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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萧瑟吹黄了临阳境外三百里的漫山遍野。多月前,一股强烈的南风裹挟着从北境席卷而来的沙尘,扰得湘州一带的百姓不得不闭门谢户,乡间无人劳作。正值秋冬轮替,湘州全境的农田又被突然袭来的一场冰雹打得支离破碎,数十里的庄稼青黄不接,没有庄稼便无法喂养家禽,多月无收也无法供给数万百姓的口粮。再加上这黄沙袭扰,更逼得州内百姓不得不大量外逃。
这一骤然来袭的自然灾害迫使大俞境内出现了第一次小规模逃荒,自湘州邬县到桃阳县,绵延十里,沿路皆是湘州百姓拖家带口,牵车引畜南下避难,往最近的一个大州南靖去寻活口;然而路遥途疏,离南靖最近的桃阳县都要骑马走上十来天,这人流当中妇孺孱弱,幼子饥瘦,就连壮年男子也食不果腹,叫苦不迭,不时有人倒下便再没起来。此等景象不似战乱令人忧惧,却尤胜战乱之绝望,教人看了心碎异常。
再说那南靖州都会易城主事裘让获知连月有外乡灾民涌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恐拖累州内数千南靖百姓的生计。里面是人人自危的南靖百姓,外面是数百濒临崩溃的湘州灾民,裘让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修书呈禀了京城,回信只怕还得有些时日才能递到手中,只得自封城门,派兵严守城关。灾民无辜,却见官府闭门此举,心下绝望又愤怒,当中有忿者,纠结了一干灾民,企图强闯入关。裘让闻之大惊,遂派兵捉拿匪徒。
官府用强硬手段防堵灾民入关已是令百姓不满,现在又要派兵捉拿走投无路,奋力活命的可怜乡亲,更是惹得州内外民众怨声四起。更雪上加霜的是,自灾民入关后不久,南靖多城安防皆有提升,然盗抢,走水,骚扰民妇等不安事件数量却见上升态势,裘让身为易城主事虽有心为民,却也无计可施,上头的指令迟迟不来,州里的情况却越发令人慌乱。近两月来,南靖多地有群众聚集抗议官府强硬手段,虽多有趁乱闹事的不法之徒,除开好言相劝却也别无他法,裘让心知抓捕为灾民请愿的州内百姓只会激起更大民怨,到时只怕自己这易城主事也会被就地正法。裘让两难之下,只得在府衙内闭门不出,凡事消极应对。
是夜。月朗星疏,萧风瑟瑟,四下俱寂。
易城主事府衙外悬挂的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曳了两下又止住了,门前一圆脸看守向后瞥了一眼,又打了个呵欠。见四下无人,肠中又无果腹,遂唤了对面值守道:“咱轮了值去搓一顿?”“不搓了,我家闺女今天生辰,得赶着回去吃口长寿面。”第二个值守搓了搓冻僵的手,笑了。圆脸兵一听,怪道,“嗨,侄女儿生辰也是大日子,怎么不和我知会一声,得去。。。”话到嘴边,耳朵一动,忽觉头顶上一阵疾风掠过,随着一声“呼啦”,圆脸兵心下暗叫不好,提溜起手里的家伙什转身就往府衙内跑,一边跑一边喊:“有人闯门!快来人!”紧跟在身后的第二个守卫猛地抬头一看,就见月光下,夜色深沉之处,有黑影如秋日落叶般轻盈地落在了北面屋顶上,踩着砖头,步步生风,马上就要落到裘主事所在厢房顶上了。
夜里的寂静被这一声叫喊打碎,不一会儿四方院内便悉悉索索聚了约摸五个手拿兵刃的军士,个个都神智未醒却咬牙切齿,想看看是哪个不知好歹的敢扰了他们的清梦。
众人目不斜视地锁定了房檐上的不速之客:那身形修长的黑影在深沉的夜色中,被月光照得全身发出幽幽的青光,本是秋夜微凉,那影子在月色下就那么伫立着,教人摸不清黑影的企图,只是越盯着它看,便感到周遭空气越发冷厉,像极了凛冬时分的塞外北地。登时周围升起一阵浓重的紧迫感,敌不动,我不动,守卫们呼着白气,瑟瑟地与那黑影两相僵持着。
此时,主厢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裘主事披着衣服走了出来,见守卫们这阵仗,也不惊慌,许是知道这乱局之下,总会有些所谓高人想要为民做主,除掉自己这个“昏官”。他走下台阶,朝着那房顶上投下的人影做了个揖,道,“敢问是何方壮士,深夜到访,不如里厢一叙?”
