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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血腥味弥漫着。七具尸体躺在地上,活着的人只有三个。
刀还是那把金刀,只是已回到了原来的主人手上。冷千山的手中的双枷挨过阮昌一刀便已经不堪重任。他回忆着关十娘的招式,挥动手中锁链,那锁本锁得是他。锁链纠结住阮昊,冷千山折腰向后躲过阮明横劈,又拧腰踢向阮晟削来的刀锋。待到关十娘飞来一枪穿透阮昌,长锁钉住阮昊的膀子,冷千山已负伤数处,虽未伤到要害,却也衣衫褴褛,血染囚衫。
金刀此时早已失了那价值连城的鞘,刀上的血迹似将刀身洗过。这柄刀曾经沾血甚少,任谁都知道这刀只是一种象征,曾经的金刀封住了关外的敌情,如今的刀,却用来杀关内的人。
一场恶战,来时的四柄刀只剩下阮昊一柄,关十娘长锁来袭时一锁已废了阮昊一臂,年轻的血液汩汩地流淌着,年轻的生命也逐渐消逝,阮昊看了看兄长倒地的所在,终没有挪动半步。他用一种极怪异的姿势撑着刀,他的腿也几近废掉。阮昊默默喘了几息气,望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像是二十余年不曾开过口一般艰难地吐着字句“我总该与哥哥们团聚,”他惨然一笑,冲着十娘道,“我本不该提,也没甚脸提,”阮昊顿了顿,“可若,可若夫人得闲,能照拂一二,劳烦给我那女人找个老实人家,她还小,还没有个孩子……”这一番,兄弟四人也算是战死,纵使不光彩,也总该不致连累妇孺。他知道,此刻再无人可托付,唯有眼前的人,眼前和他生死拼杀的人,值得他托付这世上仅存的惦念。见十娘点头,他顿了顿,像是犹疑,又像是积攒最后说话的气力,终还是开口道:“鹰愁坳有人,要你手上一样神兵。”语毕,像是用尽平生气力助了眼前的仇敌。
阮昊终于有时间去看看自己的手,那长锁是从上臂处贯穿,加上挨的一刀,如今的右臂也只有一丝筋与膀子相连。他的左手本是不惯使刀,因而年轻的眼睛看了许久,似是确定了准头,才挥起一刀斩下臂膀最后一脉联系。他已觉察不出半分疼痛。年轻的生命突然爆发出最后一丝热火,阮昊,拖着一条残腿提刀冲向面前的二人,那两个同样血迹斑驳的人。
好快的刀。只一刀,地上躺着的手臂,便迎来了它同样躺下的主人,他们谁都不会醒来了。冷千山叹了一口气,收回了成全一个汉子尊严的刀。
马儿载着各自的主人向前行着,最后停在了河边。河岸上坐着的人静静看着水中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水中也有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在清洗着伤口的女人。他本不该看,此刻却有些移不开眼。那是一条狰狞的伤口,那是一个极美的女人。女人不算年轻了,三十六七岁的年纪,她的手帕交中有人做了婆母,有人做了岳母,稍长她几岁的,甚至弄孙为乐。而她此刻却只有一人,伴着一个被称作她“姘夫”的人。
冷千山此刻极想为这位嫂夫人燃上一团火,暖一暖她被水浸凉的身子。却终归燃不得,他们在躲,他们在逃。关十娘洗罢披起了衣衫,走向岸上的人,示意对方清洗伤口。她有些好笑,看已看了,洗又不肯同洗,既已背上姘头的名,何苦在乎那点子名声。冷千山走向池边,没有褪衣,仅就着衣衫上的**擦洗一番。血已止住,这些伤也算就不得伤。
水中没有人,岸上却有两个人,一个在岸边,一个在埂子上,坐得不算近,还透着几分疏远。十娘忽然想起眼前这个年轻的人踏入这座关城时的模样,她以为自己早已忘却,谁知在今夜,那记忆偏偏如此清晰。这个小她十二岁的男子,来时尚梳着两个角,出手却是华丽,尽管那华丽在战场上没多大用处。这人倒是不俗。十娘还记得亡夫对彼时的少年的评语。一晃眼,少年仍旧年少,少年却已长成。而自己莫不是真有几分老?她忽然很想照一照自己的样子,数一数脸上的细纹与沟壑,翻一翻里面的沙子,讲几分阅历给人听。
