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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绝塞奇人
这一踹不要紧,他想起了老婆秦闺儿的惨死!
一下子怒气上撞,不由得使起了儿时那种混抡乱打的“狂龙棍法”!
秦歪脖子不过是个赌徒滚刀肉,哪里抵挡得住疯虎一般的于显龙,他被打得狼哭鬼叫,抱头鼠窜……
胭脂沟金厂吃午饭的人都停下来看热闹,秦歪脖子躲到哪里,哪里的人就有意让开,任凭于显龙追打。此时的于显龙只有一个念头,弄死秦歪脖子,带着四虎白大姑娘逃回龙湾镇去。
秦歪脖子被打得慌不择路,竟然一头撞进山坡上那座最大的木房子里面去了。
跟着看热闹的人都远远地站住了,不敢向前一步。
因为那里原来是漠河金厂总管知府李金镛的住宅,现在里面住着俄国大老板瓦连津斯基和他的老婆瓦莲津娜。平时连俄国大把头都不能随便进,像秦歪脖子这种中国小打儿连看都不敢往里看。
于显龙可不知道里面的凶险,握着柞木棍子便追了进去!
里面的卫兵刚将秦歪脖子擒住,弄倒在地乱踢乱打,外面又闯进一个虎虎生威的年轻人,手里还拿着一根柞木棍子。
四个卫兵立刻抓枪,拉开枪栓,推上子弹。
瓦连津斯基和他的白胖老婆嘟噜着大喊大叫,于显龙虽然听不懂,却也知道这两个人是在命令卫兵开枪!他不由得站住脚,想抽身退出去。
瓦连津斯基生硬地喝问:“什么人?”
于显龙抬头一看,站在对面的就是11扇里出来的大胡子大肚子瓦连津斯基,于是一抱拳:“龙湾镇乡医,于显龙。”
瓦连津斯基又是一阵嘟噜,四个卫兵端起了步枪瞄准……
忽然屋子里传出一声“慢!”
房门打开,里面竟然走出一个中国中年男人老者。
那男人虽然看上去只有四十左右岁的样子,却须发花白,仪态从容,举止洒脱;萧疏轩举,气度不凡。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消瘦的俄国年轻男子,是翻译。那翻译跟瓦连津斯基嘟噜了几句,瓦连津斯基冲着老者一笑,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老者点点头走下木头台阶。
秦歪脖子慌忙爬上前来,不住地给老者磕头:“宋先生救命,宋先生救命啊……”
宋先生连看都没看他,直接走向于显龙:“你是吉林龙湾镇人?是中医?”
于显龙点点头。
宋先生:“龙湾镇有个神枪于六指儿……”
于显龙一抱拳:“老先生认识家父?”
宋先生摇摇头:“闻其名,未见其人。老夫吉林宋之唐,咱们是老乡。”宋先生转身对翻译说道:“你跟瓦连津斯基先生说吧,这个年轻人可以接替我做个文案。”
瓦连津斯基疑惑不解,不肯相信。
宋先生说:“他是中医,自然深通中国文字和计量。此人一身正气,个性刚毅,必不会营私舞弊。至于业务么,老朽可以教他几天。”
瓦连津斯基还是将信将疑,但也只好勉强点点头。
那时候,在胭脂沟淘金的中国人不下几万,但能识字算账的连十个都凑不齐。
俄国大鼻子虽然占了胭脂沟,但基层管理乃至淘金工人多数还得利用中国人。就连他的四个卫兵也是临时从军队借来的。
于显龙也是惊疑不定,摸不着头脑。
秦歪脖子被赶了出去,宋先生向于显龙招招手:“跟我进来。”
于显龙跟着瓦连津斯基夫妇和宋先生一起走进大木屋里。虽然现在这里已经被俄国人占了,但屋内的装饰还是以前的中国风格。
宋先生在瓦连津斯基面前却是不卑不亢,平起平坐。他指了一只木凳,让于显龙坐下。然后问道:“你读过书没有?”
于显龙:“小时候在龙湾镇跟关先生读过几年,念到《周易》家里变故,就学不下去了。后来才到桦树岗拜师学医。”
宋先生:“你说的关先生,可是上玉下麟的关先生?”
