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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阮元第三次参加长达九天的大考,故而相比于三年前的乡试,阮元已经沉稳了许多。会试与乡试发卷时间相同,三月初九日子时下发试卷。但这一次阮元没有固执地当夜落笔,而是轻轻睡去,直待次日卯时,方才准备得当。只见试卷上写着:
乾隆五十四年己酉科会试题目:
第一场
四书题:
点,尔何如?鼓瑟稀,锵而,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
溥博如天,渊泉如渊。
苟为不熟,不为荑稗。
诗题:
赋得草色遥看近却无,得无字五言八韵。
清代科举,最重头场,故而头场三道四书题,一道五言八韵诗,都是乾隆亲自出题。会试头场与乡试大异,题目不难,这三句话和一句诗,自然是阮元自幼熟知的。要在立意与言辞。故而阮元也思索了一会儿,有了明确思路,方才开始作答。
按清代科举规定,三月初九日,考场中考生作答第一场试题,而于此同时,王杰也同副主考铁保、管干珍等人,集中商议第二场五经文、第三场策论的题目。科举主考于考前三月初六选定,要在防止考生营私舞弊。只是这样一来,主考自也无法提前出题,只好等到头场开始,才着手准备二三场试题。
当然,主考官员,本也都是精于经术之人,故而五经文拟题不难,只第三场的策论,有时需费些功夫,但自考官入场至策论试卷下发,共有十日时间,足够考官深思熟虑。眼看初九日,四书文下发,初十日考毕。十二日,发五经文试卷,十三日考毕。三月十五日上,最后的策论下发至考场,经一日运筹,至三月十六日,策论终场。
乾隆五十四年的会试,五经文一场也是变数极大。因此前考生作五经文,都是五经内自选一经五题作答,可乾隆五十二年,朝廷认为五经只选一经的作答方式,极易导致考生不习其他经文,从而投机取巧,荒废经术。因此乾隆下令,之后五场乡会试,五经轮流取一经命题,自乾隆五十八年起五经各选一题,以兼顾儒家经典。
而阮元参加的这场会试,早在两年前就已确定,五经文只考《尚书》五条。阮元原本精于《三礼》,虽不废《尚书》,但也自忖未臻一流。所幸孙星衍于《尚书》一道,乃是精研数十年的大家,更是此时海内首屈一指之人。是以阮元也向他多加请教,一年之内,《尚书》之道大进,这次考试应对下来,却也比之前轻松许多。
这日下午,考生陆陆续续应答完毕,相继走出考场,阮元所在的考棚乃是“秋”字棚,其中考生,包括前后几棚,都是江苏举子,出了场,不少同乡举人也聚在一起,相互通报姓名籍贯,期望日后一旦高中,也好结而为友。
眼见其中几个考生,正在说起这日第三场会试之事,阮元看了颇有兴趣,便凑上前去。施礼道:“在下仪征阮元,草字伯元,还望各位兄长见教。”
几个考生也早知身边来了人,听得阮元自报姓名,一时纷纷还礼。当中二人,尤为瞩目,一人已略有髭须,但平静从容,似乎这百中取五的会试,对他而言便如行云流水般自如。另一人身材瘦长,眼中却有一股不俗的精神,看着虽是家境贫寒,却极有志气。
只听那有髭须之人说道:“在下是通州胡长龄,字西庚,这位是山阳汪廷珍,字瑟庵。”说着向那瘦长之人指了一下。又道:“今日这策论,在下觉得颇有意味,故而遇到这位汪瑟庵先生,与他聊了一些,伯元贤弟,你却认为,今日这五道策论如何?”他所说通州即今日南通,山阳即今日淮安,阮元自然清楚。
阮元眼看二人面相,都比自己年长,便道:“二位兄长,在下觉得,今日这策论,主试之人乃是经术、诸史、吏事皆通之人,其中诸经策问,俱是从眼下多立新说处出题。至于史部,虽大半都非生僻之事,想详加释明,却也不易。尤其最后一道,治漕、刑狱诸法皆备,作答之时,前后踌躇了半日,方才下笔。实是在下愚钝,让二位兄长见笑了。”
胡长龄问道:“请问伯元是哪一年生人?”
