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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拜别后,许是为薛侃和余珊二人的风采所折服,朱厚熜阴翳的心情一扫而空,几欲宣泄的怒意,也消散了大半。
只余为王府侍卫讨个公道的念头。
行在九华山上,山路蜿蜒曲折,两旁怪石嶙峋,骑行颇为不便。
朱厚熜牵着马走在前头,心里思忖着凉亭内的对谈。
“投石问路?”
请教竹城先生时,竹城先生只给了一句投石问路,却似扔有未尽之言。
在朱厚熜想来,先报之于州衙,乃是打草惊蛇。打草惊蛇的结果,则是鹤鸣居人去楼空。如今欲要投石问路,该当如何投呢?
凝眉沉吟着,朱厚熜下意识唤骆安过来,旋即不禁哑然失笑。
临行前,随行侍卫禀报,骆安被朱宸遣去公干了。
哑然失笑之余,朱厚熜暗叹:果然还是没有得用的人手,此时候骆安若在身侧,以他仪卫司多年的经验,处理这等小事,当不在话下。
叹息一声,唤黄锦到身前,朱厚熜将心中所思,细细说了一番。
黄锦躬身笑道:“世子爷,此事情关碍之处,只在陈狗儿一人。不拘是在陈狗儿住处安排人手,还是等州府下发海捕文书,若擒之不住,便是死无对证。”
沉吟着少顷,“奴婢使人查过了,鹤鸣居跑掉的那一伙人,乃是城南太平赌坊的东家,料来于九太岁脱不开干系。欲要投石问路,却需走一趟九太岁庄子了。”
朱厚熜疑道:“我兴府侍卫只说,那陈狗儿去过鹤鸣居罢了,伤人贼辈面貌也未曾看清,贼人推说不知便可,为何要跑?”
黄锦谄笑道:“事涉王府,哪怕诸官推诿,也需有个交代的。三木之下,求何不得?
倘若那九太岁果真神通广大,州衙巴不得就此把一切罪过,推于那一伙人,一了百了,图个清静哩。”
朱厚熜闻之,若有所思。
黄锦直言到:“凉亭内时,奴婢也思虑过了,奴婢去州衙正在昨日子时,州衙与武穆祠相距甚远,贼辈得知消息也当在子时以后。倘若陈狗儿和太平赌坊的东家,去的都是九峰山,如今不过区区半日光景,一干贼辈则必然托庇于九太岁府中,投石问路,正当其时。”
。。。
一番言语之后,随行四十余侍卫星散开来,直奔九峰山各处要道,以期守株待兔。
只留下十余人跟在朱厚熜身侧。
一路山间急行,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座规模宏大的庄园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庄子规模宏大,依山临崖。
正东方向,有一泓鱼塘,水波潋滟;两侧则是田耕阡陌连绵,鸡犬相闻。
黄锦扶着朱厚熜下了马,遥指极远处一片隐约可见的庙宇高塔,“世子爷,那去处唤作云峰禅寺,香火极旺,乃是这方圆数十里内一等一的寺院。奴婢听闻这处庄子的主人,却也是善男信女哩。”
朱厚熜顺着黄锦所指,遥遥观望片刻。
再听黄锦言外之意,不禁笑骂道:“你倒是个知机周全的。”
说着,一指云峰禅寺,“既然来了这九华山,焉能过云峰禅寺而不入?你再遣两人,去云峰禅寺走一遭。”
此时,庄子前的动静不小,门内探出来一个脑袋,看了一会儿便又缩了回去。
未几,便有四五个佃户打扮的汉子,簇拥着一驼背老叟自,迎向朱厚熜一行人。
近了身,老叟一拱手,目光在这十余人身上扫了一圈,“老朽填为庄子管事,不知诸位是?”
黄锦嘴角一咧,阴恻恻的道:“这年月,还有人不识得我兴王府的装束,啧啧。”
再看这些佃户打扮的汉子,各个膘肥体壮,肌肉虬结,有股彪悍之气,这哪里是什么佃户?
老叟作恍然状,惊道:“原来是兴王府来人,失敬失敬了。不知诸位官人所来何事?”
