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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阮元一行离开京城后,即沿运河南下,在张秋镇折而入大清河,一路抵达济南府城之北的泺口镇,这是阮元离京后第八日的事。
抵达泺口之前,阮元早已遣使告知了前任学政翁方纲,准备这日抵达泺口,就和翁方纲交接过济南事务。眼看泺口码头渐行渐近,岸上也早已有一行人等候在侧,想来便是翁方纲的下属了。
坐船渐渐停在码头之旁,系了绳索,只见一行人中,一位二品顶戴的官员缓缓走出,看着阮元,笑道:“想来这位,就是宫詹阮大人了吧?老朽人在山东,却也时常听闻阮詹事在京之事。学人之中,青年才俊,阮宫詹当属第一位了,今日有幸得见,果然是气度不凡,老朽实在是佩服啊。”阮元看这人相貌时,只觉他六十岁上下年纪,言辞从容文雅,和蔼可亲,应当便是内阁学士,前任山东学政翁方纲了。
阮元也走上前来,拜道:“晚辈阮元,久仰翁学士文才,今日一见,才真是不枉此行。翁学士诗文天下闻名,更兼‘肌理’一说独步诗坛,学生才疏学浅,还要多加请教才是。”
阮元这番话,正好说在翁方纲最得意之处,是以翁方纲听了,也哈哈大笑,道:“阮宫詹,老朽可还记得,老朽是十年之前,才由少詹事迁了詹事,当时老朽可都五十岁了。阮宫詹做这詹事,也都有三年了,这样说来,你日后前途,必将十倍于老夫才是。”看着阮元身后,似乎只有两个家人,三四个仆人,正在搬运行李,也连忙道:“你们也不要站在那里,快过来,帮阮大人搬搬东西。”翁方纲这里侍从颇多,不一会儿,也就帮阮元把行李都搬上了岸。翁方纲也自拉着阮元,走到镇上一处茶馆,寻了个位置坐下。
阮元想着,此番初来外省,也应当公事为先,私事为后,便对翁方纲道:“下官还想请翁大人指教,眼下山东各州府,还有哪些是今年院试未毕,需要下官前往主试的?下官也好尽快赴任,以免误了后学科考之事。”
翁方纲笑道:“阮宫詹,你刚到济南,才坐下不到一刻钟,便想着朝廷公事,哈哈,也难怪皇上格外信任于你。”说着取出一份单子,道:“眼下最要紧的,有兖州、曲阜、济宁州和沂州,今年之内,应当主试完毕。接下来是莱州、登州、青州和武定,这些地方转过年来,再去也不迟。”
阮元谢过翁方纲,却没想翁方纲又道:“阮宫詹,这主试之事,确是公事,你要先做,那是大公之举,老朽佩服。但话说回来,老朽和辛楣先生在四库开馆时,便是熟识的好友,彼时一起去琉璃厂选购珍本的日子,老朽可还记得呢。辛楣先生经常和我说起你的事情,说新进学人,孙渊如之下,便是你了,你年纪又轻,更是让老朽羡慕。辛楣先生说过,你在乙部虽说著述不多,可用功颇深,极有见地。这山东正是个宝地,你若只是忙于公事,对山东这偌大的金石之乡视而不见,那才是可惜呢。”
阮元道:“多谢翁大人称赞,只是金石之事,在下虽有耳闻,亲眼所见,却是不多,还请翁大人赐教。”
所谓“金石”,大体可以理解为今日所称文物。“金”指的是上古钟鼎礼器,“石”指的是石刻碑帖,也可以包括墓志铭。上古钟鼎之上,往往兼有刻字,而这些刻字本身,蕴含着丰富的历史资料。同理,石刻、碑帖、墓志铭也是历史资料的重要载体,甚至有的时候,可以用以修正历代正史传抄之误。早在北宋之时,就有著名的金石收藏家赵明诚,撰写《金石录》一部。而进入清代,随着考据的进一步发展,但凡碑帖、石刻、钟铭乃至许多残片,都逐渐开始被学者重视,清代很多学者都用金石之上的文字,来校对经史著作,也无意间促进了上古文物的保护。阮元一直有志于重修《十三经注疏》,故而在金石方面也颇多留心。只是平日缺少闲暇,又无充足的家赀,故而一直未能有所进展。
翁方纲道:“阮宫詹,先前京中刘崇如大人,与我也是颇有交情的,他曾致信于我,说你校勘《开成石经》,致力颇多。老朽想着,你也自当对这金石之事,有些兴趣才是。山东自古便是齐鲁之地,礼器、古迹,不可胜数,赵德甫编订《金石录》,不就在这里么?唉,老夫在山东搜寻了不少古器,可有些始终只是听闻,却不得见,譬如秦始皇的琅琊台石刻,老夫从那里路过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机会去看看,也是遗憾。”
阮元道:“既然如此,下官在这山东督学,也要多费些心思,搜寻这金石之物了。只是翁大人说这山东金石,所遗不可胜数,却要从何处入手,最为方便呢?”