阮元道:“小弟生在甲申年,想来是应称胡兄一声兄长了。”
胡长龄笑道:“伯元,我长你六岁,这策论成文,难易与否,我还是清楚的。若是我六年前来作答此篇,只怕有些策题,是决计答不出的。伯元若是没有脱空遗漏之处,所问各条都能答出,那想来已是不易了。”
汪廷珍听着两人答话,也说道:“我看啊,今年这会试策论,应是王中堂亲自出题,王中堂吏事、学行兼备,故而所出策论,也更近于实务。若像寻常学子一般唯知圣贤之言,却毫无实行之才,只怕这策论,是凶多吉少了。”
胡长龄道:“瑟庵,其实朝廷取士,最关键的,还是头场,我也听说过,有头场四书文作答极为出色的举子,便是策论有脱空,或许也能……”
正谈话间,几人忽见另一处“冬”字棚中,一人缓缓走来,见了三人,做了一揖,道:“敢问这里,可是江苏举子集聚之所?”
阮元看那举子时,只觉他年岁颇轻,大不了自己多少,可举止端正,神态稳重,倒似已做了数年官一般。只听胡长龄将三人姓名一一介绍过了。那人道:“在下姓钱,单名一个楷字,表字裴山,是浙江嘉兴人,今日得见江苏诸公,真是不胜荣幸。”
汪廷珍忽道:“裴山兄可是在做内阁中书?我看你步伐稳重,若非已入仕途,又怎能有如此气度?”
钱楷道:“在下十二年前,便进了京城,在四库馆誊录,补贴家用。在馆里日子多了,所见诸位大人学行卓异,便有所效仿,中书却是进不得的。”
胡长龄道:“我们这还在说今年策论的事呢,裴山在四库馆十年,想来朝廷之事,是要比我们多见过不少了。看来这次会试策论,裴山是要拔头筹啦!”
钱楷忙自谦道:“其实哪有那许多事,在四库馆这些年,小弟所做,大多也只是誊抄之事,朝中事听人说起过,却也不多。更何况,这会试第一要紧的,还是四书文,若是四书文做得不好,只怕各位大人,也不会多费心思,来看策论是否通畅了。”
胡长龄道:“裴山,我虽没做过官,可四库馆的事,也略有耳闻,能在馆中做誊抄之事的,这书法字迹,可得是当世一流啊。其实咱们都清楚,科举到了最后,看得已不是内容有多精彩,大家都差不多嘛。可这字迹,若是能够沉稳有力,而不失华美,从头至尾,绝无疲态,那才是真正的上品啊,想来我这边鄙村儒,是比不过裴山十年功夫了。”
其实四人都清楚,能在江浙的乡试脱颖而出,书法文字之功,各人是决计都不会差的。只是会试毕竟是百中取五,谁也没有必定中式的信心,故而还是要自谦几句。
说话间,只见左侧又有一人,见了四人,也过来作揖拜过,道:“请问各位,这里便是江南考棚吗?”各人谈话之处就在考场之外,距离自己的考棚不远,故而那人这样说,大家也都能听明白。
阮元见这人时,似乎与胡长龄、汪廷珍、钱楷又有所不同,这人气度雍容,言语和善,但身形矫健,似乎读书之外,也是个精于骑射之人。阮元少年时也练过骑射,故而有些经验,知道若不是平日苦练,想在骑射上有所专长,是绝无可能之事。这人腰间所系,乃是一条犀带,而非江南文人常见的素带。如此看来,这人多半是京中旗人,而且是旗人中的世家子弟。
胡长龄将四人一一介绍过了,那人道:“在下那彦成,表字绎堂,乃是京中正白旗人,素来得闻江南多有才俊之士。在下虽在京苦读多年,可总是自觉才学有限,难有进益。今日得见各位,便是同年,还望各位不吝赐教才是。”
钱楷在京城多年,旗人倒是也认识一些,故而上前答道:“绎堂这般称赞,可是过誉了,在下乾隆四十八年就已取了举人,现下已是第三次参加会试了,才俊二字,在下是当不起的。更何况,这会试历来取录不易,我等也不敢说这次必能高中啊?只怕同年做不上,还要等上数年,称绎堂一声恩师呢。”
在清朝,科举录取极为不易,但也总有天赋绝人,才华横溢的青年,得以早早登科。有些人少年得志,不过二十岁便能取中进士,这样三十岁之后,就有可能外放做学政,若是进了翰林院,成绩优异,说不定后面的会试,也能被提拔为同考官,比如这一年的同考官关遐年,本身官职只是主事。若是钱楷等人得以高中,便要称其一声恩师。但有些人多年应试,总是落第,就会遇到与自己同时参加科举,而捷足先登的同辈人了。这时钱楷这般与那彦成应答,也不是完全在开玩笑。
但那彦成看起来却比四人都要清楚,道:“各位兄长,小弟在京中,读书人也见过不少的。小弟出场便到了这里,在此已有多时,见各位出场之后,一直从容镇定,说起策论诸事,也绝无滞涩。想来今番会试,已是自如应对,出场后从容如此,最后却未中式的,小弟反倒见得不多。”
汪廷珍道:“那兄,令尊是朝中哪一位大人?我见那兄样貌,自是不俗,而且听那兄所言,若非京中世家,只怕也没有如此求学上进之心,更没有如此识人之术吧?”
