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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之仲秋,没有秋高气爽的凉意,仍旧残留几分暑气。
兴府内官蜂拥而入,将茶盘、檀香炉子、瓜果,尽数搬到了中正斋外的凉亭里,便纷纷退了出去。
只留袁宗皋、余珊、朱厚熜、黄锦四人,于凉亭飞轩之内。
正所谓:秋风万里动,日暮黄云高。
余珊与袁宗皋并肩立在凉亭依栏之前、飞檐铜兽之下。
秋风卷动兽口中的小铃。
萧瑟之音,漫卷开来。
斜刺里,朱厚熜在弄弄秋意里,不禁陷入沉凝之中。
何为濮议之争?
却说,赵宋时,宋仁宗无子嗣,英宗以旁支的身份,入继大统。
当是时,英宗生父为濮安懿王。
治平二年,英宗把已故濮王的名分问题,交给礼官和侍制以上的朝臣去讨论,从此拉开了濮议之争的序幕。
按照儒家礼制,帝王由旁支入继大统,就应该以先皇为父,而不能再称本生父母,为父母。但是,血浓于水,在位于九五之尊之后,首先想到的乃是加封自己的父母。
是以,封号之争在所难免。
受儒家思想影响,赵宋群臣,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一派主张英宗应称濮王为皇伯,“为人后者为之子,不得顾私亲”;而另一派主张英宗应该称濮王为皇考,“出继之子,对所继所生皆称父母。”
英宗亲政仅半个月,宰相韩琦等人就向英宗提议,庭论英宗生父的名分。
当时仁宗逝世已有十四个月,英宗用缓兵之谋,等过了仁宗大祥,也就是待到满二十四个月再议,这显然是英宗为了减少追封的阻力而做出的姿态。
治平二年四月九日,韩琦等再次提出这一议题,于是,英宗出诏将议案送至太常礼院,交两制以上官员讨论。
由此引发了一场持续十八个月个月的论战,这就是赵宋史上有名的“濮议”之争。
昔年,随袁先生读到“濮议之争”时,朱厚熜便觉的颇有几分不可思议。
前朝赵宋,于外,北有契丹人虎视眈眈,西有党项人伺机而动;于内,朋党之争不绝,“三冗”缠身,可谓是内忧外患。
值此内忧外患之局势,满朝朱紫,居庙堂之高远,却因这所谓的“濮议”,一争便是近乎两年之久,何其可笑。
又何其可悲?
然而自得智脑之后,待他知晓了“大礼议之争”时,满心的不可思议之外,更多了几分无名怒意!
朱家江山,要亡于百五十年后,而上至皇帝,下至群臣,却因所谓“大礼议”,一争便是三年,何其荒唐!
凉亭里,一番寒暄过后,余珊端坐石椅,背脊挺的笔直,眉目之间一丝不苟,眼眸里却有几分探究之意。
“听闻世子与仲德兄,欲臧否赵宋濮议之争,却不知世子从濮议之论里,可有所得?”
此时,朱厚熜正是愤懑盈胸,听闻竹城先生之问,浓眉一轩,道:“不怕先生笑话,我在濮议之争里,只看到了荒唐二字。”
清癯的脸上浮露出一抹笑意,余珊与袁宗皋二人悠然自得,推杯换盏,旋即目光齐齐落在朱厚熜身上,笑道。
“哦?且说来听听。”
朱厚熜当即拱手,凝眉开言道:“北宋立国伊始,于外,幽蓟十六州落于契丹人之手,北方屏障顿失,边患不绝。宋仁宗时期,宝元元年,河西走廊的党项人李元昊,称帝立国,至此可谓是边防尽怀。
于内,朋党之争不绝,冗兵冗员冗费,所谓三冗,困扰满朝朱紫而不能决。值此内忧外患之际,这濮议之争,却旷日持久,争了近两年。损耗国力,而徒劳无功,岂不是荒唐。”
言罢,朱厚熜目光灼灼,直视余珊,心中却不免多了几分忐忑,更添许多期翼。
他不禁想起,昔日在张集孙府竹楼之前,这位竹城先生,醉饮痛斥皇明之十弊的场景。
心中忐忑,是唯恐竹城先生如智脑之上的满朝朱紫一般,眼光局限于朝堂之争,忘却了皇明十弊的豪言,与以杨廷和为首的护礼派“同流合污”。
期待的,同样是因其胸中豪言,期待竹城先生能摒弃这些礼法之争,而放眼于天下。
出言之时,朱厚熜便在心中暗想:倘若竹城先生亦觉濮议之争荒唐,则日后践祚,足可依为心腹,不必再假手于张璁、席书等辈。
可倘若连竹城先生,亦觉得濮议之争乃是正理,那便足可见礼法之重,如若泰山之不可越也!
那么,他践祚之后,仍旧是路漫漫其修远兮,道阻且长。
满含期待的看着余珊,但见余珊与袁宗皋相视一笑,抚须笑道:“前朝濮议之争,乃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世子能说出荒唐二字,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石案之策,朱厚熜闻言,心中长吁一口气。
听闻余珊言“题中应有之义”时,朱厚熜委实是满心沉重,失望盈胸。可待得余珊说“荒唐”二字难能可贵时,一股前所未有的惊喜,陡然间自心底升腾而起。
心中,是蓦然间多了一种“吾道不孤”的感触。。。日后,竹城先生,可大用也!
便在此时,余珊笑饮琼浆。
酌了一口寒潭春,正色道:“濮议之争是北宋英宗朝,围绕着对其生父濮王赵允让能否称亲,而掀起的一场朝堂之大争。上至皇帝,下至朝臣,乃至太后,俱都牵扯其中,英宗皇帝在位短短五年里,濮议之论,可谓是贯穿始终。”
言语微顿,余珊俯身为袁宗皋斟酒,而后笑道:“为何说是题中应有之义?盖因此濮议之大争有三。其一,乃是母疑子惧之下的帝后之争;其二,乃是礼法之辩下的朝堂之争;其三,则是政见相左之下的朋党之争也。
有此三争,濮议之论,势必是在所难免。”
语落时,一阵击节赞叹之声,自斜刺里传来。
原本闲庭信步、一脸淡然的袁宗皋,神色蓦的肃然,深邃的眼眸里,陡然浮出钦佩之色。
便见袁宗皋赞叹着,畅然笑道:“好一个母疑子惧下的帝后之争,好一个礼法之辩下的朝堂之争,好一个政见相左之下的朋党之争。竹城兄一语道尽濮议之争背后的玄机,委实是妙极!”
这一刻,朱厚熜亦是心中一震。
智脑之上的“大礼议”,起于杨廷和等人,欲效仿赵宋濮议故事,可背后的深意,岂不是正如竹城之言?
需知,不足两载之后,皇帝大行,诸宗室近枝里,能兄终弟及而继承皇位的,可非止是他兴王这一枝。
益王朱佑槟、衡王朱佑楎、荣王朱佑楎,俱有子嗣,俱在“兄终弟及”之列。
可为何九五之位,最终花落兴府?
其中杨廷和与张太后,又岂能没有谋算?
倘若是益府、衡府、荣府世子中的任何一人践祚大统,其父辈尚在。杨廷和、张太后二人是否会忧虑,新皇之生父插手朝政?
与此同时,兴王升遐,只留下他这尚在冲龄的世子,若继承皇位,于张太后而言,权柄不失,两全其美;
于杨廷和等朝臣而言,主少国疑,不正是“圣人垂拱”,朝臣“致君尧舜上”的好时机么?
帝后之争,朝堂之斗,真真是一语道破万般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