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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徐来,池水微波荡漾。
永淳莲步轻挪,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两个小内官,在后面是四名女官。
待靠近水榭时,永淳身后诸人俱止步不前。
没了束缚,十来岁的小丫头方才活泼起来。
小跑着进了水榭,月华般的素纱,在晚风里飞扬,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世子哥哥,今儿晚上有大戏看呢。母妃也说,世子哥哥身子骨大好了,去看看大戏也好。”
朱厚熜闻言,为之愕然。
却说明代的梨园生活,是相当丰富多彩的,乃是士大夫、勋戚消闲的好去处。在诸多宗室里,喜好美色戏曲的更是大有人在。
诸如:宁王朱权,便醉心戏文,著有《太和正音谱》。
周宪王朱有燉,更是戏曲上的集大成者,其《诚斋传奇》,打破了元杂剧一本四折,一人主唱,全用北曲的桎梏。《牡丹园》《神仙会》更是脍炙人口。
然而据他所知,自家父王朱祐杬,偏偏不喜此道,终日里只喜欢读书作诗,对弈清谈。
王府内,虽也养着几个戏班子,却多时闲置,也只每逢佳节时,才会拿出来应应景罢了。
永淳轻笑着,捻起些饵料,抛入水中。
霎时间成群锦鲤越水而出,竞相争食,在晚照夕阳之下,波光淋漓,灿然夺目。
不理朱厚熜的愕然,永淳看罢池鱼,回身拉着朱厚熜手臂,轻轻摇着,眸中满是期待。
“妹妹央求了母妃好久,这才答应叫府里的戏班子,先演孔明七擒七纵的皮影戏的,世子哥哥也去吧。”
噗嗤——
朱厚熜失笑出声,探指刮了刮永淳的小鼻子,笑道:“我道永淳是何时迷上那酸不可言的戏文了,原来是想看皮影戏了。”
笑语间,朱厚熜心情,仿若被永淳的青春烂漫感染,连日来积蓄于胸中的郁气,竟也在顷刻间,消散了大半。
放下手中书卷,朱厚熜畅然大笑道:“喜欢看皮影儿戏,又何须去央求母妃?哈哈。日后永淳若想看时,与我说一声便是。”
说罢,牵着永淳小手,联袂而去。
王府的戏台子,是在存心殿后。
穿过卿云宫,诸人在满园葱茏里,绕过了影壁,存心殿后的廊院便映入眼帘。
存心殿后的廊院里,四周花团锦簇,靠近承运门的方向,一尊假山矗立草木之中。
细细观之,奇峰迭起于方寸之间,尽显巧夺天工之美。
朱厚熜领着永淳到了地方时,整座廊院里已是热闹非凡了。
戏台子上,皮影戏班子已经准备停当,就等着永淳了。
戏台子一侧,王府戏班子诸人则躬身侍立,周围一群内官女婢来回穿梭,琼浆玉液,瓜果时蔬,流水般呈献给戏台前的桌子上
席按间,兴献王朱祐杬,端坐正中。
下首处是长史袁宗皋,紧随其后的是兴府内的众多幕宾。
朱厚熜定睛细看,不禁眉头紧蹙——那玄妙观的妖道元贞,赫然在列。
移开视线,戏台正对着的存心殿后殿里,烛火通明,宫灯幽幽。
王府女眷俱在其间。
一行人绕过假山,朱厚熜携着永淳入内,给王妃问过安,永淳依依不舍地坐在了姐姐永福身侧。
出了存心殿,朱厚熜寻了位置坐下,台子上皮影戏已然开场了。
不拘是皮影戏,还是后面压轴的大戏,朱厚熜对于此,可谓是毫无兴致。反倒是琳琅满目的珍馐美味,更令他食指大动。
由于当日昏厥,这些时日周文采反复叮嘱,不可进荤腥之物,如若斋戒般过了十余日,再见满桌珍馐,如何能忍得住。
另一侧,一番觥筹交错。
席间一人抚须笑道:“《兰亭集序》里云: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今日眼见着满席山珍海味,珍馐无算,倒也称得上是俯察品类之盛了。”
此人饮过酒时,永淳心心念念的皮影戏已经演完了,戏台子旁侍立的大班,纷纷登上台子。
便见席间一人举杯道:“岂止,岂止。仆听闻王爷府中大班优伶,俱是吴中子。(吴中,泛指苏杭周边地区)吴中梨园可谓是冠绝寰宇。常闻吴中才士,更是好作小令,视柔情为吾辈佳事也。”
语出,私下里轰然叫好。
王府的大班,可是名震安陆。
也只有年节时,才能有幸欣赏,等闲是见不得的。
如今珍馐在前,梨园佳剧作引,席面之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不知何时起,戏台子上也传来咿咿呀呀的戏文。
婉转的戏文调子与廊院里笑谈,交织缱绻,声声入耳,传入朱厚熜耳中。
恍惚间,他眼前又浮起九峰山巅那许多弃婴的骸骨。一瞬间,两种极端的莫名情愫,在他心底翻涌盘绕。
如今这般,不正是诗文里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么?