此时朱厚熜早已不耐。
休说出来的这些人,气质绝非普通佃户。便是此老叟乍然见到兴府十余人上门,惊色多是作态,惧色却是半分也无。
区区一管事,朱厚熜也懒得跟此人言语,率众径直迈入庄园之内。
身后一阵纷乱,诸人推开阻拦几人,紧随着朱厚熜迈步前行,老叟见阻挡不得,声音拉的极长,惊呼着:“诸位官人,诸位官人且慢。。。”
对此朱厚熜视若无睹。
一行人进了庄子,绕过影壁,便有一排二进门楼映入眼帘。
许是外面动静不小,此时前院不少仆婢都放下手头活计,偷偷打量不告而入的这一行人,低声交头接耳。
片刻,庄子深处传来一阵喧嚣,一儒雅男子从二进楼门走了出来。
细细观之,但见此人穿着盘青衫,头戴方巾,儒生打扮。
此人现身之后,庄子前院的喧嚣,戛然而止。
老叟喘着粗气紧随其后,挪到此人身侧,耳语半晌后,匆匆退了开了去。
“不才许贡,草字敬言,添为庄府西宾。远来便是客,还请诸位入内一叙。”
方巾儒生拱手笑着,眼里却全是阴翳之色。
一行人在此人带领下,穿过二进楼门。
一入内院,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片硕大的园子,满目葱茏,奇花山石隐于草树之间,鸟兽蜂蝶嬉于氤氲之上。
一条游廊横穿花苑,直通内宅之前。
穿过游廊,许贡领着诸人入了花厅,待得仆婢上了茶,瞧着兴王府诸人乃是以那锦衣少年为首,心里有了几分猜测。
“不知这位公子是?”许贡拱手笑道。
花厅内,朱厚熜状若未闻,心里实则反感至极。
看着名唤许贡之人,头戴四方巾,当有功名在身。
在他接触的士人里,儒雅弘毅如袁宗皋,清雅谦恭如甬川先生(张邦奇,号甬川),哪怕是之前山脚凉亭遇到的薛侃和余珊二人,亦是风采绝伦,气度不凡。
眼前此人,苦读圣贤之书,却以功名之身,委身于贼。
如今坐于花厅侃侃而谈,委实是有辱斯文,少廉寡耻。
两相对比之下,简直是云泥之别。
朱厚熜心下愈发厌恶,也不理会此人言语,径直起身迈步花厅门外。
不多时,花厅内言语,陡然激烈起来。
只听得花厅内,“贵府主人不在,与我何干?我等追拿贼人至此,你焉能不知?”
许贡不动声色,抿一口茶,“且不说没见到什么贼人,缉拿贼盗之事,乃长寿县和安陆州府之事,贵王府岂可越俎代庖?”
话音一落,黄锦冷笑道:“王妃还愿于玄妙观,贼人潜藏观内,意图不轨,我王府如何缉拿不得?若非瞧着你有功名在身,哪里会与你好言相劝?”
。。。
花厅外,朱厚熜负手而立。
满园芬芳、怡人景致使得他厌恶之感稍缓,如今九华山各处要道关碍,俱有了王府侍卫盯着,以期守株待兔。
打草惊蛇、投石问路,该做的也都做了,至于能否擒住陈狗儿一干人等,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正思忖间,“砰”得一声响动,花厅内茶盏应声碎了一地,许贡拂袖迈出花厅,一脸怒容。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贵府如此行径,与强闯民宅何异?”
黄锦亦步亦趋,跟着出了花厅,经过许贡身前时,黄锦忽然冷笑道:“不让搜拿也可以,只是贵府在安陆石城的一应营生,便也都弃之不顾了么?”
名唤许贡的儒生,此刻已然怒极。
全然不理黄锦,径自疾步朱厚熜身前,“这位想必是兴王世子了,安陆之人皆言兴王乐善好施,守度慈和。世子真要行这欺压良善之事?”
良善?
朱厚熜冷笑。
花厅之外,王府诸人无动于衷。
许贡拉着脸,“区区不才,乃是长寿县廪生,亦有功名在身。贵府若欲行此不法,在下必然要诉之于老父母,斥之于公堂。光天化日之下,你兴王府便真能目无王法,只手遮天?”
到底是少年心性,许贡言及兴王时,已经是勾起了朱厚熜心底火气。
待得听得许贡最后一言,朱厚熜只觉胸中怒意升腾肆虐,眸子里的神色也骤然冷了下来。
“读圣贤书,却委身于贼,行龃龉事。倘若大宗师晓得,长寿县廪生里,有你这等人物,又该如何!”
听闻“大宗师”,许贡满眼愤恨,目光如刀般直视朱厚熜。
僵持片刻,许贡冷笑道:“兴王府真真是好大的威风。既然如此,诸位请便!”
言罢,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