仍是无言。
裘让见状也不动气,胡须一捋,再道,“壮士孤身一人,能越过衙内守卫,悄无声息地落在我房梁上,必然是极好的身手。而既然现在裘某安然无恙,说明壮士并非是想去我性命。不如请壮士移步,裘某命人备上好茶,与壮士堂下相见。”
僵持半刻,守卫们恼极了这黑影目中无人的姿态,正嚷嚷着要拿它,黑影身前白光一闪,只见一个快速飞来的物什拖着尖锐的呼啸刺破空气,直直地打入了院中的泥土,镇住了院中一干人。其中一个俯下身捡起来,拿到光亮下一瞧,顿时惊呼:“是飞哨翎!”众人闻之,皆露出惊异神色,“什么?”“难不成是传说中的那个。。。”裘让一听,拿到手中一瞧:这是一支食指大小的兵器,小巧玲珑,做工别致,形似江湖侠客常使的飞刀,中间刻有孔雀羽毛形状的空洞,有哨口似的尾部,通体黑灰无光。再看这物什刀口细长,无疑是锋利无比,以强大腕力打出,五步之外必能夺人气血;而尾部哨口又能发出尖锐的呼啸,像极了官府所用的响箭,是以十里范围内相互知会为用。
这融杀人与惊哨为一体的暗器,不知是何人所有?有手下近前在裘让身边低声耳语一番,罢了,他望着还在原地未挪半步的黑影,更加恭敬地做了个揖,“原是人称‘蜀南飞侠’的公子懿,传闻大侠乐善好施,连月来自湘州南下,劫富济贫,救灾民于水火,令人敬仰。不知今日到此,有何指教?”
黑影闻罢,跃下房檐,脚步轻盈地落在了地上。此等轻功,守卫们看在眼里,又是一惊。
“既然知道我,那无需多话,‘飞哨翎’一出,即是向尔等发出警告,明日若不大开城门放灾民入关,释放被关押灾民,这‘飞哨翎’便是尔等的催命符!”黑影声音低沉,头戴宽大的夜行斗笠,教人看不清面貌。裘让正要上前说情,黑影一个蹲跳,敛了身形,轻盈一跃,纵身飞上了房檐,嗒嗒嗒几步,便翻过了府衙外墙,消失不见。
第二日寅时。
南靖州与湘州之间的城门悄然开启。三个月来,苦守在关外的灾民们第一次听到了除了啼哭,哀嚎之外的声音。那是沉重的城门机关启动的声音,缓慢地,一点点张开了它迎接的双臂。南靖州都会易城的繁华街市,街道上的人来人往,空气里饭食的香气,向着面黄肌瘦的灾民们扑面而来。人们都疯了,使上了平生的气力朝着大门里的世界冲去。看到酒楼就抢食,看到裁衣馆就抢布匹,看到粮店就抢米。轰然间南靖州都会易城一片混乱,动荡与不安甚嚣尘上,大有灾荒蔓延之势。此景持续数天之有,城中秩序大乱,本有心庇护灾民的百姓此刻惊异于暴民山河奔涌之势,纷纷闭门不出,躲避这场洪流。
暴动后的第四天,不出裘让所料,身为易城主事的他被灾民队伍夹杂着好乱分子从府衙里揪了出来,城内官兵见此架势根本招架不住,暴民队伍一路未见抵抗便将这位朝廷命官拉到了菜市口示众。众人褪其衣物,剪其髯须,围观人群当中,却不知有谁,扔来一块石子,正中裘让前额,令其登时头破血流,狼狈异常。主事的倒台,意味着易城失去了主心骨,也向南靖州内各城传递了强烈的信号:这场灾祸,绝不会在易城终止。
一时间,繁华安定的南靖州内暗潮涌动,旭日升平之外,是遮天蔽日的乌云滚滚而来。
“万香亭”,一发髻高竖,身穿白玉锦袍,足登墨色云纹靴,手握一柄二尺短剑的眉清目秀的公子站定在一家人来送往的酒楼门前一字一顿地念着门上的牌匾,话毕,还咂了咂嘴,撩起长衫下摆走了进去。堂里人头攒动,推杯问盏之声不绝,“菜饭飘香,酒色怡人,是个好馆子!”翩翩公子赞叹道。“哟呵!谢公子美言,请上座!”满面油光的店小二不知从哪儿跳了出来,吊着嗓门,恭敬道。小二领着公子落座在进门右边的窗下,倒是个好座,临窗又靠墙,角度正好能将酒楼一层全貌粗略无余。“小青椒炒肉,清炒时蔬,少放油。”这公子年纪轻轻,吃得倒是挺素。“得嘞!”小二吆喝一声便佝偻着退去了后厨。
公子放下短剑,端起香茶放在唇上闻了闻,打量着这满堂的食客。“本是等上头拿主意,邑臣还没跑到呢,却听闻城里已经乱作一团,为时晚矣!”“可不是嘛,都说那公子懿除暴安良,为民请命,赈济灾民,结果却是个引祸作乱的主…”这厢一桌食客四五人,有人说到‘公子懿’三个字,忽地压低了音量。“可消说呢,这厮也太大胆了,还敢冲撞太子殿下的名讳…”啪!几个人正谈天侃地,那翩翩公子突然暴起,就近拎起其中一个讲话的,“你说什么?”
