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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京府外求见,朱厚熜心底存了醉翁之意,本欲来一出扫榻相迎的戏码,奈何临出门前,忽想起一事。
正德九年时,父王朱祐杬生辰,京师赏赐颇丰,其中似乎正有一把名琴,存于母妃所居凤翔宫。
惜乎阖府上下,并无人好此道,使得明珠暗投,名琴蒙尘。
念头一起,朱厚熜对骆安吩咐道:“我走一趟母妃处,骆安你且去迎接孙京,带来中正斋里好生款待。”
言罢风风火火的朝着凤翔宫方向去了。
一路无话,带着两个小内官穿过重名门,绕过承运门,凤翔宫便不远了。
卿云宫,在龙飞殿之北,为王府前寝宫。
宫前为卿云门三间,左右又各有值房无算。东西两边,各有一门,东面,名唤“日升门”,则为“月恒门”。
入了卿云宫,绕过穿殿,便是凤翔宫了。
到了此处,两名随时女官袅娜着迎了上来,屈膝一福。朱厚熜微微颔首,算是见过礼,径直迈了进去。
凤翔宫里,雕梁画栋,彩绣辉煌自是不提。
满墙绛紫纱绡,自穹顶垂落。
纱随风动,恍若梦中。
母妃蒋氏,正在女官帮衬下做着女红,瞧见朱厚熜风风火火的进来,停下手中活计,唤朱厚熜近前,笑道:“我儿不随着张先生读书,怎生跑到这里来了?”
眼见朱厚熜额头隐隐有些细汗,蒋王妃令随侍女官捧上冰鉴,又添了些茶水。
朱厚熜径直坐下,饮了一口茶,略作润喉,便苦笑道:”张先生才高,这些时日只教我垂钓于草湖,说是能养些静气。“
一语出,满殿笑声四起。
瞧着母妃忍俊不禁,朱厚熜灵机一动,又道:“好教母妃晓得,垂钓便也罢了,张先生垂钓时,时常咏颂张衡的《归田赋》,惊的池鱼远遁,往往是枯坐半日,却毫无所得。”
话音落下时,母妃蒋氏噗嗤一声笑出声,便连侯在蒋妃身侧的几个女官,也不禁掩唇轻笑起来。
“你素来是个顽猴儿,静心垂钓料来是不肯的,定是把张先生气的不轻了。”掩唇轻笑少顷,蒋妃忽而正色道:“袁长史这些时日,身子骨也大有起色,再将养些时日,便叫袁先生去给我儿讲书吧。”
朱厚熜颔首应诺,旋即目光在凤翔宫暖阁里,四下打量。片刻目光停在了一把通体髹紫的古琴上。
常言:知子莫若母。
朱厚熜小动作,蒋氏瞧在眼里,轻笑道:“可是看上这把九霄环佩了?”
“九霄环佩?好名字!“
朱厚熜赞叹一声,起身踱步古琴前。
但见此琴,浑厚古朴,梧桐作面,梓木为底,通体髹紫漆,线条温和圆润,一看便非凡品。
端起琴细看,琴背池上方,用篆书刻着“九霄环佩”四字。
背池下,左边刻有“超迹苍霄,逍遥太极”;右侧,则书有“泠然希太古,诗梦斋珍藏”。
蒋妃在女官搀扶下站起,移步琴前。
“琴足上,刻有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
“这是苏东坡所提。“
循声望向九霄环佩琴足,果见一行小篆,刻于琴足之上。
朱厚熜手指在琴身摩挲,越看心内越是喜欢,奈何腹中羞涩,无以言表,只好赞道:“果真好琴,好琴。”
心里畅想着:常言道红粉赠佳人,宝剑配烈士;如此名琴,合该配于静香姑娘。
一时间,朱厚熜竟是笑的痴了。
斜刺里,兴献王妃蒋氏,把朱厚熜神色看了个通透,心底没有半分恼怒,反倒是愈发的欢喜。
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家麟儿,应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
朱厚熜抱着九霄环佩,临出凤翔宫时,蒋妃轻笑道:“此琴名唤九霄环佩,乃是盛唐开元年间,由四川制琴圣手雷威所制,传到如今也不过区区几把,切莫儿戏,坏了此琴。”
朱厚熜哈哈一笑,“母妃且宽心,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如此名琴,孩儿精心呵护,还来不及呢。”
。。。
半个时辰后,中正斋内
骆安、孙京对坐书案之间,见得朱厚熜抱琴而归,双双侧目。
见过礼,朱厚熜兴冲冲入了西侧暖阁,少顷便有提着笔墨纸砚,踱步正殿中。
随侍内官会意,在书桌上铺就上好白棉纸,压上纸镇,研好墨,朱厚熜在二人愕然的神色中,提笔酝酿起来。
遥思当日林中旧事,历历在目。
林中抚琴曲婉转,不似人间凡俗音。
惜乎当时天色渐晚,看不真切。否则若再有惊魂一瞥,回眸一笑。。。
胸中酝酿着情愫,朱厚熜搜肠刮肚,挥毫写下:
远岫追云弄柳,
明月挥满西楼,
今夕试灯华,
且伴鹊桥行走,
回首,
回首,
林中佳人知否?