于显龙:“正是晚生的授业恩师。”他们的对话被那翻译一句不漏地翻译给了瓦连津斯基夫妇。
宋先生连连点头:“好好好。关先生的弟子人品学问一定错不了,你在这里不但可以做文书,也可以行医治病啊。”他看了看瓦连津斯基,瓦连津斯基也连连点头。
宋先生又说:“我跟随李金镛大人来这里二十多年啦。现在齐齐哈尔副都统要调我到他那里去,可是呢,这位瓦连津斯基先生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接替我,所以不肯放行。小伙子,你有这个才能,做文案总比做苦力好得多,你愿意不愿意呀?”
于显龙:“我虽然读过书,可是一直以来都是行医治病。对淘金这事,一点都不懂啊。”
宋之唐:“呵呵,不要紧。只要你肯学,我教你。”
于显龙:“我接替您?那您老人家……”
宋之唐苦笑摇头:“半生心事在筹边,黑水黄沙二十年。如今也该回去了。”
于显龙无比感激这个苦寒极边的奇人!做了文案就不用再在河水里泡着了,秦歪脖子再想害他也没那么容易。说不定更有机会把白大姑娘找到救出去。
他暗自祷告上苍,保佑老娘,要不是她不惜吃了那么多的苦供他读书。这条命就交代给胭脂沟了。
秦秃爪子跑出大木房,抱着脑袋去找大金把头去了……
宋之唐和瓦连津斯基争论了很久,才重新走到于显龙跟前。
宋之唐颇有深意地说:“这里的人不比任何地方,北洋政府管不了,沙俄法律也不管用。到这里来的人除囚徒、被俘将士、破产农民,还有叫花乞丐、江湖术士、侠义壮士、溃兵散勇,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有。骁勇剽悍,打家劫舍、砸孤丁等皆属日常所见。一言不合就打架杀人,他们根本不在乎生死,所以管理这些人,以敬为上!伙食不能太差,工钱要按时发放。这里有句话叫挣钱不挣钱,一月两个年”。
他把头转向瓦连津斯基:“金班规定阴历每月的初一、十五为节,过节的前一天即每月的三十、十四为节把;劳累了半月,节把要喝个解乏酒,过节要痛痛快快畅饮一番。一旦耽误了工钱,金伙子们闹事,就算天王老子也治不了他们。他们手里的金锹金锤金开山,随时都能变成杀人的家伙。他们不怕死啊。”
瓦连津斯基连连点头,于显龙听得心惊肉跳,心说这些淘金的就是金匪呀。难怪这里的伙食比较好呢。
宋先生又对于显龙说:“你先去吃饭,吃了饭之后再到这里来。我当着瓦连津斯基先生的面,把金厂的规矩忌讳和文案的条款,先给你讲一遍。”
于显龙开始有点敬佩这位老先生了,言语之中暗藏机锋,既教诲了自己,也警告了俄国大鼻子。听了宋先生的话,这个大鼻子为了发财再也不敢虐待工人,克扣工钱了。
下午,宋之唐又给于显龙讲了金厂何时拜山神爷、关帝、观音菩萨,什么时候祭祀火神等等。于显龙才知道金厂金矿别有洞天,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比如要避免说“黄、坑、扔、瞎、赔、停”等字眼。如黄要说元,姓黄要改姓袁,黄皮子说元皮,黄豆说元豆;坑要改成洼,矿坑叫碃(qing)。
于显龙听得兴致勃勃,瓦连津斯基却恹恹欲睡。
宋先生又说道:“胭脂沟很特别,这里没有妓女,因为这里的所有的女人都是妓女,所以无所谓妓女;这里没有嫖客,因为这里所有的男人都是嫖客,也就无所谓嫖客”。
听到这些,老毛子立刻来了精神,问道:“这是为什么?”
宋先生说:“这是李大人的妙计呀。李大人刚主持开采胭脂沟金矿的时候,矿工达一两万人,高潮时,达三万余人。清一色的大老爷们儿,白天他们为生计各忙各的,到晚上都无所事事,除了喝酒赌博,就是骂街打架,常常打的是你死我活,昏天黑地,血溅胭脂沟的事时有发生!弄得金伙子们不安劳作,有的干脆出逃,要回老家去。李知府思前想后,想出一条妙计!他派出人马到山外城里招来一批妓女,建起了妓院,从此,这个小镇嘈杂的夜晚渐渐地安静下来,骂街打架的少了,出逃的没了,妓院兴隆了。加上黄金的诱惑力,这小小的胭脂沟很快云集了国内和日本、朝鲜、俄罗斯的妓女一千多人,建成上规模的妓院三十多家,脂粉的香气终于驱散了满街的臭汗味,胭脂沟的空气清新了,胭脂沟的男人们也都精神起来了,连淘出来的金子都是香的呀。老河沟从此又叫胭脂沟啦!”