四下皆惊,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这边。邻座食客也被其突如其来的暴怒怔住了,“臭小子你疯了!”
“你说,什么叫引祸作乱的主?”那白脸公子脾气倒是真大,未被周围人的目光击退。
“几位,几位!”店家赶忙从柜台后面几个箭步冲上前,陪笑道,“几位有话好说呀!都是常来常往的贵客,何必动气呢!”说着又一挥手,朝着酒楼内众人道“各位海涵,海涵!“这才把事态控制住。接着又转回头来,笑道,“几位客家,这顿酒食今儿个算在小店账上,还望几位切莫动气,切莫动气。”说着边将邻座食客和那公子都请回了座位,自己也顺势坐在几人身边。
那小公子平了怒气,自知理亏,朝几人做了个揖,“在下情急之下有失礼数,还望几位海涵,不知刚才几位所言的来龙去脉,可否给在下说来一听?”那些食客也是讲理之人,便未作计较,遂将南靖州数天前发生的动乱事件一一道来。
那人边说,边见那公子脸色渐沉,接着开始面色铁青,殊不知这白脸公子已在桌下将拳头捏得咔咔作响。
“恶贼确是可恶!”那清瘦公子低声怒道,“却不知传言为何肯定那是公子懿本人?”“飞哨翎啊!”另一食客道,“那不就是‘蜀南飞侠’公子懿的绝活嘛?”那公子一听,忙问:“飞哨翎?如何得知是飞哨翎?那飞哨翎乃是西蜀腹地潜光山中的精铁所炼,又由专人定制而出的绝品,旁人绝不可能得到!”
“噢?既如此,你说说,那夜易城府衙内的是谁?我可是有可靠消息,在场有眼睛的人可都是看得真切,那就是公子懿的飞哨翎。”
这厢正争执不下,那店家倒是个会圆场的,忙向着那翩翩公子道,“少侠容禀,在下所闻与这几位相差无几,传闻那公子懿夜闯易城府衙,以易城府衙人众性命相要挟,命易城主事放湘州灾民入关,遂酿成乱城大祸。现今南靖州其余地方也不太平了,就说咱这小城之中,前几日还有人见得有湘州口音的人出现在小店后的那条街…”
“却不知为何说那公子懿…”小公子话锋一转,继续问道。
“嘘!低声!”几人忙压过其声音,小心翼翼道,“可不得如此高呼太子名讳!被人听见是要遭官府拿罪的!”
小公子闻听,轻问道,“难不成这二人名号一样?”
