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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安出了中正斋,便见黄锦笑盈盈的立在辕门下。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心照不宣。
绕过辕门,寻了处凉亭,黄锦挥退随侍小内官,笑道:“骆千户,敢问世子爷可是有所吩咐?”
自那日世子爷问“今后该如何自处”之后,他便定下了谨言慎行之策。凡事关于智脑之事,除非世子爷亲自问起,否则只当是烂在肚子里。
世子爷召见旁人时,若非必要,他也绝不参合其中。
然则如此作为,虽为上策,却终究是与世子爷隔了一层,消息难免闭塞。
“世子令我走一趟江西。”
骆安拱手答道。
在他看来,献银之事,是瞒不住的。
此事需经纪善所、奉承司的手,最后由他这仪卫副操持。王府里的有心人太多,是瞒不住的。
不过江西大乱,依照兴府一贯的传统,献银赠粮乃是题中应有之义,旁人便是知晓了,也只会以为世子爷在效仿升遐的兴王故事罢了。
然责世子吩咐的另一件事,却实在是太突兀了。
护持费宏于乱局之中?
世子践祚之期,应在两年之后。
届时御极寰宇,君临天下。有了这一份大义在,自然是满朝朱紫雌伏,又何须早早的结好于一致仕大学士?
此举颇显轻佻,不似世子脾性。
需知,自九峰山之事后,自家这位少年世子已经是沉稳了许多。王爷千岁升遐的这些时日,性子是愈发的沉稳持重了,已经有了几分人主的气度。
心中思忖着,便见黄锦先是轻咦,旋即脸上浮起几许艳羡之色。
“听闻蒋山在江西不负世子爷所托,立下大功。杂家本便寻思着,有时泰兄在,如何能让蒋山专美于前?”
笑着,黄锦身子前倾,凑近骆安,“这不,时泰兄的机会来了!”
此言一出,两人俱是心照不宣。
世子有智脑在手,一应天机俱在掌中。遣骆安远走江西,岂能没有谋算?
世子言:若王、孙与宁王决战于南昌,可搜买舟船于南昌左近。。。
言外之意,不外乎宁王举兵,蔽江东下,却在某处受挫。而其心腹之地南昌被破。
若要决战于南昌府,则必然是叛军回首驰援,王、孙以逸待劳。
只是知晓了日后的大势,若没有擒住宁王便罢了,可若擒住宁王,立下奇功,上面封赏一下,将他调离兴府,又该如何是好?
踌躇着,骆安深深扫了黄锦一眼,将心中疑虑细细说了一番。
斜刺里,黄锦闻言沉默良久,忽而笑了起来。
“时泰兄以为,世子爷是看重擒拿宁王之功,还是施恩于健斋公?”
骆安心念一动,不及开口,便见黄锦踱步凉亭,负手又笑道:“世子爷如今仍乃宗藩之身,处嫌疑之地,擒拿宁王之功,于世子爷而言,是祸非福,此其一也。
日后世子爷践祚之时,实为以藩王之身,小宗而继大宗,这如何能够?纵观史册,能以小宗祧大宗者,或以兵威勤王,或过继于大宗一脉。”
言语时,黄锦尚有一语,没敢说透。
太宗皇帝,是如何靖难得位的?
眼见骆安面露沉思之色,黄锦压低声线,沉声道:“宁王尚有三卫万数兵丁,世子爷有什么?”
这一刻,骆安胸中诸般疑惑,霎时间入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当即脱口,“世子践祚之时,必然要行过继之礼,以正法统。然则以世子的脾性,岂能负了王爷千岁厚爱?”
黄锦抚掌颔首,正色道:“然也!届时必然是群臣沸反的局面,杂家料来,若果真到了那一步,世子爷根基全无,孤立无援,当是举步维艰。
如此一来,令时泰兄施恩于健斋公,便能说得通了。只是,哎。。。”
叹息一声,黄锦心里苦笑。
似费宏这般昔日礼绝百僚的阁老,心中之道,当是坚如铁石!又岂是区区恩义能左右的?
转念,便又想到,若果真如自家所料,世子爷来日要面临的局面,当是何等艰难?