那彦成道:“实不相瞒,家父亡故多年,小弟能读书进学,也不过是祖上尚有些余荫罢了。各位得以入京会试,才是江南,也是天下间有真才实学的同道,原本是小弟该向各位请教才是。”
胡长龄、钱楷等人见他如此谦逊,虽自称家有余荫,但看他样貌言辞,怎么也不像寻常旗人。也自觉得能和京中贵人相识,是各人的荣幸,故而也说起这次会试四书文及策论诸事。那彦成虽然谦和,于经义、策论竟也颇有见地。一时间各人相谈甚欢,便也不再顾及旗民身份有别之事了。
尤其是策论中有一题,涉及黄河治水,那彦成更是如数家珍,道:“国朝乾隆四十七年,在兰阳(今河南兰考)三堡之处,距南堤千丈外,筑堤一道,于南堤旧河形处,引渠一道,工程共长一百六十余里,之后再从兰阳三堡挖宽缺口,引渠下注,从商丘七堡出堤,最后归于正河。此疏通之法,虽用工四五月之久,但疏通之后,较之过去筑坝堵塞,实以不可同日而语,听说当日朝臣商议,除此之外,再无良法。”
“如此工程,自然也要考虑沿河民田庐舍,是否需要迁移,但兰阳、考城一地,彼时屡被河水淹浸,本是不得不移。朝廷将旧河滩地,予以更换,于新堤外居住,则照河滩减则,又先期出示,以期长远安全,故而百姓原是乐于迁移的。”
这一番话说出,阮元等人自也清楚,即使寻常官员,若不是数年勤于治河,决计不会如此熟稔。那彦成眼看只是举人,却对治水分析得头头是道,绝非寻常八旗子弟可以比拟。
阮元听了这些,也不禁问道:“绎堂兄,敢问,绎堂兄可是去过河南?在下听闻京城之中,旗人是无故不得出京的啊?”
