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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秋去春来,已是乾隆五十七年春天,半年的时间里,阮承信眼看儿子在京城一路顺利,也就满意的回了扬州,辅佐江昉去了。而上一个冬天,江彩小心饮食,也平安的度过了之前最担心的几个月。进入新的一年,阮元主持的仪礼石经校勘,即将进入尾声,所以他平日也更加忙碌,在家的时间并不多。
这日原本是难得的休沐日,但阮元不仅需要校对自己的《仪礼》经文,彭元瑞知他学识渊博,也将《尔雅》经文交予他参校,故而阮元又忙了半日,直至午时方才归家,杨吉早迎上前来,道:“伯元回来了?今天钱相公来了,看你不在,荃儿又在前面,和荃儿一起捉蚂蚁去了。哈哈,没想到钱相公平日那般严肃,竟也有这般乐趣。”
阮元听了也笑道:“没想到啊,裴山平时还总说我爱开玩笑,今日见到他捉蚂蚁,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说着来到后院,只见钱楷正在一棵树下,似乎是在引诱蚂蚁上钩,阮荃在一边看着,蚂蚁竟也似素来识得钱楷一般,都往他身边聚集,阮元看了,也想问个究竟。
钱楷见了阮元,也笑道:“伯元,你说说你,今日本是官员休沐之日,一年里也就这样几天,你还去看你那石经?我看啊,再这样下去,你家闺女或许就只认我这个钱世伯,不认你这个亲爹爹啦!”
阮元也不甘示弱,道:“裴山,你说我要是把你今日逗蚂蚁的事告诉西庚、东甫他们,以后你说,你还想怎么在我们面前装正经人?”东甫是那彦成近来所取之号,此时文人大半都有自己的号,平日便以号为称,连字用得都少了,那彦成素来与汉人中的文人亲近,也从俗取了“东甫”为号,之后“绎堂”这个字反而不多用了。
钱楷道:“我这是因人而异,和你家姑娘玩,我自然要让她心服口服才是。你说你平日这许多事,照顾过她多少?荃儿,你自己说,钱世伯和你爹爹,哪个更聪明?”
阮荃也笑道:“爹爹,钱伯伯很厉害呢,你看,这里好多蚂蚁,都被钱伯伯弄了过来,要不是钱伯伯,我都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蚂蚁呢。”
阮元一奇,向钱楷所处之地看去,只觉钱楷身边,竟有一层淡淡的蜜香,蚂蚁嗜蜜,故而向他这里集中,也不难解。只是这蜂蜜却从何而来?钱楷见他颇有疑惑,笑道:“伯元,做了三品官,这日子是不一样了啊,你看,这平日都有蜂蜜吃了,我这六品做来几年,还没多少积蓄呢。”
阮元仔细想想,才想起蜂蜜从何而来,道:“这原是上个月蒋太常送的,我也没留意,不想被你拿来,竟然只是逗蚂蚁?你说蒋太常那边,我怎么还他一份礼啊?”
钱楷知道他不过是开个玩笑,也没直接回答,道:“伯元,你说蒋太常,我想来也是羡慕啊。你说我们六部的郎中,也不过是五品,虽然加四品衔的多了,可距离太常寺卿,也还低了两级。你呢,和蒋太常完全是同级的礼尚往来啊,你说说,我们一起登科入仕,这才三年,就差了这么多啊?”
阮元道:“其实还是裴山兄更受重用,裴山兄已是军机章京,多少朝中军务,我等连邸报都不得见,裴山兄却已一清二楚。想来皇上更想用的人才,是裴山兄才对。至于小弟,虽然有个詹事的头衔,平日也没多少事啊?”
