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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绿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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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绿林大学

    在东北,绿林道就是胡子、土匪。

    绿林这个词已经流传两千多年。新莽末年,王匡、王凤等聚众起义,以绿林山为根据地,号称“绿林军”。后来人们就用绿林泛指聚集山林反抗官府或抢劫财物的集团。

    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范爱农》里说:“王金发是不来打死我们的,他虽然绿林大学出身,而杀人却不很轻易。”王金发曾领导浙东洪门会党平阳党,号称万人,故作者在这里戏称他是“绿林大学出身”。

    东北绿林出身的知名人物实在太多,但能够叱咤风云,称雄一时的莫过于张作霖。

    张作霖出身绿林,凭着自己的诡诈与野心,走险玩命,一步步做到东北王地位。当张作霖权力达到巅峰时期,一天接受外国记者采访,问他是哪所军校毕业?他笑着说:“绿林大学毕业!”

    记者当场一脸懵逼,笑着说:“有这所学校吗?”

    张作霖说:“有有有,只是你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而已。”

    绿林是江湖,但它比江湖更险恶,更诡谲。它有它更严酷的生存法则。如果说绿林也是一所龙争虎斗的大学,这所大学不能作假,不敢懈怠,不可能走后门拉关系,稍不注意就是你死我活。

    寻常大学培养的是人才,社会大学磨炼的是官吏,绿林大学打造的是形形色色的王,无冕之王!

    001.挂旗窑子

    绿林道上,把百姓人家的院落、房子叫窑儿。

    那种只夹着枝子秫秸障子的、一般土墙的宅院叫软窑,院墙坚固有防卫的院落叫硬窑。有火枪防卫的叫响窑;有众多炮手,院落当家本事出众,敢和绺子死磕的财主,甚至在院内高竖旗杆,挂起大旗的叫做挂旗窑子。

    东北人管妓院也叫窑子,妓女叫窑姐儿。在胡子嘴里妓院叫花果儿窑子,跟这种绿林道上的说法是两码事儿。

    新柳条边外,蛟龙河北岸,新安镇龙湾镇财主于六指家,就是名震四方的挂旗窑子!

    胡子,绿林道上叫做绺子。

    绺子上,把闯进人家院内抢劫行凶,叫砸窑。小股绺子只敢欺负一下软窑土窑,大股绺子人马齐整、家伙硬实才敢打响窑。

    挂旗窑子,几乎没有绺子敢惹。

    除非结下深仇大恨之后,有实力的绺子,联合各个山头一起行动,各自包打一边。砸开了,按绿林道的规矩,挑片儿分赃。砸不开自认倒霉,积蓄力量卷土重来。这种行动,在绿林道上叫并肩子合窑,在老百姓都叫作八面来风。

    按常理说,关东绿林道,就算是并肩子合窑,玩一场八面来风,也不敢对龙湾镇于家大院下家伙。

    于六指的枪,绿林慌!

    神枪于六指儿可不是随便说着玩儿的。中日甲午海战那年他从胶东登州一个人来到龙湾镇,正赶上毛子兵彼什科夫少校带领一个步兵营攻打龙湾镇,一阵大炮把龙湾镇轰得房倒屋塌,人仰马翻。毛子兵怪叫着往镇子里猛冲!

    忽然从南门外传进了一匹快马,一杆火枪打倒一个上尉,紧接着一把大刀杀入毛子军,左劈右砍,像旋风一样,把毛子兵的脑袋当成了西瓜!最后夺过一把纳甘转轮手枪,一枪打飞了彼什科夫的战刀,吓得那家伙掉头就跑!