翁方纲道:“那自然是这山东第一家……或许是天下第一家呢,至圣先师圣裔,千年礼乐世家,阮宫詹可知道?”
阮元道:“翁大人所言,难道便是曲阜衍圣公之家?”
所谓衍圣公,是孔子后裔特有的封号,自北宋起,孔子后人被封为衍圣公,此后近千年间,传承不断。孔子之家若论家产,或许比不上一些大富大贵之家,但“圣裔”之名,海内独一无二,圣人血脉,千年遗风,自然让孔家独出其他家族之上。彼时以文学经术见长的朝中大臣,更是以同衍圣公家族通好联姻为荣。
翁方纲笑道:“正是,衍圣公府千年诗礼传家,其间钟鼎礼乐之器,自然是冠绝山东全省了。听说皇上数次东巡,皆临幸衍圣公府,也曾给府上赐过一些古器。衍圣公家久在曲阜,山东士人,交结不在少数,先和衍圣公府交好,之后再循序而进,岂不是事半功倍之举?”
阮元忽然想起,王杰临行之前对他说过,自己少年早达,初任山东学政,必有年长士人不相信服,劝他实心做事,多寻僚属。听了翁方纲这段话,也不禁想到,若是可以和衍圣公府结好,说不定山东士人,也会看在衍圣公的面子上,对自己更加信任。想到这里,也对翁方纲道:“多谢翁大人赐教,只是下官还有一事,若是翁大人不嫌弃下官多言,还请见告。下官为官不久,幕中僚属,眼下也只有一人。想着在这山东多寻贤达,以备督学之用。大人可知,这济南附近,有何贤良名士?若确有那愿意出山相助之人,还望大人指点才是。”
翁方纲倒是很客气,道:“若论贤达,老朽记得,这济南城中,便有一人,可他深居家中,已有数年,你能不能请他出山,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老夫也曾经想过请他出山之事,只是可惜公务繁忙,竟一直未得联系。他才学过人,便独自主讲书院,也是不在话下的。”
阮元问道:“请问翁大人,此人竟是何人,家在何处?”
翁方纲道:“此人姓武,名亿,先前乾隆五十六年,做过博山县的知县,在任之时,勤政爱民,为人清廉,分毫不取。可后来却因为与上司不和,被罢了官。这两三年间一直在外讲学修志,老夫来济南后不久,他也搬迁至此,就在城东景贤书院对面住着。阮宫詹,他可不只是个清官好官,还是个金石大家呢,若是你真想在金石方面有所作为,必得他相助,才能成事。”
这些消息,对阮元而言,都是至关重要,所以阮元也再次谢过翁方纲,翁方纲眼看学政事务交接已毕,便回京述职去了。阮元一行则径自南下,过了小清河,便进了济南城内。
山东学政署就在钟楼西侧,自北门而入穿过大明湖,阮元一行很快就来到了学政署前,此时虽已是九月,寒气一时未至,门前一排大树依然枝叶华茂,一行人看了,都不禁心旷神怡。
杨吉看着学政署门前风景,也不禁对阮元道:“这地方真是不错,我看你在这里做官,可比京城里舒服多了。”
不想阮元却道:“若是觉得舒服,这里你多看看便是。杨吉,先把行李拿过去,我下午就去府学,学署之事,还要麻烦你和二叔了。”
“下午就要出去?!伯元,你这是不是有点太着急了。”
“我觉得不是。”阮元似乎早有打算,道:“我想过了,三品出任学政,本是常事,但我毕竟资历太浅,只怕这里学生多有不服。若是到了这里,再没有个勤于公事的样子,他们不是更会瞧不起我?先把公务都办好,和他们多交流些,说不定有些心地不坏的学生看我诚恳,就会认我这个老师了呢。”
“你要是这样想,我也不拦你。只是你这样做事,显得太累。”
“先把前半个月坚持过去,等以后熟悉了,或许会轻松些。”阮元依然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想法,想了想又对杨吉道:“杨吉,学署里还有些事,要麻烦你。”
“你说文如?”