钱楷笑道:“没多少事?我可都听说了,这石经校勘,东甫勘定《诗经》,彭中堂校对《尔雅》,都要和你一同参校呢,那石经一共才十二部,多少人分而校之,你一人独揽四分之一,还算少?而且我听说,但凡下臣高升的,阿中堂和王中堂都会说,只怕他们位高权重,反而揽权误事。可说到你呢,每次都是:‘阮詹事官位虽高,职务却也不少,正是人尽其用。’我也是没想到,阿中堂王中堂那样公正之人,为了你,居然学会了因人而异。若是我也能得你这般优待,这一生也值了啊。”
阮元听着这话,一时也有些语塞,他知道自己年少骤进,必然有人不服,故而南书房、石经校勘这些事,做得比旁人加倍用心。可阿桂、王杰竟如此照拂于他,心中想来,只有更多的感激,也不知以后应当如何回报,方能答谢两人栽培之恩。杨吉看阮元不语,也上前打圆场道:“钱相公,你就别为难伯元了,其实伯元的心思,我清楚,他也总是觉得这一升官,和你们距离越来越大了,怕以后生分。在他心里,你们比这什么三品四品的,可重要多了。”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来找荃儿玩的啊?”钱楷笑道:“其实伯元也无需烦恼,我们啊,对你是有些羡慕,但你什么心性,大家也都清楚,若是因为你高升了,我们就不再与你相交,那岂不是我们自命清高?反是让人看不起了。可按我的想法,你校勘石经,确实比我们做章京自在得多。军机处什么样子,你们或许不知道,能说的上话的,就只有六个大军机。我们章京能干什么?无非就是收发、誊录文件了,全是笔杆子工夫,而且若是有军务内情,还说不得,都是机密。也就是这两天事情少了一些,我才有空来看你们。”
阮元也问道:“裴山兄,军机细务,我自不该过问,只是近日这廓尔喀战事,是有些难办吗?皇上近日都很少到南书房了。”
阮元所谓“廓尔喀战事”,指的是这时清朝与西南廓尔喀(今尼泊尔)的战争。之前几年,廓尔喀就曾攻入清朝边境,但当时驻藏大臣巴忠私自与廓尔喀通好,送了不少财货过去,让廓尔喀撤军,巴忠谎报战绩,称清军已全胜,故而乾隆也将“第一次廓尔喀战争”视为其一大战功。不想几年之后,廓尔喀卷土重来,眼看西藏边军难以抵挡,上一年年末,乾隆再次让福康安和海兰察两员大将一同出征,直入廓尔喀腹地,是为第二次廓尔喀战争。但战场毕竟距离京城数万里,阮元不参与军务,故而了解也不多。
钱楷道:“前线战事,原本是有些难办的,但既然超勇公和嘉勇侯出马,那自然也不需担忧了。军机要事,我只能言尽于此,只是眼下朝廷里,另有一桩大事,平日讨论的人,可要比战事多上许多。”超勇公就是海兰察,他战功卓著,故而爵位在福康安之上。
阮元道:“裴山兄所言,该不是成亲王和嘉亲王的事吧?”
钱楷笑道:“你们看看,这事连伯元都听说了,看起来是人尽皆知了。不错,今年已是乾隆五十七年,距离新君即位,也只有三年了,可太子是谁,却还没定下来。不过皇上子嗣,眼下有可能即位的,也只有他二人,故而朝廷之中,最近暗中商议此事的,也一天比一天多了。”
杨吉问道:“那钱相公觉得,他们两个谁有可能成为新皇上呢?”
钱楷道:“这些事,我们做大臣的,其实是不该随便参与的。而且即使皇上那里,现在也没有半点口风。可即便如此,大臣们心里,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些偏向。从我这里看来,成亲王风评更好。去年超勇公和嘉勇侯出征那天,成亲王献赋一篇,文辞华茂。嘉亲王呢,却是祝酒一杯。所以不少人都觉得,成亲王更有文才,更何况,成亲王的福晋还是嘉勇侯的姐姐,皇上的内侄女。而嘉亲王到底学问、才干如何,就不敢多言了。当然了,谁做新皇上,最后还是皇上一言而决,我们也不过茶余饭后,偶尔谈及一番,藉以为乐罢了。”
这时江彩听闻阮元已经回来,也跟着到了后院,听钱楷和阮元聊天,也过来打趣道:“钱世兄,你看看你和伯元,关系真好,他平日忙了许久,回来第一个说话的就是你。我看你们这般交情,都有些嫉妒了呢。”
钱楷听了,也不禁笑道:“这个夫人就放心吧,难道我还能把你家伯元拐走不成?对了,伯元、夫人,下个月我就要成婚了,到时候我家的喜酒,你们可不能不来喝一杯。”钱楷家中并不宽裕,少年时就在京城抄书为生,故而结婚晚了一些,这时才考虑婚事。
阮元道:“这个裴山兄放心,你的婚事,我们哪有不去的道理。不过话说回来,裴山兄年纪也不小了,也是该考虑孩子的事了吧?”