    那把纳甘转轮手枪是于六指儿得的第一把新式洋枪,关东老百姓俗称为七星子。

    镇长韩振邦把于六指请到家里千恩万谢盛情款待,将他收为义子。连六指于文泰半路救回来的那个姓关的读书人都被韩振邦找了家大院子教私塾了。

    于六指在龙湾镇落脚,再也不用他的大刀了,先后夺了一把七星子,一杆莫辛-纳甘步枪,中国老百姓俗称水连珠。

    当时关东绿林道,都知道于六指的大刀无敌,却没人害怕他手里那洋玩意儿。那年秋天,于六指和车大老板子黄大愣,带着车队去宽城子卖粮,在行板梁子山道上遇上了胡子双镖绺子打劫。三杆洋炮一把单橛子一齐对准了于六指!

    于六指一边跟双镖套交情一边拽出了七星子,抬手连发,七枪打死七个胡子当家的,其余的小匪吓得一哄而散。于六指摘下水连珠,又打死七八个。从此龙湾至宽城子道上再没有双镖绺子。

    那趟买卖回来,于六指儿就成了韩振邦的大姑爷。

    去年秋天,在烟囱山山道上,一枪打死镇山塔绺子里的迎门梁靠山好!

    刚进腊月门儿,于六指就把悍匪老张三儿安插在龙湾镇的窝底孙殿奎挖出来,送上了西天……

    从哈尔滨到奉天,官道上,不管是绺子踹线儿(劫道)、毛贼、打闷棍的,看见于六指的大青马无不退避三舍!

    正因为有了于六指,龙湾镇虽然富得流油,财主二十多家,却从来没有“进项”!

    所谓的“进项”在当时的关东,是绿林道上的一个名词。虽然不是黑话,却是各个山头乃至寻常百姓都明白的绿林唇典。就是每年大当家迈坎子(过生日)三大节,绺子典鞭,周边村镇都要主动托联系人往山里送钱财米面酒肉。这样,百姓可保暂时平安,胡子们也可不用打杀,坐享其成。

    对于周边各个山头的绺子,十有八九的村镇都有进项,唯独龙湾镇屌毛没有!

    要知道,宽城子以东,吉林乌拉(船厂)以北,哈尔滨以南,龙湾镇是最肥的框子(城镇)。随便一个商户地主都抵得上一般地方一个村屯!

    这么一块肥肉就摆在狼群中央,群狼岂能不红眼?

    可是龙湾镇,不光一个于六指儿。

    韩振邦大小老婆给他生了四个儿子,大老婆生了俩:韩学德、韩学礼;二老婆生了一个韩学仁;小老婆生了个韩学义,年龄尚小。除于六指之外,韩振邦还有四个干儿子白老八白常山、秦凤武、大鞭子黄永昌、牙行马贩子姚花山和干闺女那玉兰。这些人,除了太小的韩学义,包括那玉兰都个个能提枪上马,开枪杀人!

    狼群一样的绺子,环伺着龙湾镇,苦苦等了三年,机会终于来了!

    韩振邦要把二姑娘嫁给干儿子白老八白常山,不料白老八早就有了心上人,百般不肯。两人因此反目,白老八被赶出龙湾镇去飞龙岭附近自己开荒占草去了。更不顺心的是,韩振邦要把干闺女那玉兰娶为二儿媳妇,那玉兰也不干!她早就暗恋于六指,无奈于六指成了韩家的大姑爷。那玉兰一气之下自己去了那拉街,再也不肯回来,更别说当儿媳妇了。

    最令韩振邦闹心的是他的大儿子韩学德,不知什么时候把他的长孙韩大虎弄走了,去向不明……

    韩振邦一口气没上来,撒手人寰,韩家大院成了韩学德的天下!

    韩学德一旦当家,立刻替他娘赶走了韩振邦的二老婆和他儿子韩学仁,小老婆和她的儿子韩学义。于六指儿、秦凤武、姚花山、黄大鞭子也都不再去韩家大院,只顾自己的日子生意。

    群狼开始蠢蠢欲动,龙湾镇岌岌可危。

    可是对龙湾镇,哪路胡子都不敢掉以轻心。于六指儿够厉害,龙湾镇的保乡团也不白给,他们手里的家伙比新安县城的大清军队都硬实,汉阳造不算还有五六杆大鼻子造的水连珠!