瓦连津斯基连呼“哈拉少!哈拉少!”宋之唐却摇头苦笑,吟道:“黄金旧梦化飞英,卖笑声凄幻鸟鸣。苦陷深渊成野鬼,怨魂摇树泣边风!”
沉默一会儿,宋之唐才说:“来吧,我把文案的条款跟你说一说。”
说到此时,不但瓦连津斯基昏昏入睡,连那个翻译都哈欠连天了。
宋之唐边说边写,于显龙仔细倾听。宋之唐敲着桌子说:“不要光是听,眼见为实啊。”于显龙答应一声,朝他桌子上望去,不禁大吃一惊!
他写的和他嘴里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只见那上边写着:“乱后生涯劫后身,麻衣泣断北堂春。埋头已分山林老,忧国还同道路亲。”
于显龙虽然不懂诗词,但其中的含义,尤其是忧国、道路亲等字样,他还是能够理解,读罢一竖大指,向宋先生点点头。宋先生一笑,写道:“胭脂沟边三更后,老松树下月如钩。”于显龙又点了点头。
胭脂沟金场昔日的繁华已经凋敝了很多,山梁背后的百万街闲下许多空房子来。漠河金厂解散以后,多数中国人为躲避俄国大鼻子,纷纷逃往吉林、奉天乃至山海关内去了。剩下的多数是小商户、妓女乞丐,没本钱上路的人。但随之而来的是俄国商人、妓女、无业游民等等。
山梁这边的金场,除了瓦连津斯基留下的金筐头金槽头金簸头的技术人员,做苦力的金伙子都是新近招来、抓来的。由于初来乍到,暂时看还都比较安分。吃了晚饭后就各自钻进各自的地窨子,点燃艾绳,躺在板铺上抽烟闲聊。
只有那些“老油子”才跑到百万街去寻欢作乐,或者在地窨子里狂赌。
于显龙没住地窨子,但也没像宋先生那样住在山腰大院里。而是一个人被大金把头请进了一座木克楞房子里。虽然四面漏风,但总不至于像地窨子里面那么阴暗气闷潮湿。
这个大金把头郑都叫他郑大脑袋,呼兰县人,在漠河金厂混了二十来年了。他手下有一帮兄弟,秦歪脖子就是其中之一。他听说于显龙是宋先生救下来的,还要栽培他当文案,所以对他还算客气。住处铺盖伙食都比金伙子们好多了。于显龙奇怪的是,从大木房子里出来,再就没看见过秦歪脖子。
大秋子虽然和秦歪脖子没什么冤仇,倒霉就倒霉在她是和于显龙在一起的。女人泡在水里摇金簸箕,秦歪脖子是想要她的命。
于显龙悄悄把大秋子叫进自己的木刻楞。
大秋子一看,眼泪都下来了:“三先生,有能耐就是有能耐。一顿暴打,打出一间房子来。你说我一个女人混在这里,这到了晚上……”
于显龙让她坐下:“宋先生说胭脂沟这里没有妓女,所有的女人都是妓女;这里没有嫖客,因为这里所有的男人都是嫖客。姐姐,要我看你不如进百万街,租一间房子。等咱们杀出去的时候,愿意走一起走!”
大秋子:“你说得容易,咱们几个身上被人家搜个溜光。一文钱没有……”
于显龙脱掉皮靰鞡,撬开鞋底,叮叮当当掉出五块大洋!
于显龙抓起大洋交给大秋子:“就这些,都给你。先找个地方住下,等我赚了钱,再给你送过去。”
大秋子一抹眼泪:“三先生,大秋子这辈子第一回跟对了人。可是怎么出去呀?”
于显龙:“呵呵,这好办。一会儿我出去买笔墨。你拿着你的皮大衣,挺着胸脯,扭着屁股,就说来找生意的。我顺便把你往出一赶……”
大秋子:“那要是在街里被秦歪脖子看见呢?”
于显龙:“硬气点!我还真怕找不着他呢。胭脂沟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大秋子毕竟是个老窑姐儿,妓女状态不用装,抱着大衣被于显龙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