江彩听了,也不禁笑道:“钱世兄,伯元前天还和我说呢,说你家风敦厚,想和你结一门亲事。若是你再不娶亲,过得几年荃儿大了,我们可就要把她许给别人了。”
钱楷听了,自然也颇为触动,阮元已经高升,原本可以攀附更高位置的权贵,可阮元考虑儿女亲事,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自己。这番同学之情,日后可不能忘了。但即便如此,还是从容笑道:“江淑人,你这想的也太多了,看起来我不仅需要立刻成亲,还得生个儿子出来呢。你们说这不是为难我吗?”因阮元官升詹事,江彩也跟着升了命妇之位,现已是三品淑人。
钱楷又看了看阮荃,也笑道:“荃儿放心,若是你真嫁到我们家,我肯定把你当做亲生孩子,绝对比你现在这个爹更好!要不你自己说说,来我们家做媳妇,你可满意?”
阮荃看着钱楷,似乎眼中还是一片迷茫,这一年她毕竟只有六岁,婚姻嫁娶之事对她而言,实在是太远了。
阮元平日公务繁多,对于乾隆立储之事,原本极少在意。只想着无论成亲王嘉亲王哪一个即了位,便只忠于新君就好。可朝中其他大臣,在太子之事上,却早已议论纷纷,他升了三品,平日朝会便要参与,公务议毕,自然不免有些杂声。
这一日正值御门听政,原本政事不多,群臣早早便散去,走出内宫城,只觉前面几位侍郎已是交头接耳,再也遮掩不住,阮元虽然对立储之事不太在意,见了这番景象,也不觉跟在几名侍郎身后,想听个大概。
只听其中一名侍郎道:“张大人,还记得当日超勇公和嘉勇侯出征之时,成亲王那篇赋吗。我回去想想,成亲王不愧是天潢贵胄,你看那言辞气度,就不是寻常文人能达到的。尤其后面那部分颂词,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我当然记得了,‘维圣时武,执竞万邦。自我所覆,莫不来庭。孰有不臣,以干纪纲。’这是真正的王道之言啊,有气势,有胸襟,又无半分霸道夹杂其中,若不是在圣人王霸之辨上深有所悟,是决写不出这般言辞的。”
“是啊,张大人、德大人,成亲王不仅作赋是一流,我听说啊,这诗写的也不错呢,前日听闻成亲王在礼亲王府做客,礼亲王和成亲王相互吟咏,成亲王咏的是剑,那几句诗是:‘吴钩脱为赠,跃马去边庭。回若秋潭水,相看天外星。’若非心胸开阔,绝不能为此佳句啊。”
“其实依我看来,成亲王文辞气度,休说宗室了,便是国朝之内,也少有人能及。只是……刘大人或许有所不知,前日我去养心殿奏事,皇上正在看一幅书法,还给那幅字加了印。当时皇上听我奏完事,也唤我过去看那幅字,我看得清楚,那是元代康里巎巎的一幅真迹。”阮元知道这人是礼部尚书常青,颇知书史,只是年事已高,之前台湾战事,处理也有所不当,故而乾隆只让他管理礼部,并没有多少实权。
“常大人,这康里巎巎之名,我也听说过,书法乃是一绝。只是这和成亲王又有什么干系啊?”这位刘姓官员是仓场侍郎刘秉恬,之前战事办理粮饷尽职尽责,故而官至二品。“德大人”则是吏部侍郎德明,一行人虽然有满臣也有汉臣,可平日交往并不少,所以说到立储问题,也能聊得来。
“其实我当时也不清楚皇上心思,只说康里巎巎的书法,大有古人之风,也就罢了。后来想着这人我了解不多,便特意找了《元史》来看,不想《元史》中竟有这样一段,说当时的元顺帝欣赏宋徽宗书画,康里巎巎却说徽宗万事皆能,唯一事不能,便是不能为君。我看这几句话啊,心里第一个想的就是成亲王,《元史》里这一段,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啊。眼看成亲王文才华茂,你说,皇上他会不会也有那个心思?”