    再烈的寡妇也有男人爬墙,再硬的窑子也有绺子惦记。

    八面来风还是卷到了龙湾镇!

    砸龙湾镇,就得把于家大院砸响(胡子把锁定的目标院子攻破了叫砸响)!

    降不住于六指儿,山神把头都没魂儿。

    西北玄天一阵风,各个山头不落空;砸开界外一条龙,黄是黄来红是红……

    这段绿林帖是一个外号叫包不住的花舌子传出来的。一般老百姓不明白,绿林道上的人个个明白。这是卧虎岭绺子大当家“西北风”传帖合窑(联合行动),要砸开蛟龙河边的龙湾镇!只要砸开龙湾镇,喷子(火枪)各个山头都有份儿。黄白肯子(金银)按成调片儿(分赃),压裂子(强奸女人)合皮子(找相好的女人)随便。

    最诱人的,哪家绺子能砸开于家大院插了(杀了)顶水万儿(于姓),毛子国大将军重赏六根黄肯子!

    甲午年间中日一战,大清国被鬼子国一通暴揍,割地赔款。鬼子国占了辽东半岛,这下就让毛子国等列强眼红眼热,羡慕嫉妒恨了。逼着小鬼子拿钱把地盘儿吐了出来。

    不过连小小的鬼子国都能把大大的辫子国揍得伤筋吐血,更何况早就对关东大地垂涎三尺的北极熊?满洲、蒙古必将成为他们的黄俄罗斯!

    小鬼子得了银子没得着一寸土地当然不甘心,满洲蒙古必须成为鬼子国的大陆疆土!

    毛子鬼子一较劲,便宜了绿林道各路绺子。只要投靠一边就要钱有钱,要枪有枪,有的胡子干脆毛子鬼子老百姓三方通吃。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龙潭岭老张三儿,棋盘山黑白子,青龙山镇山塔,三股大绺子,挂上了四五家小绺子,并肩合窑,包打四方!这就是绿林道上罕见的胡子联合行动,叫做八面来风。

    定更天家家压亮子(熄灯)以后,各个山头已经在龙湾镇四周码齐了。

    八个绺子的大当家在狗咬台宁胡塔下面会面了。

    西北风这股绺子什么来头?大当家是什么人?他跟龙湾镇结了什么梁子,出这么大价钱,动这么大血本儿,朝于六指儿下家伙?

    大横把不露面儿,包不住已经把八根黄肯子三十只老毛子水连珠吊在宁胡塔上边,只要砸开于家大院,东西自然会放下来。

    龙湾镇正西边有一片不规则的土山包子,当地老百姓称之为狗咬台。狗咬台上的宁胡塔,风铃叮叮哀鸣。狗咬台到镇围子(老百姓在村镇四周修筑的土墙,叫围子。现在东北还有很多村镇名称叫围子,如赵家围子,孔家围子等)有一片荒地,荒地上长满了荒草灌木。那里平日人迹罕至,只有一些狐狸、老骚子(黄鼠狼)、跳猫子(野兔)出没,所以龙湾镇的老百姓称之为狐狸崴子。

    社会上有句话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绿林道同样如此。不过绿林道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卖命自有重赏;敢下绿林帖的山头必有足够的本钱,帖子行过,哪个绺子不肯出头卖命,那就是狼吃兔子,虎吃狼!就是灭顶之灾。

    西北风听风不见影儿,八个匪首在狗咬台上临时推选,棋盘山大当家镇山塔做这一回八面来风的大横把。

    胡子们是二更时分,悄悄摸进狐狸崴子的。

    令各山头通天梁(匪股最大的首领的称谓。老百姓称为大当家的)没想到的是,龙湾镇这些“财神”,也会玩儿“惹不起”!