那彦成笑道:“伯元说得不错,其实我并未去过河南,只是家中偶然有人参与此事,故而听闻了这些当日治水故事,便记得一些,算不得什么才能的。”
又看天上,此时夕阳渐渐西下,便道:“各位仁兄,今日时辰已不早了,若是各位不能及早回外城,只怕城门关闭,就要在内城过夜了。小弟相信,各位仁兄之中,必定会有人高中,只盼望着日后朝堂之上,各位仁兄能多多提携才是。”说着说着,众人眼看日落,也只好相互拜别,只等一月之后出榜,再来相聚。可直到众人分别,阮元仍不知那彦成身份来历。
之后数日,阮元终于得到了休息时间,眼看出榜还需一些时日,杨吉自己出门游玩,已经渐渐无聊,这一日说起北面瀛台风景宜人,又正值初春,开枝散叶之景,不可错过。阮元听了,自然也想着出门散散心,便答应了杨吉,次日一同去瀛台之外游玩。
但瀛台本属皇城禁地,寻常人等不得擅入,阮元通报了自己举人身份,周边卫士方允许他走得近些,仍是不得入内。眼看瀛台之外,已有阵阵飘絮,柳枝纷飞,渐吐新芽,一道细流从苑内流出,初春流水,便似玉带一般清澈,河中游鱼,清晰可见。阮元心中,也渐渐平和下来,只信步而前,享受一番难得的初春风景。
“你这不是挺喜欢外面的嘛?”只听杨吉在身后说道:“你说你来京城这三年,除了读书和找你那班读书的朋友,就没出去过。我都忘了,以前你还和我说,你小时候喜欢看戏呢。”
“事有轻重缓急,科举和读书是一辈子的事。出门游玩,什么时候不能出来?再说,要不是我通报了举人身份,就这个地方,你还进不来呢。”几年来阮元和杨吉已渐渐成为挚友,但言语之上,有时也都不愿让步,这时阮元听杨吉调侃他,也便反击一番。
“我看这里除了柳树多些,也没什么好。你没去过京城的庙会,都不知道,真武庙判官庙那里,平时可热闹了。还有西单牌楼,每天都有新鲜的羊肉。要我说,真正的好风景,就得大家一起看才好,你说这皇宫,皇帝老儿圈了这样一大块地,只有他自己能看,这有什么意思?”杨吉喜爱市井之风,对瀛台这种略显严肃的去处,反而不太感兴趣。
“你这就不懂了,城里热闹归热闹,但热闹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欣赏风景,讲究的是人与风景合而为一,多看看山青水秀,心里也能安静些、开阔些,心里太平了,才能把事做好。平日只顾着热闹,是做不好大事的。”
“还大事?”杨吉对阮元虽然很有信心,但总听他说起会试不易,也未免有些疑虑,道:“伯元,这次会试,你有几成把握?若是会试中不了,又只好再读书一年,你还能做什么大事?”
“该回答的,我都已经回答过了。”阮元这次会试考下来,确实比两年前更有信心,但他也知道,会试从来没有必定取中之理。又道:“只是最后取录,也不是我能决定的,还要看本届主考的意思,若是他们觉得我还不错,那便能取录贡士。若是他们不觉得呢……杨吉,那就要麻烦你再待一年啦。”
“那我可得去找考官说说,让他们帮帮你。”杨吉调侃道:“有件事你想得或许不错,这京城啊,虽然看着不小,但前后几年下来,该去的地方,也去得差不多了。再等一年,估计我哪天一不开心,就自己爬过这道墙去了。”说着指了指瀛台的宫墙,似乎对皇家禁令不屑一顾。
“擅闯皇家禁地,可是重罪,若你真的这样做了,我也保不住你了。”
“得了吧,就门前那几个守卫,你看他们那神色,你这是看得上他们,还过去通报姓名。我看啊,就算我翻墙过去,他们也未必注意得到呢。”
阮元自也知道,杨吉不过是说笑几句,真要说擅闯禁苑,杨吉虽然平日豪放不羁,却也没那么大胆,也不再行斥责,反而笑道:“若是我真的中了进士,能到这瀛台之内一观,其中风景,我一定详述与你。”
“怎么,我还是进不得这里面么?”杨吉仍有些不满意。
“或许也可以吧?万一有什么特例,你不就可以进来了?”
“不错,那我还真得帮你求个签,让你考中。”
“你不是说拜你就可以了?怎么,现在没自信了?”
“凡事要谨慎,要谨防万一,这不也是你说的?”
…………
淡红残雨压飞埃,清籞霏微霁色开。
青鸟拂云归阆苑,白鱼吹浪过蓬莱。
神仙此日应同驻,车马何人不暂回。
半向金鼇桥上望,水南犹自转轻雷。
这是阮元收录进自己诗集的第一首诗作。
阮元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会试取录与否,最后还是要看主考的意思。而这个时候,王杰、铁保等人,也正在夜以继日的分阅考卷,拟写评语,决定着举人们的命运。
“浑厚流转,曲折如题……应弦合拍,节奏天然……一语抵人千百……哈哈,阳复啊,你这评语,一语中的而不失韵味,可让我怎么下笔呦。”说这话的大臣乃是副主考铁保,字冶亭,而此时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大臣,名叫管干珍,字阳复,看来这话便是说给他听的了。
那管干珍听了铁保之语,也笑道:“这文章原是不错,若没有这般文笔,我也写不出这样评语呢。‘秋’字二十九号,我看是个可用之人。”
铁保道:“嗯……酝酿深厚,高挹群言,不错,这评语也不错。我看这文章,也确有一番意韵,不如我也同意取中了吧?我的评语嘛……洗尽铅华,风格遒上,如何?王中堂可还要再看一下?”