“常大人是说,皇上怕成亲王成为第二个宋徽宗?我看不至于吧?成亲王论文章论人品,皇子里都是一流,怎么能和那宋徽宗相提并论呢?”刘秉恬不解问道。
“皇上心思,我从来都猜不透。可我想来,也是不解,皇上为什么早不看,晚不看,偏偏要在我奏事之时,给我看康里巎巎的书作呢?若是皇上不喜成亲王……刘侍郎,那太子便只能是嘉亲王了啊。”
“常大人,可嘉亲王他……那日超勇公和嘉勇侯出征,眼看成亲王那篇赋文,是酣畅淋漓。嘉亲王呢,只是祝酒一杯,祝二位将军旗开得胜,这样的言辞行止,皇上便会立他做太子吗?我看哪,或许皇上心思在定郡王身上,定郡王年纪大,人也稳重。”德明所言定郡王,是乾隆长孙,皇长子永璜之子绵恩。因永璜早逝,乾隆一直非常怀念这个长子,对绵恩也格外信任。
“可德大人你有所不知,前几日经筵,皇上和我等谈及明初分藩之事,却说明太祖立孙不立子,大是失当。恭闵皇帝年幼,明成祖不仅年长,还有军权,这般强藩在侧,恭闵皇帝却如何应付得来?这说的是恭闵皇帝,指的只怕是定郡王啊。咦,这不是阮詹事吗?那日经筵之时,阮詹事也在场吧?”常青不经意间看到阮元在侧,便有此一问。
所谓恭闵皇帝,其实指的是明代建文皇帝朱允炆,因为在明代建文帝没有庙号谥号,清代特加谥号恭闵惠皇帝,《明史》也以恭闵皇帝称之。阮元自不想在立储之事上多发议论,只点了点头,说“确有此事”。几位大臣看阮元年轻,其实也未免有些轻视他,又觉他对太子之事似不上心,就各自聊各自的去了,没怎么理会他。
忽听常青道:“这不是庆大人吗?庆大人,今日军机处没有别的事吗?庆大人也和我们一同下朝了?”阮元回头看时,只见后面多了一位一品大员,大约五十上下年纪,面色平和,殊无异色,脚下行步之时,每一步的距离竟都一模一样。想来是个极为端正,却又不免有些固执之人。阮元上朝议事也已有半年,知道这人是兵部尚书、军机大臣庆桂,字树斋,他是雍正朝大学士尹泰之孙,乾隆朝大学士尹继善之子,自幼生长于高门大族,故而气度异常从容镇定。
庆桂见了常青,也不慌不忙,从容作揖道:“常大人,其实我来此,并非因军机处退值,眼下西南战事正紧,我身为兵部尚书,自当在兵部主持事务,故而今日与常大人同路。”虽然战事紧急,但庆桂也不慌张,而是一如既往的与常青对答。
常青看庆桂模样,至少不算冷淡,愿意和自己说话,也就放下心来,向庆桂问道:“庆大人,不知军机处里,最近可有议及立储之事?这距离新君继任,也不远了啊?”
庆桂依然神色平和,道:“军机处不闻立储之事。”
常青听着,不免有些失望,只觉得庆桂协理军机政务已久,想来应是知道些朝中机密的,便循循善诱,道:“庆大人,我等俱是大清的忠臣,这军务至关重要,原也是不该问的。可这太子之事,并非军务,大家偶尔谈及一番,想来也无伤大雅,不知庆大人……”
“常大人。”庆桂从容笑道:“常大人想是当时不在京城,或许不知道,乾隆三十八年,皇上便已立下太子,特将写有太子名字的诏书,放在了正大光明匾之后。到得太子继任那一日,诏书自然会公之于天下,常大人既然如此关心太子人选,何不再等上些时日呢?”
庆桂笑得从容,可常青也知道,这番笑意也是在警示于他,自己在太子问题上,已经尽礼,绝不会再多言一句,自己再问,便是自讨没趣了。想到这里,常青也只好还上一揖,与庆桂告别。其实次年常青即因年迈去世,最终也不知太子人选。
此时忽听后面一个老迈而有力的声音道:“你等在那里耳语,是在说太子人选吗?此事皇上早有决议,还需你们多问什么?怎么,若是太子与你们所想并非一人,你们还要犯上作乱不成?”自然是阿桂的声音了。常青等人都是寻常文官,哪里有气魄与阿桂抗衡?听了这句话,也都各自拜过阿桂,连称绝无此意,便即散了。
阿桂也见过庆桂,道:“庆大人,皇上不放心前线战事,故而让我到兵部一趟,助你处理军粮马匹调动之事。”庆桂自然上前相拜,谢过阿桂,此时庆桂也看到了一侧的阮元,阮元眼看自己与庆桂四目相交,连忙作揖拜过。可这一次因为军务繁忙,阿桂庆桂都没和阮元答话,便向兵部去了。
只是阮元也看得清楚,庆桂对自己的眼神中,不免有一丝冷淡。
未来太子这个问题,阮元是绕不过去的。那日朝会后不久,乾隆依惯例去热河避暑山庄巡幸,阮元等不少人都留在京城。一个月后的一天,那彦成又到了扬州会馆。
阮元自然盛情以待,问起那彦成所来缘故,那彦成笑道:“伯元,这一年之间,你从七品升到了三品,朝廷里流言蜚语,听到的不少吧?你先前见过兵部庆大人,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