“不好说是不是同字。太子名讳是‘广揽日月,金翊飞鸾’的翊字,却不知那厮…那公子懿是个什么懿字。”
“咱这太子殿下可了不得。三岁能挽弓,五岁能骑马,九岁便能上阵杀敌…先朝圣人见其天赋无极,必成一代明君,遂赐号翊,许意为助大俞皇朝腾飞的羽翼。”推杯换盏间,食客们话匣子渐开。小公子与他们相谈甚欢,大有不打不相识之感。
昭昭山川路遥遥,戴月踏疾问东西。借寻沧海飞渡骑,遍看荼蘼论归期。
临阳。皇庭。
此时的九元大殿上,文武官员东西列队,肃穆异常,众人皆未敢大声喘气,都垂着头等三金帝坛之上的大俞皇帝吭声。
赵惟双手反扣,脸色凝重地在皇座旁踱着步,已经片刻未开口了。
半晌。
“天灾无度,百姓无辜。孤实在不忍…”
“圣令安抚赈济之措施已于数月前示下,却仍有暴民流窜闹事,使南靖州内人心惶惶,背后怕是有心人蓄意为之。臣恳请君上允准,尽早出兵镇压,以绝后患。”兵部侍郎慕容珏道。
此话一出,殿下群臣纷纷附和,“慕容将军所言甚是,还请君上早做决断。”
“臣附议。”
“臣附议。”
…
“罢了,着兵部接管南靖州内八县,从速平息暴动事件。”赵惟大袍一挥,下了旨意,“另!有传煽动者…”
“回君上,据查,有一名号…号…”殿前朝官话到此处,似有为难,迟迟未敢言语。
“回君上,钦官所言乃一匪人,名号‘公子懿’。据风马探(罗雀司情报官)来报,此贼与南靖主官被掳一案有关,此人身份未具,姓氏不详,臣已着罗雀司专人追查。”罗雀司九卿贺兰祁凛然跨步上前回道。话毕,殿上森严,未有人敢作声,都在等着圣人反应。赵惟眼神一瞥,余光打量着殿下之臣。半晌点了点头,“我大俞羽翼未丰,不容得此等祸国殃民之徒逍遥法外,众卿须记。”话毕便宣退朝。大殿之上的众人齐声高呼,“诺!”
鸾驾行出九元大殿外,赵惟似是想起了什么,低声吩咐贴身监官一番,便见他勾着背迈着大步跑走。不一会儿,领着方才殿上呈禀南靖州案情的罗雀司九卿贺兰祁到了圣人鸾驾前。
贺兰祁躬身行礼,“君上。”赵惟摆摆手,微微俯身道,“裴公府一案,可有进展?”
贺兰祁脸色一沉,恭敬回道,“回君上,据典狱使(罗雀司麾下列有十四人,谓十四典狱使,负责侦察断案,收集情报,偶尔身兼为朝廷清算、暗杀等任务)初查,裴公府一案应有江湖组织牵涉其中,并已排除家贼或蟊贼作案的可能。”
赵惟闻言,低眉捋了捋腮下髯须,星目含光打量着贺兰祁的官帽顶,半晌,娓娓道,“都说罗雀司麾下十四典狱使能上天入地,降妖除魔,这么大的本事,且数月已过,才查出这么些个东西?”
贺兰祁把腰压得更低了,“回君上,据左武(法医)勘验,裴公府四十二口皆脖颈一处伤口,也就是一击致命。臣已查明,案发时为丑时一刻,乃京畿巡捕例行巡查的第四轮,而刀伤可证,裴公府四十二口皆是在京畿巡捕第四轮及第五轮巡查之间殒命,遂臣断言,要在半个时辰内封喉几十人还不惊动京畿巡捕,此等功法力道绝非平常盗贼凶犯所能为。再者,据伤口来判,凶器为一种锋口奇异的剑,剑身较兵家所用之剑细长,内嵌空槽,轻盈无比,推定为放血所用…”
“够了,”圣人眉间一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发现?”
“府上金银细软,财物家什俱全,因此推定为仇杀。”
“荒唐!裴公卿乃我大俞皇室宗亲,忠君爱国,而今又久不闻朝事,哪来仇家?”
“臣不敢欺瞒君上,裴公府上下人畜尽灭,无一活口,除了仇杀,其他无法解释凶徒之冷血极恶。”话到此,贺兰祁忽地止住了,只是微微抬头,用他那波澜不惊却可透射出精明光芒的眼睛左右打量了一翻,又上前一步,从朝服内颔轻轻掏出一张揉皱的发黄的纸条递给监官,那阵势,似是怕手中的半寸宝物将立时破碎,而后低眉道:“君上请过目…”
监官也作贺兰祁样子,小心翼翼地将捧着纸条的双手伸向了皇帝鸾驾。赵惟眉间闪过一丝愠色,随即双指轻含那揉皱的,三指粗细,质地软和的纸条,一束血红色小字赫然入眼:
落凤生,天下灭。血鸢出,鬼门入。
赵惟登时眼前一黑,手中一颤,那纸条便如秋风中的落叶,从双指间溜了出去。一旁埋着头的贺兰祁见状,不声不响地拾起了地上的物什,揣进了自己的衣袖,流畅自然,面不改色,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是···在裴公府发现的?”此时大俞天子的脸上褶皱间掺进了其他神色,他尽力控制不让旁人瞧出什么。但贺兰祁已将圣人的心思看透了大半,宽慰道,
“君上,这只是一张小纸条,做不得数。”
“此事···有多少人知晓?”