王杰坐在三人正中,听着这篇卷子,管干珍与铁保都已同意取录,也自拿过来看了一遍,道:“其实这篇文章,初次批阅,便在我这里,我看着也觉得文笔醇正,功力深厚,早已在取录之列了。”说着在卷子上写道:“冲和恬雅,机到神流”八个字。又向下翻着,忽然看到一篇,疑道:“阳复啊,这‘秋’字三十七号,你之前是未曾看到,还是另有想法?怎么评语这里,竟一字未著呢?”
说着,王杰又走下来,把卷子还给管干珍,只见那“秋”字三十七号卷上,虽有个“荐”字,可批语、取录与否两处,却仍是空白。
“这‘秋’字三十七号三场文章,我都看过,好些地方,只觉典故生涩,言语不通,只怕行文之人,是有意卖弄学问。故而我一直不愿写下评语,还要等冶亭大人和王中堂再行商议,才好决定。”会试之中,若是有试卷出现争议,不知取录与否,考官们只能再行商议,最终选出的卷子,总是要所有人一致同意取录才是。
王杰听管干珍这样说,反倒来了兴趣,笑道:“那既然如此,我们便将这‘秋’字三十七号的三场试卷,都拿过来,我们一一看看,这人到底是才学渊博,还是有意炫技,如何?”说着下面官员已开始分卷查阅,不一会儿,这人的三场试卷,都已经呈到了王杰三人面前。
王杰看了看这人的四书文,又看过策论,问道:“我看这人行文笔迹,都还算不错啊。内容嘛……嗯,也有不少可取之处,若是取了做贡士,我想名次是低不得的,却不知阳复有何不通?”
管干珍指着五经文中一句话问道:“王中堂,何为‘五瑞不备,半璧不复?’这般用语,在下实不知从何得来。”
王杰沉吟半晌,尚未作答,只听下首一位六品官员说道:“管大人或是不知,此语出自《白虎通义》,所谓五瑞,指的是周天子时五种玉器,分别是珪、璧、琮、璜、璋,所谓半璧,便是五瑞中的‘璜’,这‘璜’在周时,做征召之用,所谓‘半璧不复’,便是说天子失去了征召天下诸侯的能力,成了徒有虚名之人,或是权臣擅权,天子威仪,无从施展,大抵如此。”
其实管干珍也是进士出身,但他平日所长在宋儒著述,而《白虎通义》原是东汉经典,清代士子参加科举,并不要求了解,他略有不通之处,倒也是常事。而且管干珍平日为官,多致力于水利漕运之事,经术虽也精通,这一两年却有些生疏。
管干珍看了一眼那人,道:“是吏部的关芝田啊,我看这卷子上,这个‘荐’字,还是你所写呢。他用语生僻,又不止这一处,你便是解释清楚这一处,我看这后面,还有好几句不得其解呢。”
这位六品官员名叫关遐年,字芝田,听管干珍如此批评这份卷子,也不生气,说道:“管大人,这卷子在下看过的,虽然用典不少,可语言流畅,绝没有因为用典误了行文之事,故而在下予以举荐。若是管大人觉得用典生僻,就要予以黜落,下官看来,有些因小失大。”
管干珍仍不信服,又把后一篇五经文看了一遍,道:“那你说,这一句‘兼具正采’又是何意?”
