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沽美藏书阁的规模跟植兰山房差不多。
一楼为休闲类书籍,有不少汉语文本,坐在椅子上、台阶上,或者背靠实木书架看书的人挺多。
二楼是更为精进的人文艺术类,看书的人明显比一楼少,初略看过去,西域文和汉译版书籍各占一半的比重。
这层楼也是陈蓝玉休沐时最常来的,遇到特别喜欢的汉译本,他会想办法买到,充实石头小院书房的架子。
比如他初到沽美时看的那本汉译版西域志,便是他逛藏书阁时特意去找的书,为了了解沽美最近二十年的政治、经济、历史、人文。
他没有借书读的习惯,喜欢的就一定会想办法拥有。
因此,离开藏书阁后,他在附近的好几家书店找了很久,才找到可以购买的同一版,那个时候他手里没钱,好在身后总有个好心人派来的店小二付款。
正式投入军营之前,他用这种方法淘到不少好书,把想看的,喜欢的书带回小院慢慢看。
这样毫不心疼地用着好心人的钱,享受着青春郡主的善意,羞愧吗?羞愧!但是为了书嘛……羞愧可以接受。
西地推行汉学不过十来年,最先翻译成汉语的基本都是最具可读性和审美性的人文艺术类书籍,生动有趣又陶冶情操。至于枯燥的历史政治,没事他也懒得去啃。
等他领了薪水,书店里的书更是买得随心所欲。藏书阁里的书,书店找不到的,他又实在想要的,阁中并非孤本的,他最终都想办法弄回自家书架了。
凭借着十几岁就开始建立盯梢队伍的经验,陈蓝玉知道怎么通过钱财换取所需。
……
即便他离开暮城,领着基本薪资的盯梢队伍也仍在运作,暗中保护他的家人、朋友。
比如,阿爹、阿秦为了突显自身风度魅力,喜欢策马狂奔同时又习惯目不斜视的路段,有块绊脚石的话要及时搬走,以免惊了马,摔着了不会武功的阿爹或阿秦。
阿娘和阿姐不必担心,在照顾自己这方面,她们比他还狠,还周全。论功夫,别看他现在开窍了,长了些能耐,真要打起来,还不一定能打过她们。
冰清傲气,从小到大不肯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对门糖水店的掌柜和伙计便只管盯着,只要确保她和朱牛牛不饿死就行。碰到她们实在没钱买吃的,饿得晕过去,有性命危险,该出手时要出手,以善良邻居的身份喂水、投食、施救。
又比如,从山下到雨儿家,她喜欢盲跑的那段路,每隔两天,最多不得超过三天要打扫排查一次,看看路上有没有碎石、荆藤之类会拌脚或刮手的东西,周围草丛、大树也要仔细检查,万一有蛇或长得特别可怕的虫子呢。
至于别的……
主要是男色这一块,如今没了荆风大哥这样的劲敌,倒不必忧心。有针对性地盯住与她有接触的,长得颇有姿色的年轻儿郎就行。
既不能松懈,也不能盯得太紧,以防她与暮城所有的好儿郎绝缘。总得留两三个特别优质的男儿用于观察比对。
他这一趟出去,保不准会死在外面。她余生的幸福,对他来说也很重要。他要在活着的时候都计划好。
……
他把这个重任交给一个特别有媒婆潜质、深谙感情之道的盯梢大叔。
倘若他真的不在了,请媒婆大叔为她择一良婿,并千方百计帮助她嫁了。
至于阿秦,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阿秦不可能喜欢雨儿。不然他俩配一对,倒是真的好。
说白了,不论是他的人为阻断,还是她放不下他,一想到她极有可能孤独终老,他就不想死,因此每日每夜都过得分外用心,每时每刻都活得极为用力。
他就算死,也不能瞑目。
难不成要变成孤魂野鬼,天天趴她窗外陪着?他死后倒是有大把时间趴窗,但她天天被阴气环绕,对健康不利啊。他希望她快乐长寿,不负此生。
他知她对自己感情深厚。得知他的死讯一定痛不欲生,之后郁郁寡欢。
他离开暮城的前一天,思虑重重,终是放不下,又一次花费巨资,郑重而虚心地请教媒婆大叔,若他不幸身死,如何才能救她。
大叔手握巨资,侃侃而谈,分析得很在理。
一个女子不幸永失所爱,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亲,但成亲只是第一步,成亲之后生个孩子才是关键。
普天之下,唯有母爱能与爱情抗衡,甚至远超男女情爱。
等她有了孩子,爱转移了,她便得救。即使她仍忘不了旧爱,也会为了孩子坚强地活下去,往后的日子,便真的有了盼头。
大叔看他一边听自己分析一边思考点头,知道他认同了自己的说法,便又问道:“蓝玉公子,为了让阿雨姑娘活下去,孩子父亲的事,我尽快张罗?”
……
他有些不满地看了大叔一眼,这是咒他早死吗?