“嗯,给她找个好房间吧,虽然公事要紧,可彩儿的嘱托,也不能忘了不是?这几日我府学那边辛苦些,把公务交接明白了,有了闲暇,再多陪陪文如吧。”
想来阮元是既不愿怠于公事,也不想忽视家人。杨吉想着,也不禁苦笑道:“什么都想做,谁都想照顾好,嘿嘿,你以后可有的是苦要吃。”
阮元也不禁莞尔,谁让自己三十岁就做到学政了呢?
也就是从这一日起,阮元开始了自己的山东学政生活,小半个月过去,学署、府学、县学的事都已渐渐了解清楚,下一步便是外出主试了。
这日阮元正点评府学生的试卷,想着点评之事一过,就准备南下,完成鲁南四个府县的院试。忽然阮鸿走了上来,道:“伯元,有客人到了,想来这位客人,是你最想见的故人。”
“故人?”阮元笑道:“二叔是和杨吉在一起久了,也学会打哑谜了?我这数年漂泊,故人想来也有不少了,你不提醒,我怎能一下子就想起来?”
阮鸿也不禁有些脸红,笑道:“伯元,这故人便是咱扬州人,话说回来,也是咱家的姻亲呢?这几年不见,你竟然都忘了?”
扬州人……姻亲……阮元想着,忽然想到一人,连忙把卷子收起,起身便往学署门前走来。
只见门前两辆马车停在一边,车夫正在喂马。学署门前,站着一人,眼看他样貌清秀,文质彬彬,却略有憔悴之态,似乎既是饱学多才,又是身陷场屋,难施抱负。这人见了阮元,也自笑道:“伯元,七年不见了,你……都是一方学政啦!”
“姐夫!”阮元见了那人,也自大喜,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抱住了他。不用说,这人正是阮元的表姐夫兼儿时好友,和阮元一同读书科考的焦循了。
焦循看着阮元,也异常欣喜,渐渐竟要落下泪来,缓缓道:“伯元,你……姐夫是真没想到,咱们乾隆五十一年分别,这……这还差几天才满七年呢,你都是三品学政了……你……你真是了不起!咱阮家、焦家,也都有希望了。哈哈,总有那不学无术的人,说什么读书没有用,咱以后回了扬州啊,也给他们看看,什么叫三十岁的三品学政!伯元,姐夫真高兴啊……”
阮元看着焦循,却忽然想起来之前阮承信在京城时,和他讲过的焦循生活之事。
原来,焦循自父丧无法科考之后,母亲也不幸去世,连续的持服让焦循不仅无力参加科举,家境也日渐困顿。阮家虽然也时常接济焦循,可阮家本身也不宽裕,只能眼看焦家每况愈下。焦循也没有办法,多寻了几处私塾教书,以资家用,所幸其中有几家也是世代的读书人家,对焦循才学颇多认可,焦循才得以维持生计。
阮元走后一年,扬州大旱,焦循家的二百亩地,被乡间无赖借机勒索,出卖了一半多,却只得了十五两银子。就在此时,焦循又正好偶遇一位书商。书商手中有一套《通志堂经解》,这是一套清初由徐乾学、纳兰性德等人编订的儒家经典集解大全,收录了千余年间一百三十八种对儒家十二部经典(按:儒家经典有十三经之称,此处无尔雅。)的注解著作。焦循一见即视为至宝,当时便想着购下。书商说眼看旱情米贵物贱,可以折价,但也需三十两银子才能购买。但就是这三十两银子,焦循筹了数日,竟找不出。
无奈之下,焦循只好和阮氏商议,典当了阮氏的一大半首饰,最后换了十二两银子,就这样也只凑出二十七两,好在书商急于得到现银,也没再计较,就把书给了焦循。后来大半年时间,焦循一家都只能靠喝粥度日。
想来焦循这七年,要比自己辛苦得多,想到这里,阮元也轻轻抚着焦循后背,安慰他道:“姐夫,我……我现下虽也算不得宽裕,可总是有俸禄了,咱阮家、焦家,也至少不用再过苦日子了。姐夫,我这里还有些现银,你只拿去,把表姐的簪珥赎回来吧。若是那些簪珥旧了,再去买些新的也好,总是别委屈自己,也别委屈姐姐。”
焦循听着,不禁有些心酸,想来自己这般不计家赀的购书,自己有了学问,还算值得,可阮氏却平白受了苦。这时还要靠阮元的帮助,才能重振家业,也是一阵惭愧,道:“伯元,我听伯父说了,你这边眼下还缺人手,不如这样,我也是生员之身,学署里面,要是有照顾不过来的事,尽管让我来做。我也不需要别的,能生活下来就好。想来……想来总是我无能,上一次乡试倒是去了,却又名落孙山,实在是对你不住。”
阮元自然也不计较这些,道:“姐夫,当年‘过位’那一篇卷子,若是你能参加,我想这江南解元,便非你莫属了。你才学我从来是信服的,若是能相助于我,在这山东,想来你我是能做出一番事业了。至于薪资之事,你也无需担心,有我在,还怕吃不上饭不成?”
