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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富贵,北贫贱。
这个说法码头上的人都知道。
有的人生在南岸,住在南岸,见着了对面来的人,提起这句话就会谦逊的笑着摇着头,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直说都一样都一样,在哪不都是讨生活的人呢,可说这话的时候,眼底明明是掩饰不住的优越感。
有的人住在北岸,长在北岸,削尖了脑袋想要扎进南岸去,可最后机关算尽也没能成行,就会逢人边骂,那边住着的,都是些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不是喝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就是巧取豪夺的商贾地主,没一个好东西。要不然,怎么能轮到他们发财呢?
可骂归骂,等南岸那边有了什么赚钱的营生,他们还是争先恐后、兴冲冲的赶过去抢活儿,唯恐晚了一步,菜肴落到了别人碗里。
孙烦了也知道这个说法。
可他连南岸都没走遍呢,也就是在楼上看看,北岸就更没有涉足过了。
这会儿被大尾巴驮在天上,一点点靠近了北岸,他又激动又害怕。
最先冲进他鼻子的,是一股混合着腐烂和恶臭的味道,然后,他看见了岸边的礁石嶙峋,犹如张牙舞爪的怪兽,和他在楼上眺望的,南岸柔美的海岸线一点都不一样。
孙烦了从没来过这样的环境,他觉得冷,觉得恶心,觉得害怕极了。他不由得紧紧攥住了咚妹儿的衣襟儿。
咚妹儿一心想要这个富家小子亲眼看看他们家造的孽,所以让大尾巴飞得飞快,一路上一句话都没和孙烦了说。她知道这个小子肯定害怕,上次带他飞,他吓得脸都白了,好半天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哼!我吓死你!叫你说话不算数!”咚妹儿心里嘀咕着,小脚丫轻轻敲着大尾巴的肚皮,还不停的让大尾巴加速呢。
墩子家的窝棚离乱坟岗子不远,上次那家赌档也在附近,因为离河近一点,装台班子才把寿匾放在他家后院的。
听墩子说,现在柱子哥听不得赌字,谁一说赌档怎么怎么的,他哥就脸色煞白,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眼色非常吓人。
咚妹儿已经往这边飞过好几回了,轻车熟路的。
噢,应该说是轻猫熟路的吧。
柱子哥要吃鱼,她就背着网兜亲自下水抓去,小孩儿胳膊长的鲈鱼,她一抓就是一篓子,偷偷挂在她家摆渡船的船帮儿下边,用芦苇把篓子缝的密密实实,白天就养在船下边的水里,晚上偷偷拎上来,骑着大尾巴给墩子他们送去。
大尾巴的背上有鲜鱼,飞起来就心猿意马的,老是想回头闻一闻,馋极了就在空中打起圈儿来了,干脆不往前走了。
所以,虽然每次从船上起飞的时候,都是整整一篓子鱼,等到了墩子家的时候,往往也就剩下一半了。
柱子哥他们就觉得好笑,也不嫌弃半篓子鱼少,一样乐呵呵的熬出鱼汤来,最后还不忘给大尾巴几条。
大尾巴也喜欢来北岸这边玩。
今夜咚妹儿没有带着鱼飞,大尾巴就飞得像模像样的,稳稳当当,速度飞快。
也就把孙烦了吓得魂不附体。
降落之前,孙烦了看出来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熟读《聊斋》,知道乱坟岗子晚上有蓝色的鬼火,心里就越发害怕了。
烦了很后悔,不该贪恋再飞起来的机会,就那么听话的爬上了猫背来,人家是要找他报仇的吧?都带到乱坟岗子来了,这里他半个人都不认识,要是直接把他小命取了,就地一埋,估计老祖宗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要来这里找他啊。
大尾巴落地之后,就钻进乱坟岗子玩去了,它倒不害怕鬼火,而且今晚多半也没有鱼汤吃,耍一会儿蛐蛐蟋蟀什么,就找个地儿睡一觉好了。
烦了落地的时候,腿都是软的,要不是咚妹儿拖着他进窝棚,他觉得他都能蹲在地上,老半天起不来。
窝棚这种地方,他第一次进来。
门很低,压着脑袋钻进来了,里面也不宽敞,一点小小的豆大点的光刚燃起来,也看不清楚周围都有什么,就觉得空气又闷又臭,感觉住在里面的人,已经好几百年没有洗澡了。
“你还有脸过来?”墩子气不打一处来。
“那个……那个她带我过来的……”烦了听出来了,是墩子的声音,他的声音虽然很疲惫,也掩盖不住强烈的愤怒。
“叫他看看柱子哥被他们家害得多惨啊,少说也得买几只老母鸡补补吧!”咚妹儿觉得,老母鸡就是比较像样的礼物了,因为疍民之间的人情往来,比较重的礼,就是抓几只自家船尾用鱼虾喂养的母鸡,把翅膀用红布带儿绑起来,送给人家。
烦了的眼睛,渐渐适应这窝棚里面的黑暗了,他看见了一张床,也不知道这几块大石头上面搁上一张大木板子,是不是就叫做床了,上面躺了一个人——额?半个人?
那人的下边半边身体,明明是没有的。被子下面平平展展的,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听姑父说碾断人腿的酷刑,觉得残酷,却无法想象。
现在眼见为实,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床上这人仰面平躺着,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可烦了看见他睫毛的颤动了,他知道这人是醒着的。
他还在痛吗?他下半辈子要怎么过啊?
下不了床,走不了路,吃喝拉撒,都要靠着墩子照顾吗?墩子好像和自己差不多大小吧?
自己的一应饮食起居,家里有一堆人忙前忙后,他还听到他们偷偷抱怨,说伺候个小少爷,比照顾个大老爷还累人呢!
那墩子这么小小年纪,就要照顾瘫在家里的哥哥了吗?难怪他看起来这么累呀。
还有啊,家里的大人都倒下了,他拿什么生活呢?进项都没有了啊!
虽然墩子看起来,似乎随时都要冲过来揍他,烦了倒是觉得,要是真的揍他一顿,没准儿他心里还能好受一点。
墩子没冲过来,因为他的一只手被柱子紧紧握住,虽然哥没说话,墩子也明白哥的心意。
不能再惹事了。
墩子的另一只手,握在咚妹儿的两只小手里,咚妹儿其实也想在孙烦了脸上狠狠抓几把,可是觉得就算要抓,也得等他送来了母鸡之后。
没想到,这个豆芽菜一样的孩子,脸色几番变换之后,说的话让心思各异的三个人都惊呆了---
“我有办法让他重新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