关遐年道:“国朝惠半农先生,曾著《礼说》一部,其中有四正四采一说,诗云‘四正聚举’乃是古时射礼,卿士大夫必尽之仪。《春秋繁露》有‘白藻四丝’一句,四丝便是四采,指的乃是服章之制。故而‘兼具正采’一句,所指当是礼仪齐备。以正采代指礼仪,下官认为,并无不可。而且此文重点虽在《尚书》经义,可若能兼通礼经,以《礼》释《书》,也正合皇上兼通五经的意愿。”惠半农名惠士奇,是清代学者惠栋之父,生活在康熙、雍正年间,乾隆初年去世。所著《礼说》亦是汉学名作,只是流传不广,故而在考场上使用的人不多。
铁保也凑过来,看了一遍那篇文章,道:“嗯……正采,若是按这个意思,这句话便说得通了,不错不错。”
管干珍又问道:“那这句‘不逾辰漏’,又作何解释?”
关遐年道:“这一句,下官想着,应是出自顾亭林《日知录》,所谓‘乐不逾辰,宴不移漏’,指的乃是古时饮宴,需依礼而行,不得纵欲而为。管大人再看这一句,可是说得通了?”
管干珍看着卷上这一句话,果然将“不逾辰漏”解释为“节制”之后,前后即可贯通,又问了数处,关遐年仍一一对答,无论刘知几的《史通》,还是马端临的《文献通考》,都是信手拈来。王杰听了,也不禁连连颔首,敬佩他学问渊博。
管干珍眼看之前不解之处,一一为关遐年解释清楚,也在心中暗自钦服,但口头上却仍坚持己见,道:“王中堂,这些语句若依关主事之言,确是不错。可在下认为,会试选取的,乃是真才实学之士,而非寻章摘句之儒。在下不敢决断,还请王中堂裁定。”
关遐年也答道:“王中堂,下官以为,这文章,并非所谓的寻章摘句。其中立意深远,言辞通畅,主笔之人,心中自有丘壑,未必便不是真才实学之人。况且他所用典故,也并非寻章摘句之人随意可得。故而这个‘荐’字,在下不愿改去。”
王杰眼看二人争执不下,也转向铁保,问道:“冶亭,这三篇卷子,你如何看?”
铁保素来为人和气,但和气之余,未免有些犹豫不决,遇事优柔寡断。此时看诸人相持,早已渐渐犹疑,失了主见,便笑道:“其实在下觉得,管侍郎和关主事之言,都有道理。可这主笔之人,究竟是寻章摘句,还是真的饱读诗书,看这三篇文章,却也……却也不能下定论啊。不如……不如在下也全听王中堂做主,如何?”
眼看两名副主考都没有自己的主意,王杰也清楚,自己就是最后决定“秋”字三十七号考生命运的人。也不禁一阵苦笑,又翻过其中一篇策论卷子,看了起来。忽然,眼前出现了这样一行字:
“惜康成失解,度不可求,后世常因循耳。”
王杰记得清楚,自己那日与钱大昕、纪昀等人在一起交谈之时,钱大昕曾以一册《考工记车制图解》相赠,其中论及车辀(古时车的一种部件)之时,曾有这样一段话:“《考工记》虽无明文,必有互文见义之处……记者安得不示人以定法乎?要知记文本自简明可据,自郑康成氏失解之,而其度不可求矣。今且依郑注述之,其误可见。”
他当时看了,只觉著书之人,虽看似轻狂,不畏古人古注,可前后用典推论,无不一一齐备,实是个严谨有度之人。故而此次出题,也将《考工记》车辀一事,略改动了些,列于策论之下,不想此处竟有这样一句话,与他所读几无二致。
这时王杰看了,也不免沉吟道:“莫非便是那人……”这《车制图解》问世不久,其他学子自然难以引用此书作答。
铁保见王杰略有所思,也问道:“王中堂,这策论可有不妥之处?”
“并无不妥。”王杰看罢策论,心中也已经有了想法,道:“冶亭、阳复、芝田,这几篇文章,我已有了想法,即便与各位不同,也请各位不要怪罪才是。”
三人自然知道,王杰不仅位高权重,而且极具才望,这时无论说什么,三人都做好了认同的准备。
王杰道:“之前阳复认为,此人不过是寻章摘句,芝田则认为,此人学识渊博。我等为官之人,评价他人,不可妄自揣测,学人之中有言‘言必有据’,若无依据,怎得评价他有无才学?可我等所见依据,只有这三场试题,想来是不能看出一位举子,是有真才实学,还是沽名钓誉的。”
“既然如此,在下认为,与其如阳复一般,为了不用寻章摘句之人,便将他黜落。倒不如给他一个机会,将他取录其中,若他果然只是沽名钓誉之徒,将来朝廷之内,又有何作为?想是成不了气候的。可阳复啊,朝廷历年取录进士,成不了气候的人,难道还少吗?但若是他真的如芝田所言,是位学识渊博、精通经典且见解不凡之人,仅仅因为他用典生僻,便将其黜落,岂不埋没了人才?”