“伯元,我什么也没做呢,这样未免有些……”
“姐夫,这银子又不是白给你的。”阮元担心焦循过于计较人情,只好话锋一转,道:“话说回来,你那《通志堂经解》,这次带来多少?也快些与我看看。听爹爹说,你还从乡中顾先生那里,获赠了一套《梅氏丛书》?这书我还没看过呢,我多出的银子,就当借书用了,你看如何?”
所谓《梅氏丛书》是清初数学大家梅文鼎所著,贯通中西数算,堪称中国古典数学的集大成之作。焦循也正是得到此书,不数年间,历算一道,学问大进。这时听阮元相询,自然也清楚其中深意,道:“这个自然,伯元想看多少,就看多少。不过这次前来,我也并非只身一人。那辆车上之人,你也应该熟悉才对。”
阮元听焦循这样一说,也看向另一辆车,只见车上一个儒生打扮的人缓缓走下,这人四十余岁年纪,相貌甚是清雅。阮元看得仔细,这位书生,竟然是自己少时的塾师乔书酉。
“乔先生?!”阮元又惊又喜,连忙上前相拜。
乔书酉也连忙回礼,看着阮元,自然也有些激动,道:“伯元,七年没见了,我本来想着你那般聪颖,想来是能成才的,但这七年功夫,就升任三品学政,这……这我可没想到啊。我一生授徒,能有你这般出息的学生,真是……真是再无遗憾了啊……”
阮元也笑道:“其实学生也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多少同年的学子,论经术学问,其实不在学生之下。可时运不济,又不少至今尚待拔擢呢。不过,学生有一事,还请老师见谅,若是老师不嫌弃,便暂到学生这里,佐学生以铨选之事如何?”
乔书酉笑道:“这个自然,伯元,其实我这次来济南,便是想着你有了出息,老师也好多见识一下扬州以外的风景,多认识些扬州之外的名士,这样才不致坐成井底之蛙不是?想来还是老师要麻烦你呢。而且,这次来山东,我也有些私心,还望伯元不要嫌弃才是。”
阮元自然不在意这些,乔书酉遂道:“其实啊,我这四十年来,饱读圣贤之书,心中也一直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能到这圣贤著书立说之所一见,该是多好?我一生景仰先师,最大的心愿,便是到曲阜的先师故里看看,才无愧一生勤学。伯元,我知道学政职责,便是巡行山东十府二州,若是什么时候要去曲阜了,只管告诉老师一声,让老师也去看看,我这一生的心愿,也就满足了。”
看来衍圣公府之行,已是顺理成章了。阮元想着,也把南下主试之事告诉了乔书酉,想到师生心境相通,二人也不由得会心而笑。
三日后,阮元便和杨吉、乔书酉一道,收拾了行装,沿运河南下去了。临行之前,阮元也把武亿的事告诉了焦循。焦循听闻武亿既是一方清官,又兼精通学术,自也敬佩,便自告奋勇,愿意主动与武亿交流,阮元也叮嘱他只谈学问,暂时不要说入幕之事,待自己回来,时机成熟,再做下一步打算。
坐船一路又过了张秋镇,折而南下直到济宁州,很快,济宁州和兖州的主试之事,都已经处理完毕。但曲阜孔、颜、曾、孟四门子弟,向来只在曲阜应试,是以兖州主试已毕,阮元一行便继续东进,到了曲阜。阮元想着无论翁方纲所言金石还是乔书酉的观圣之愿,都与衍圣公府有关,这一年还有整整两个月,主试之事也不着急。是故到了曲阜,安顿下来之后,便同乔书酉一起,向着衍圣公府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