“唯罗雀司典狱使尔···”
“贺兰卿,除了你罗雀司十四典狱使,绝不可走漏消息,否则···”
赵惟话音未落,贺兰祁扑通一声,跪倒在銮驾前。“回君上,目前仅罗雀司内微臣在内数人。此外还有…还有慕容大人。”
似是察觉了鸾驾之上圣人投下来的犀利目光,贺兰祁忙道,
“请君上恕臣僭越,当年慕容大人身为兵部三品校尉曾带兵剿灭落凤阁,想来是极富经验的。若此次裴公府灭门一案确为…为落凤阁所为,慕蓉大人自然是破案的不二人选。臣便自作主张告知了慕容大人,望他能够在后面的调查中助臣一臂之力…”
不错,慕容珏的确是当年围剿落凤阁的第一功臣,虽说是未经允准私自带兵出战,然当年情况特殊,他又领军大败悍敌,匡扶乱世,实乃首功。若有他从旁协助罗雀司追查此案,势必会如虎添翼。
想到此,赵惟眉眼舒展,抿嘴道,“贺兰卿所为有理,孤不降其罪。”故而又浅浅俯下身,在贺兰祁耳边,低声轻言了几句。
“谢君上,微臣领旨。”
慕容府。
“夫人!夫人!快醒醒!”采春轻轻摇动着榻上的莫愁,一脸焦急道。
床榻上的慕容夫人脸色虚白,看似精神羸弱。天已大亮,一问时辰,才知自己已睡满五个时辰,却仍是疲惫不堪,胸闷异常。“夫人,药已经温好了,您现在用吗?”采春看着曾经精神奕奕的夫人此刻喘着重气,面带愁容,知是又做噩梦了。莫愁无声地吸了口气,微微点头。采春将她扶起,从一旁茶案上端起了药碗,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微微涔汗的手上。慕容夫人单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随即重重吐了一口气。这微苦已然沁入味蕾,这动作也已成习惯。
“每日都用卢大夫开的方子,数月以来,天天如此,您的虚堕之症却仍未见痊愈,”采春看到主子这副模样,焦急道,“夫人,小姐这两日便该回来了,让她瞧见您这面容,小姐不知该多担心。”
“采春,我交代的事,可都吩咐众丁记住了?”莫愁浅笑,未作答。
“夫人您放心,采春不敢怠慢,这是小姐八年来第一次回来,可是顶天的大事,虽说···虽说老爷不让大操大办,但咱府中上下人人都紧着精神呢!”“这便好,你且去准备着吧。”
采春答了一句“是”便出了门。
看采春走远,慕容夫人才淡淡叹了口气,往身旁空荡荡的床榻看了一眼,心有所思。
当年小女儿离若降生之时,夫君慕容珏已高升兵部侍郎,大儿慕容歌年方始龀。当时的慕容珏已然位及人臣,慕容世家再次迎来了光耀门楣的一代。面对日日络绎不绝的谄媚说客,初始的慕容珏虽不齿,却也碍于情面笑脸相迎。在其位必谋其政,经年日久,英雄豪杰如同慕容将军也不免落入俗套,陪着贵胄皇亲拜门入府,上堂登第,美其名曰“礼尚往来”。慕容夫人渐渐察觉了夫君日益显发的乖戾之气,每每对自己谈起江湖,话中多是鄙夷。
俞朝皇庭自赵惟即位开始,自上而下弥漫着一股对江湖人士的蔑视与憎恶,赵惟即位后,曾在一封诏书中称”乖觉暴戾,粗鄙浅薄,性恶无两,是为匪人也”。自那之后,朝廷内外都心照不宣地对江湖中人以“匪人”代称。
慕容珏身为正统兵家后人,又是俞皇青睐的重臣,对武林人事亦是厌恶,甚至向自己的夫人透露了君上有拨乱反正,出兵扫清江湖乱象的意图。慕容夫人心下怅然若失,又不忿夫君难守初心,变得愈发阴戾。
