持什么,但操练者的灵觉有我师父的气息,自然不可轻视。虽然多年未见,但无一时对师父的追杀放松过……”
追杀?什么样的师徒之情会过得这般决裂?周玖良捡过来话茬道:“你是不该放松!不过我倒觉他舍不得杀你,只怕是要将你捉回身边,炼成他要的什么物件使用!”
“此话怎讲?”我问。
“还不是因为嫉妒!”周玖良气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三少爷听过请神上身之术吗?相传那是茅山道术的极致所在。普通的道士遇到妖魔对付嘛,也就是能请些周遭的其他妖魔野鬼,借力打力。一般修为几十载的,能请到同门的先逝师祖业已不赖,起码是同类相助。上品的请神却能请到封了神位的尊者,三太子也好,土地公也罢,大小算个神仙。筱亭却初次请神就能动及老君,且往后次次都是老君,就像是被钦点过的门生,专门助他修行!”
筱亭此时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羞涩,得意中又不好意思认领这个名份一般。
周玖良继续说:“那时他才十三四岁,随他师父来我家选太奶奶的阴宅。我俩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他整天萎靡不振,跟在他师父后面,偶得与他聊天,才得知他师父已让他多次请神杀伐。老君可是仙尊啊!怎的能每次都做这腌臜之事,便在筱亭体内作怪起来,一次两次可以,次数多了可不就被榨得精神低迷,人鬼难分。”
泉叔听地连连点头,同情地看着筱亭:“所以道长就决意逃离师父?”
筱亭默然,我们也都不好再继续问下去了。宋渊说回尸怪,也正是我想问的:“道长,若真是你的师父所为,为何昨夜那尸怪却要来攻击三少爷?且是先从房内下手,不见三少爷之后又迷惑于我,终在堂屋施了诡术?”
“贫道不知,倒是三少爷,你觉得会不会与你所查之事有关?”筱亭这一说,倒提醒了我。于是我将血衣之事说来,不过并没有完全讲真话,只道是叔父认为血衣之事蹊跷便派我调查,并未透露与大太太的失踪有关。筱亭吩咐宋渊将血衣取来,展开包袱一看,筱亭霎时怒目圆睁,口念糟糕。
就在这时,连滚带爬地进来一个小道,带着哭腔说道:“师叔!师叔,不好了!!小胖他出事儿了!!!”
大伙儿腾得一下全部起来,让那小道带路前去查看。小道脚步踉跄着往前,弯弯绕绕往村子西北方向的一处矮坡上去,走了怕是一刻不到,就见一片残破的坟丘林立,互相挤在一处,少有几个竖了墓碑,而靠近我们的那排坟前,赫然塌陷了一人来宽的大坑,深有五尺,按理来说地处塌陷,小道们拉他一把也就出了危险,但是眼前的景象让人不寒而栗,倒不是那些坟包子有啥可怕,而是小胖的模样瘆人!
坑底的小胖倚靠在边上,坑中还扔着打水的木桶。他听见我们的呼喊,才缓缓歪过头来,泪水汩汩而下,鲜血从下巴沿着脖颈子往下淌遍了前胸,张开的口中发出骇人的呜咽。宋渊两步向前纵身跳入坑中,落地时眉头一皱,不等站稳便抱起小胖使了一个飞燕掠地,跳到平地之上。轰隆隆一声响动过后,那大坑分明又再往下沉了一尺有余,激起了爆腾的尘土。筱亭让众人往后移步,待宋渊放平小胖,上前查看。
那胸前的鲜血,尽由口中而来,掰开唇齿,只见小胖的舌头,已不见了半截!!!而细细查看之后才发现,截面剌剌丝丝,分明不像是被割掉的……更像是被人硬生生拔掉的!!!
周玖良一下子闭眼惊呼,躲到了我身后,宋渊和泉叔皆是握紧了拳头。这孩子才十岁啊!是什么人如此残忍,会这样对待一个孩童?!筱亭眼中泪水已将决堤,强忍着指挥我们注意方前左右,速回沃离会馆,又让泉叔去村中水井边那户人家,请大夫上门。
回到沃离,独眼老头被我们急促慌张的敲门催来,见小胖那番模样,也跟着进了堂屋,在一旁怔怔发愣。我从随身物件中取来了一粒丹丸,那是泉叔常备的朱兰止血丸,忙给小胖服用,但小胖却不肯咽下,挣扎了几次都给吐了出来。众人焦急万分,不到一刻,大夫赶到时,人就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堂屋里呜咽不止,筱亭也失了神一般对着盖了白布的尸身定定不动,只有两行眼泪滴答答落在地上。
半晌过后,筱亭叫来那通禀的小道,问他细节。小道抽泣着复述,说见小胖偷了半个肘子,又借口出门打水,便跟了去查看。但到荒坟附近,小胖开始警觉起来,只得躲在草丛内多留了些距离观瞧,见小胖扑通跪下,掏出肘子置于坟前,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做着什么法事。正想靠近些细听分明,小胖所跪之处就轰然塌陷了!小道想上前帮忙,却见一个像套了个麻袋的污衣散发男子从树上一跃入坑,接着就听见小胖凄厉地惨叫。
“筱亭师叔,我错了……我都吓傻了……也不敢与那人交手……只等得他走了……才……才上前查看,小胖他……他……”话到此,小道才歇了抽泣,转而哇得哭出声来。筱亭听得眼迷成缝,脸颊煞白,像是感受到了小胖被拔舌时的剜心之痛,半晌叹出一口长气,哼哼之音惨绝,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立在角落里的独眼老人此时慢慢走近,缓缓说道:“他不是在做法。我知道他去作甚,这孩子是个心善的小菩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