一首半吊子《如梦令》书写完毕,朱厚熜捧起白棉纸,细细打量一番,便听孙京一阵惨嚎。
“不当人子,真真是不当人子!”
究竟是故大司农家出来的公子,孙京此时一身锦衣,眉目清俊,端得是仪表堂堂。
此时不在孙府,失了管束,本性毕露。
遥指朱厚熜所写小令,作义愤填膺状:“九峰山时,世子便对我家幼妹起了邪念,如今又做此下流之词,岂有此理!”
“如何下流了?”朱厚熜笑意僵在脸上,一脸愕然。
“远岫追风弄柳!一个弄字,轻薄且跳脱,与世子贵重身份不符。”
不说还好,孙京之言落下,朱厚熜也恍然大悟,不禁联想到:常言寻花弄柳,”弄“字,却是是轻贱,的确有些唐突佳人的意思。
思忖间,忽觉不妥,回身一指孙京,笑骂道:“好你个孙京!我即兴作词,与令妹有何关系。”
孙京笑着推开朱厚熜剑指,嘿嘿的调笑道:“又是般琴,又是作词,莫非世子也精善丝竹之道?”
一阵笑闹,朱厚熜又俯身书桌前,逐字逐句推敲半晌,将弄字,换成了“拂“字,又将”挥“字,换作”斟“字,于是一首平仄怪异,的小令,便横空出世了。
远岫追云拂柳,
明月斟满西楼,
今夕试灯华,
且伴鹊桥行走,
回首,
回首,
林中佳人知否?
细细看了一番,朱厚熜回身暖阁,把九霄环佩抱出,使人唤来兴府工匠,将这首《如梦令》刻在了琴头之上,落款只写了一个“熜”字。
。。。
晚膳,是在后花园水榭亭台里用的。
山珍海味,琼浆玉液自不必提。
席间有陆炳、骆安作陪,又唤来蒋山蒋寿助兴,一番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倒也是热闹的紧。
酒过三巡,朱厚熜笑道:“孙世兄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不知此番来访,所为何事?”
孙京本便为人落落,不拘小节。
闻言也不遮掩,道:“前些时日,听闻世子昏厥于九峰山,早便要过府探望一番。奈何家严不允,说出了此等大案,巡按、臬台按临安陆,非等闲之时,闭门读书为上。”
灌了一口寒潭春,孙京接着又道:“昨日府中下人来报,巡按湖广监察御史王相、和按察使聂贤已经出了安陆,这才匆匆跑来瞧瞧世子。”
闻言,朱厚熜胸中一阵感动莫名。
需知九峰先生虽已致仕,归于乡梓数年。
可究竟是官至户部尚书的二品大员,不敢说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可资历和人脉摆在那里。
宦海浮沉,起起落落,谁又能说的准呢?
孙京身为孙府嫡子,实在是没有必要,来巴结他一个区区藩王世子。
也正因此,这份心意,更显的难能可贵了。
“世兄有心了。”
朱厚熜暗暗感慨,举杯遥敬。
孙京仰着脖子一饮而尽,良久,自怀中掏出一封手书,递给朱厚熜,”前几日,尚谦先生辞别了家严,往南京去了。临行前,留有手书一封,拖我转交于世子。与我说,虽与世子萍水相逢,却觉世子聪慧过人,乃忘年之交也。“
“尚谦先生走了?”
朱厚熜笑意尽去,沉默下来。
薛侃本是潮州府的人,与湖广并无瓜葛。此番来安陆,也不过是受孙中丞之托罢了。
如今既去,便真是江湖路远,再见无期了。
心中回想着尚谦先生的风采,朱厚熜黯然打开手书,细细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朱厚熜长长叹息一声,收起书信,放入怀中。
尚谦先生在信中,写了一片荀子的《劝学》。
手书末尾,又复言:世子聪慧,乃天授也。不可因宗藩之身,便焚笔砚,而阁经史。
尊尊教诲之意,流露于字里行间,令朱厚熜读之,感慨良多。
沉默许久,朱厚熜举杯长身而起,要要对着南京方向,口中喃喃道:“遥敬尚谦先生,也愿先生鹏程万里,也好来日为先生贺!”
寒潭春本便性烈,许是饮得醉了,孙京也起身举杯,遥敬薛侃。
这一日,风和气清。
夕阳下,晚照里
一二少年郎,纵酒狂歌,笑倚东风残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