眼看儿子已被自己曾经仰赖敬慕的夫君高压独断的教育方式逼得失了朝气,慕容夫人明白,不能让女儿也遭这高阁望楼的禁锢。因此,她不惜与夫君反目,在离若八岁那年,将女儿远送蜀地。经年远去,慕容夫人知道,尽管夫君已不追究当年的事,但仍然心有挂怀,自外来看二人感情并无裂隙,但内里慕容夫人清楚,破镜已不可重圆。然数月前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莫名疾病将她击垮,一度精神萎靡,消瘦异常。
无奈之下,慕容府请来了卢大夫,这位老者说来也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街坊小馆的落魄老叟,却在其他京中名医都被慕容夫人打道回府之时,自告奋勇来做慕容夫人的医生,每隔7日来一趟,待的时间很短,每次来装模做样一番,又走了,弄得慕容府众人连连好奇为何这样一个庸医夫人却不肯扫他出门,大家也都不敢作声,唯一一次采春提了一嘴,慕容夫人笑笑,便把大家叫到一起,言语温柔却话带严厉,大意就是自己有数,众人不必再提。经此一次,旁人也就不再说什么。慕容大人公务繁忙,奈夫人莫何,便也随她去了。
临阳街头。
初秋的临阳城未受边地黄沙袭扰,城里的海棠花都开满了枝桠,映着京城热闹非凡的景象,教人看了好不快活。四四方方的街道上布满了沿街叫卖的小贩和来往的车马,富商,显贵,书匠,贫农,这个社会里的每一份子都浓缩在临阳这一幅小小的画卷中,走过那东西贯穿的大街,仿佛就已看遍了整个俗世。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喧闹声和着空气里时不时飘来的脂粉香,饭菜香和书墨香。
“真是人间好光景…“不知爹娘和哥哥看到我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会是怎样的表情?欸,我是不是应该换了着装?这身怕是会…”离若的思绪正待飘远,却被眼前一阵人群的喧闹打断了。
离若心下好奇,从面前的人堆里挤出一条缝,钻了进去。一看,原是几个长相粗野的绿林汉子围着一个约摸二十出头的少年,看那气势汹汹的架势像是这少年抢了他们当中谁的媳妇。
这几个人虽生得五大三粗,身着布麻,足登扁靴,却都身佩刀剑,看那纹样和成色绝非官家锻造,身上又有同样的酸腐味,明眼人一瞧便知是某个不知名的江湖门派中人。
一群大汉在正午阳下,闹市当街,聚众吵扰,将这繁盛宽敞的街道闹得是水泄不通······这番光景在临阳京城,天子脚下可不是天天都有,趁着官府没到,看稀奇的人们把他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臭小子,再给你一次机会,令牌在哪儿?”带头的大汉一脸粗糙的髯须几乎要贴到那少年面前,他怒瞪着虎眼,吹着囫囵气,差一点就似要吃了他面前的那个少年。
再看那被团团围住的年轻人,身高六尺,肤色黝黑,高髻束发,明眸皓齿又洒脱不羁,虽身形健硕,举手投足仍显稚嫩,生得端是一副干净气质!离若不禁暗暗感叹。
再看这少年此刻,眼里满是无辜和错愕。他紧握着腰间挎着的一柄长刀,刀鞘上镶着亮闪闪的玛瑙石和某种动物的绣样,看样式却不是中原武器。
“几位好汉,你们真的认错人了,我完全不知道你们说的令牌是什么,我初入京城,连几位面都没见过,怎么会拿你们的令牌呢?”