主少国疑,令不出宫宇;群臣沸反,君失其道。
一个处理不好,便连那般不忍言之事,亦有可能发生。
若他身处世子爷的位置,以宗藩之身,列爵而不临民,既不可明目张胆结交朝臣官吏,又无法在兴府之外培植羽翼。
安陆一隅,却恰似一只牢笼。
牢笼之外虽大,却处处掣肘,毫无展布之地。
如此,世子爷也只能急病乱投医,暗中结好如费宏这般,在野的重臣了吧?
一念及此,黄锦苦笑一声,道:“既然世子爷令时泰兄远走江西,实为施恩。时泰兄何妨将擒拿宁王之事,托于蒋山之手?
大战一起,人如草芥。万军之中,想要擒拿逆首,谈何容易!所谋不成,于兴府而言无关痛痒,若果真成事了,蒋山必感念于时泰兄厚恩。
蒋山若邀天之幸,有了这番资历,世子爷的潜邸旧臣里,也算是多了一个可大用之材。”
末了,临出凉亭前,骆安投桃报李,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送入黄锦手中,轻声道:“听闻黄公公受命清理兴府田庄,不论尺度如何拿捏,也当在王爷入土为安之后。这些时日我仪卫司所暗查账册,已经抄了一份,黄公公且收好。”
言罢,骆安飘然而去。
。。。
。。。
中正斋
满殿素白,随风飘动。
朱厚熜端坐暖阁书案之前,虽有冰鉴散发的阵阵清凉,他胸中却是怒火汹汹,心底更有一种无力之感。
“张佐在安陆,有宅三处,水田一千亩。”
“故王府长史张景明,任职期间,褫夺民田七百亩。”
“黄英族侄,以兴府名义,强纳良善为妾,有田六百亩。”
“刁永、马俊唆使泼皮匪类,以青苗借贷,逼死客店三户十五口,兼田百余亩。。。”
“七年,汉江水溢,漂溺人口。承奉正张佐言购人驾舟,拯救灾民,又出资粮,命官筑堤四十余里,水患乃绝。
而军民濒水之田,半数为兴府贾友、陈宣,并赵山,李清,王伫,孙端等众褫夺。安陆知州王槐得田千余亩,同知、推官等上下佐官各有所得。”
“九年,湖广常德府、岳州府、安陆州大旱。兴府奉钧命,帑银籴米,赈济。
引礼舍人张升,与其弟仪卫司副千户张忠,伙同兴府工正所上下诸官,挪用公帑放贷,兼田两千余千亩。”
“蒋家安陆有田三千七百亩,屋舍连绵,阡陌纵横。九年,王爷又赐田八百,宅内藏银无算。”
“仪卫司千户朱宸、王佐、陈寅各有田近千亩,肆意役使仪卫司军户丁口如奴仆,于京山、客店等地,广建宅宇,侵夺寺庙,至使仪卫司军户流失逃亡者百余。”
砰——
手中茶盏应声而碎,朱厚熜胸中怒意愈浓。
这本账册所载,落于笔墨,平铺直叙,他却能闻到一股股血腥气味,简直触目惊心!
侵夺寺庙的不算,单单是这万余亩的田地,又要逼得多少小民卖儿卖女?
更为可恨、可恼、可怕的是,每逢灾厄,偌大的兴府,上至长史司,下至工正所,朱厚熜记得姓名之人,有一个算一个,俱都化身敲骨吸髓的蠢虫恶贼,吃相难看。
这就是他未来的潜邸从龙之臣?
虽晓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然则来日若用此辈,以巩固根基。
那么他所谓的根基,从根子里就是烂的!
可若不用此辈,他朱厚熜又有何人可用?
一念及此,胸中无力之感愈浓。
视线落在账册末尾,但见“仪卫副骆安,并田千三百亩,藏银五千。”
却独独不见骆安之父、兴府群牧所千户骆胜的名字。
“为尊者讳么?”
冷笑一声,朱厚熜合上账本。
就骆安这些时日所查,自家兴府阖府上下,俱是贪婪之辈。便连兴府几位幕宾,也多以功名之身,受“投献之事”,名下田亩更不在少数。
独独奉承司戴永、那位整日以《归田赋》自娱的张宣,以及袁先生寥寥数人,能洁身自好,谨守本分罢了。
“戴永?”
心里默念着此人的名讳,朱厚熜暗忖剑眉倒竖,蓦的多出几分思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