    惹不起这玩意儿,就是在细鱼弦上密密地挂上大大小小的鱼钩。隔不多远,就在树毛子上,挂一个马铃铛。这种细细密密,乱乱糟糟的鱼丝线拉在树毛子里。一旦有人进去,十有八九就被钩住挂住。那东西钩衣服上,人越动,钩得越多;人越是胡撸,匝得越紧。再挣扎,那些马铃铛便响成一片!

    狐狸崴子的灌木丛里,传出一阵阵绺子崽子的惨嚎……

    狗咬台上一匹大黄马上端坐着一个头戴貉壳帽子,身穿狐皮大氅的威猛大汉,腰里插着一把单橛子(清末民初的一种老式手枪),马鞍上挂着一棵老套筒。他就是这次胡子合窑的大横把孟黑塔。他身后还有一匹青色噘嘴骡子,骡子上骑着一个长脸大下巴,满脸麻子雀斑,脸上斜划着一道鲜红刀疤的家伙。

    黑白子低低地跟大横把(各山头推举的盟主)孟黑塔说了几句什么。一声刺耳地呼哨,胡子们立刻从狐狸崴子退了出来,砸开蛟龙河,取水浇出一条冰道。随后推出一排奇形怪状的玩意儿。胡子们把这玩意儿叫做冰墩子。

    这玩意儿是用柳树条子编成的两片一立一卧,然后抹上黄泥,冻结实以后再浇上凉水,立着那一片中间有一个方孔,就像射击孔。这种射击掩体速度快,又安全,子弹打在上面飞起一片冰雾,根本打不穿。把他放到冰道上,一人射击一人用冰锥双臂给力向前催动,片刻就能攻到目标跟前。

    胡子们一声怪叫,五六个冰墩子一起冲向龙湾镇西门,将一包包炸药堆在镇门下面。随着一支带火的箭头射了过去。山摇地动的一声爆炸,镇门被炸上了半空!

    爆炸过后,黑烟还没散开,镇山塔嚎叫一声:“压——!”打小胡子怪叫着,涌进龙湾镇。

    胡子砸窑,鬼哭狼嚎。胡子抢劫,前打后别。

    绺子炮手在前面干掉敢于抵抗的百姓,后面的崽子就跟着一路抢。衣兜揣不下就装口袋扛着,伸长胳膊抱着。哪家舍命不舍财,棒子揍、乱刀砍,再敢撕扯,直接整死!

    胡子有胡子的规矩,但胡子从山林匪巢杀进人世间就没规矩、没纪律、没道德底线了。谁敢杀人放火谁就是大爷,谁就是王。

    打不过、抢不来,那你小子就是损种;被别人干残了、整死了,只能怨你小子没能耐。

    传说胡子有七不夺八不抢,砸窑不压裂子等规矩。可是这回砸龙湾镇这挂旗窑子,一切规矩都放开,随便干!

    镇子内外,黑烟笼罩,房子在燃烧,大树在燃烧。有几堆柴火里面被胡子加了狼粪,黑色的烟柱直冲云霄,风吹不散。

    胡子们,有的反穿着羊皮,头戴羊皮帽子;有的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衣棉裤,戴着狗皮帽子;不怕冷的光着头,实在没办法的就在头上抱一块破布。只有炮头、各绺子大当家的才穿着光鲜,头戴狐狸皮帽子或貉壳帽子。

    头目们都有马骑,喽啰崽子只能穿着皮靰鞡,驾驭双腿了。

    他们手里的家伙也是千奇百怪,炮头手里有火枪。多数头目手里都是中国单刀、俄式长刀、蒙古弯刀,甚至还有日本武士刀。喽啰崽子就惨点了,有的拿着刀子扎枪,有的手持短刀匕首,实在没有武器的,只能拿一把斧子、棒子,甚至杀猪刀、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