初得智脑,令黄锦读智脑明史卷十六时,他依稀记得,在正德十四年,写有:是岁,淮、扬饥,人相食。
溺女之恶俗,于书史之中,不过区区二字。
可在朱厚熜亲眼所见之下,却是如此的不可承受之重。
更遑论“人相食“?
他不敢想,若果真今岁淮扬大饥,委实有了“人相食”,那又该是何等凄惨残酷的场面?
思绪纷飞间,时光飞逝。
不知不觉,戏剧落幕,宾客尽散,只余廊院假山畔,袁宗皋一人对月清饮。
朱厚熜长身而起,行至袁宗皋席前,瞧着这位王府长史两鬓的斑白,躬身一礼道:“人已散尽,先生何故独饮于此。”
袁先生满目深邃怅然,声音清冷又模糊。
“府内诸幕宾,只知吴中梨园冠绝寰宇,却不知世风日下,士风亦然。”
朱厚熜坐定,亲自给袁宗皋斟满酒,“愿闻其详。”
许是饮多了,袁宗皋也不管眼前少年世子,能否听得懂,只是喃喃的道:“昨日故友来信,戏言曰:时下士子风流放诞,提学来时,十字街头无秀才;提学去时,满城才子皆沉醉。
世子可知,今日豪饮笑谈吴中梨园的两幕宾,亦有举人功名。”
朱厚熜面露不解,袁宗皋怅然叹道:“此辈入幕兴府中,焚笔砚,阁经史(阁:束之高阁),游戏谑啸,群而趋之,非蛊于声色,则诱于珍玩,惜乎!”
醉眼逐渐朦胧,袁宗皋失意之情,溢于言表,朱厚熜不禁恻隐之心暗生。
脱口宽慰道:“素来是曲高而和寡的,先生切莫心灰,且待来日,便未尝没有先生展布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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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尚未出府的黄锦,悄悄穿过诸多随侍内官婢女,挪布朱厚熜身前。
“世子爷,骆安回王府了,如今正在中正斋中候着。”
轻声耳语,打断了朱厚熜的纷乱思绪。
“骆安回来了?”
眉宇一蹙,朱厚熜暗生恼意。
九峰山之行,全程被仪卫司诸人,弄于鼓掌。
这起子人,不知在背后,如何看他笑话呢。
陆炳年幼,仪卫司里没有根基便也罢了。蒋山蒋寿二人,尚且知道暗中提点帮衬一二。
而骆安与他之间,有了智脑上诸多大逆不道且耸人听闻的共同秘密,他是将此人引为心腹的。
然而令他极失望的是,哪怕不在安陆,便无法遣人暗中告知么?整件九峰山之事,此人竟是一语不发。
强压下胸中不满和怒意,朱厚熜告了声罪,悄悄带着黄锦出了廊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