这小子我看不是初入京城,而是初入江湖吧,怎么什么都照实说。离若心下白了他一眼。
“少废话,今天不交出令牌,你怕是走不出这条街。”几个江湖汉子仍是不肯罢休,眼见人群越聚越密,他们越发盛气凌人。少年见事态扩大,被他们纠缠得越发烦闷,欲夺身而出,却被挡住了去路。
“你现在交不出也可以,就把你手里这把刀做抵押,我们容你三天找回令牌。”那带头的汉子嘴边闪过一丝贪得无厌的笑,轻蔑道。众大汉高声附和着,说着就要上前夺那少年手里的怪刀。
眼看其中一只手就要抓住刀鞘,突然被从中横穿而出的另一只手钳住,那汉子一惊,手腕吃痛,慌忙一个摆尾,将自己挣脱开来。众人一惊,气急败坏地正要叫嚣,见一步开外站着一个身着金丝鸾袍,腰挂玉坠,手持纹绣云扇的翩翩公子,贵气逼人,却又教人挪不开眼。
人群中有人低声惊呼,有人窃窃私语,气氛陡然生变,或许知是这午日京城里的小小插曲终是迎来了转折。离若与那公子五步之遥,越瞧越觉得眼熟,越瞧越觉得好看,不禁看得入了神。
“你是谁?”带头的汉子盯着来人,痴痴问了一句,话里都失了刚才的傲气。
“在下有一物,不知可否抵押各位丢的令牌?”这贵公子朱唇启合之间,言语婉转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容不得人拒绝。他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一块羊脂翠玉,恭敬地递到了几个大汉面前。空气凝固,四下里皆静,大家都在等着几个汉子作出反应。几人一见那成色上好的玉,登时露了相,陪笑道,“成!”说着接了过来。“那你们的令牌…”
“好说,好说!”那领头的笑得花枝招展,领着几人很快退去,众人纷纷明白过来,对着他们的背指指点点,骂声连连。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待人群渐渐散去,少年拨开前人,走上去,说着边对着那公子恭恭敬敬地抱了个拳,“公子是如何知道他们肯善罢甘休?”少年用明亮的眼睛望着那翩翩公子,眼里少不了敬佩,一旁还在看热闹的离若见此情形扑哧笑了出来。却不想这一笑就引得二人侧目来看。那贵气公子的眼神温暖又坚毅,让离若心下一慌,急忙遁走。那二人未做反应,公子转头继续对少年道,
“少侠有所不知,那几人一看便是绿林中人,本就过的打劫盗抢的生意来这城里找个活头,正好撞见少侠你面生露怯,自然要讨个便宜。”
“这么说,他们根本没丢什么令牌?”少年一怔,醒悟过来。
“那自然是个托辞。”公子浅笑道。
“噢,受教了。”少年心性单纯,谦虚有礼,倒是别有一番可爱。“您的玉佩,在下一定会拿回来的!”他用坚定的眼神跟这位富家公子作着保证。公子见状,宛然一笑,说了个无妨,捏着折扇做了个揖,便要走。
“在下初入京城,想向公子打听个地方,”少年上前一步,拦住了公子去路。
“你说。”公子轻摇着那柄手里的折扇,温柔道。
“不知灵霄阁是往哪个方向?”
此话一出,公子一怔,打量了一下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略带玩味道,“少侠是要找京中名妓辈出,艳绝四方的那个灵霄阁吗?”
少年一听,面泛晕红,揶揄道,“是,是的。”
“从前方路口处右转,穿过崇武大街,看到京畿府衙后,一路向南,便可以看到青衣坊坊牌了。”
“青衣坊?可我要去的是灵霄阁,这…”
“不错,青衣坊就是烟柳巷,灵霄阁便是那里最高最华丽的去处…”公子话毕,少年道谢,二人就此别过。聚集的人群早已散去,热闹繁华的长街上又恢复了祥和,像是无事发生过。
那贵公子还在原地,兀自站着,朝着少年离去的方向望,只是他脸上温柔的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眉间一点愁色;来往繁忙的人流经过他身边还是会不禁侧目,有女子姗姗而过,向他投去的艳丽的光洒向他俊雅的身姿和天山寒玉一般的面庞。他丝毫不为周遭事物所动,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所思所想中。
远处角落里的影子将一切洞察了个彻底,它对方才的意外十分不满,因为它明白,事态并未朝着计划的方向发展。身旁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大街上的那几个绿林汉子,带头的髯须带着大伙儿谄媚地看着影子,正在跟它讨价还价。影子嘴角一扬,身形一换,寒光乍起,手起剑落,几个虎狼似的大汉登时像被抽走了主心骨的稻草人,轰然倒下,乍看以为他们是睡着了,细查才得见脖颈间留下的一丝血痕,那血痕形状带齿,在他们粗糙厚重的肌肤上豁开了一条极细的口子。
一块翠玉从其中一个虎头大汉怀中跌出,听了个脆响,登时断成了几块。影子俯身一一拾起,发现上头似是有刻纹,简单拼凑后,发现是小隶篆刻的一个“翊”字,恍然间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