王杰这一番话,语气从容,有理有据,即使对于意见不同的管干珍,也并无责怪之意。管干珍听了,也不免有些惭愧,道:“是中堂心胸宽广,在下想得多了。既然如此,便依中堂所言,予以取录便是。”铁保当然也没有其他意见,于是三人分别取过卷子,写了评语,各自给了“秋”字三十七号考生一个“取”字。
不过半月时间,数千份试卷,已经渐渐批阅完毕,最后取录的榜单,也全部议定,到了四月初,榜单便公示于礼部衙署之前。
“二十六、二十七……伯元,你看,这个不就是你吗?!名字……上阮下元,第二个字比第一个少半边,下面这写的……江苏仪征!伯元,仪征叫这个名字的,还会是别人吗?错不了了!”这天发榜的时候,杨吉也一同来礼部门前看榜,数到第二十八个名字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阮元这个熟悉的名字。
阮元眼看榜上姓名,第二十八个,分明就是自己的名字,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激动,紧紧握住了拳头。
从他县试通过,到会试取录,整整用了六年时间。可如果从他十五岁第一次应县试起算,到这一年,已经十二年了。
十二年里,多少人事变迁……母亲、李晴山相继亡故,焦循、汪中这二位挚友,因各自原因未能参与乡试,前些日子扬州来的信里,又说起舅祖江春病势沉重……
十余年读书应举,寒窗苦读,日复一日,今日与昨日,并无什么不同,明日与今日,又是一般风景……
可今天,科举这条路,终于看到了尽头……
阮元想到这里,情绪也再难抑制,紧紧抱住了杨吉。
但阮元毕竟为人冷静,略微激动了一会儿,还是放开了手,小声对杨吉笑道:“别这样,小点声,这附近还有好些人没考中呢。”
“你说你这日子过得,多累,考上了就是考上了,还想那么多干嘛?”杨吉与阮元相识六年,自然已是同心同德,阮元考中会试,便与他自己考中了一般,故而激情难抑。
杨吉的心情,阮元自然清楚,其实若不是礼部大门这里,举人众多,可能他自己早就失控了。也就安慰杨吉道:“没关系,今日回了行馆,咱好好庆祝一天。舅父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还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正在这里说着,忽听背后一个声音道:“伯元,看你们这样开心,想来是取中了,我猜得对不对?”转过头时,只见胡长龄、汪廷珍和钱楷三人都站在身后。
阮元连忙作揖拜过,笑道:“三位兄长,小弟得以中式,确是……确是有些欣喜,一时忘了各位,还请三位兄长见谅。”
胡长龄笑道:“无妨,你可再看一遍榜单,其实你在我们面前高兴,我们不会在意的。”
阮元仔细看那榜单时,只见第一名的会元位置下面,正是一个熟悉的姓名——钱楷。
而之后不远处,就是胡长龄和汪廷珍的名字。而且,两人名次都比阮元高。眼看四人中,反而是自己名次最低,连忙再次作揖道:“三位兄长学识渊博,才华过人,倒是小弟见识浅薄,让三位兄长见笑了。”
钱楷虽然取了会元,但经过片刻冷静,也早已镇定下来,道:“伯元,之前听你说过,你今年才二十六岁,可比我们年轻多了,这科举会试,名次也算不得什么的。早些考中,早些做官,以后的机会,还多的是呢。”
胡长龄也道:“裴山说得对,对于咱们而言,其实进士也好,举人也罢,不过是晋身之阶而已。进士嘛,比举人强一些,日后为官更方便些,至于名次,不重要的。更何况伯元你也曾经说过,自己本不擅八股,这会试考过了,殿试可就不用再写八股文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