通常专业技能很强的人,在人情世故方面多有所欠缺,他不跟大叔计较。
“先好好盯着,等接到我的死讯再张罗,我也不见得会死……”
此时,陈蓝玉正领着蒙雨在二楼的书架前边走边看,她第一次来,又一心找书,自然全神贯注。
二楼他很熟,便一边陪她浏览书脊一边想着旧事。
他不仅没死,还会是她孩子的父亲。她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而且还是最好的那一种……但他不能再往下想了。
因为再往下想便是他们会有几个孩子,他的薪水够不够养,要怎么抓孩子的教育这一类复杂的问题。
陈蓝玉转身对找书找得一脸茫然的蒙雨说道,“古籍在三楼,咱们往上走。”
三楼他因为好奇去过一次,那里只有蒙尘的书架和发黄的古籍。
拿了他不少好处、悄悄帮他弄非孤本藏书的管理员说,三楼跟禁区差不多,平时根本没有找书的人和读书的人。
书阁的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清扫一次,但因为无人光顾,书册常年不动,他翻的每一本书,手指都能感受到灰尘的存在,呼吸到的也是腐旧之气。
他不喜欢那个环境,加上古籍都是西域文,还是现在沽美学子弃学了的古西域文字,他当时看不懂,之后再也没有上去过。
但他回到兵营后,想着自己极有可能在沽美或是西地的某个郡长期生活下去,不学西域语和西域文不行,便请几个既会西域文又懂一些汉字的文官来交流学习。
……
他学得极快。
眼下找书不是问题,读西域文也非难事,至于西域古文,其原理跟汉字古文差不多,言简,意繁,兼有引申,借助具有翻译功能的工具书,一边查找一边看,比现抱着一堆书去找当地的老学者翻译还要快些。
那便自己来。
这般想着,他转头看静立一旁,自顾找书的她,想问她要找哪些内容,有没有具体的指向,见她眉头紧锁,快速地翻着手中的西域古籍,急切地想要从书中找到她能看懂的字……
她当然看不懂,便又去翻另外一本。手边已经胡乱地堆着好几本翻过的。
他知道她是先看到了祖越世子,由此引发对西域祖氏的忌惮,但却不知何故。
之前一直忙着防情敌,之后专心牵手逛街,来书阁之前全心全意吃素餐,全程都没来得及问……这事看着似乎挺复杂,此时她正心烦意乱,也不好开口询问。
只能靠自己,去想,去猜测。
她几乎是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自盯梢以来,她从未离开过暮城。
难不成在他急急长大的那几年,她两岁至八岁的那个时段,被恶人带到了西域?
且不说暮城出不去,就算出去了,西域祖氏迫害一个几岁的小女孩做什么?
迫害完了,竟还把她完好无损地送回来?也没见她落下什么心理阴影啊。除了性子清冷些,跟他和阿秦在一起,三个人笑得没心没肺,就好像这世上没有悲伤一样。
西域祖氏极有可能拿走了她的智力,她小时候应该是神童,智力被拿走以后,读书写字这一块就很一般了。
这智力给谁了呢?莫不是给了祖越世子?
祖越世子看过她写的字条,当场笑话她没上过学!真是岂有此理!
……
“你别急,”他说着把她手里正在翻的书拿到自己手上,“西域文我看得懂,告诉我,要找些什么?”
他看得懂吗?那太好了。
她急声道,“找……西域祖氏的起源,领地,发展脉络。我和冰清没推断错的话,他们应该就是祖越世子的祖辈。”
他本想问,你初见祖越世子,怎么会对他祖宗感兴趣?一想到她小时因为过于聪明被带到西域,受制于祖氏,被祖越世子夺了智力……便不多话,决定查了资料再说。
他顺着书架找书,又听她在一旁补充道,“你从六十八年前的史料查起,就是中原王都玉梁将军领兵西征,杀了西域王之后,西域王族幸存者都流散到了哪些地方,繁衍出了哪些支系,他们的子孙后代现在居于何处,尊何姓,取何名,如此,事无巨细。”
他想,他们是中原人的长相,暮城六十多年前或许曾在中原王都治下,她跟西域王之间可能会有的交集,便是他凭空想象出来的夺智之仇。她提到的将军西征看起来更像一条重要的线索,貌似后续所有事件皆由此引发。
他在全力找书之前,忍不住问她:“雨儿,莫非,这玉梁将军是故人?”
听他一问,她抬头看他。
应是一时情难自禁,本就澄澈的双眼,因为突然涌上的泪意,看起来更加明亮,水汪汪的犹如两只岁月的深潭,那里面既有命运的暗涌,又有沧桑与凄苦。
等她用力闭目,挤掉了碍眼的泪水,再一次看清了、确认了眼前端身而立的人,这些情绪便有了终点:失而复得的庆幸。
她压下哽咽,极尽平静道,“蓝玉,你就是玉梁将军,玉将军就是你。”
她轻微而坚定的声音,落在他耳朵里,初闻不可思议,复想有如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