水声也是静静的。女人没有说话。男人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或许是受不得这番了无生机的静谧,十娘终于还是开了口:“你今后作何打算?”水声顿了顿,一道算不得悦耳的男声响起:“或许回淮南看看,家里还有一间旧屋,也不知塌成什么样子。”女人轻轻一哂,却没开言。冷千山摇了摇头,这番话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沉默再次升起,关十娘有些记不清这个年少的小将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与她言笑,是丈夫去的那一年,还是谣言四起的那一刻,又或者是一场胜仗后年轻的唇齿在睡梦里吐出“十娘”两个字的那一天。眼前的景致让她有些恍惚,她依稀记得初次见到这人时,丈夫曾经调侃,生子当如许,那一晚西北的汉子如烧红的铁一般火热,他压在女人身上,低沉地喷在女人耳畔一句:“十娘,我们也生个小千山……”
孩子。关十娘将手轻轻抚上小腹,那里是平坦的,从来都是平坦的,她有过两个孩子,只是还没来得及看到小腹隆起,就消逝在关城里。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有时她也禁不住想,是不是真是一个小千山。
沉默总是难耐的,十娘开口打破两人之间沉沉的夜,“清哥,”时清平,她的亡夫,“他留下些东西要我交给你。”这句自然是谎言,时清平死了十年,十年前的冷千山哪有今日成就?他确有东西留下,却只是为了让这个说谎的女人自保。冷千山静静地看着这个女人,眼前似乎不是女人的面庞,而是刚刚在水中冲洗过的一段香肩,一截臂膀。他有些痛很自己,他该敬她如母,敬她如神。
见冷千山没有反应,十娘略一思忖,道:“原是,没有来得及,只打算拿来救你,如今有了功夫说话,直接给了你,倒也省心省力。”她将手伸到衣襟里,摸出一块葫芦样的黑铁,上头隐隐有些花纹。冷千山看了看,面前这只手,一只冷硬粗糙的手。他忽然想起这只手曾在自己的头顶、背上、臂膀间停留过,那样冷硬的手,在那些时刻是柔和的,柔和得像是百姓家里的羊羔。他的心忽然像被一头小羊踢了一脚,不该,却偏偏踢得不偏不倚。他握住了那只手,像是攥起了一截枯木,在触碰的一瞬怦然。
握了一瞬,冷千山终于想起开口,“嫂夫人,”三个字一出,似是有什么特殊的情绪烫了冷千山的手,他推回那块黑铁令牌,“大哥所留之物,必是给嫂夫人防身,更何况,也是大哥留下的想头。”十娘不语,只玩味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冷千山似有几分气恼,又有几分尴尬,“十姐若是怕我遇险,等来日真赶上了,再救我一回不也成了?”他本想说笑,却自知不好笑,为了救他,这个曾经被他称作十姐的女人已付出了太多代价。
不好笑的笑话尴尬了说笑的人,听着的人却很识趣地一笑,“再救一回?这两回小衫儿又怎么报答我?”小衫儿是时清平在时,十娘曾与冷千山玩笑时的称谓,冷千山彼时也多了个诨名“子衿”,他本是武人,和这个名字极不相称,时清平却说,你嫂子唤也唤了,子衿不也是件小衫儿?十娘看他呆愣愣的有些好笑,似是回到了年少时的青楞,她也有心玩笑,开口便道“怎么报答我?是许我黄金万两,还是干脆做我的姘头?”家藏通敌贿赂黄金万两是冷千山的罪名,苟且就算是她关十娘的罪名吧。
显然,这个笑话也不好笑,关十娘忽然省得了冷千山的尴尬,干笑两声道“说笑而已……”却忽然被一只手揽过,她的脸被重重揉在年轻的胸膛上,胸口处传来有力的跳动声,仿佛如擂起的战鼓般震慑人心。他替这个女人委屈。冷千山放开十娘,任由自己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盯向她的脸,半晌,兀自唤了一声“十娘……”。
冰冷的唇瞬间堵住了即将出口的话。他是有过女人的。这个吻是生疏的,摸索也是生疏的,连挑逗也是生疏的。而她和他是热切的。她的手抚过他的头顶,肩背,臂膀,燃起处处烽烟进攻着这个男人的身体与灵魂。冷千山忽然想起一次醉后,他很少喝醉,却在那一次醉得不轻,醉梦里,他唤嫂夫人十娘,而她应了。
干草有些软也有些扎人。过了那阵冲锋一般的情绪,两人喘息着交叠在河岸旁。女人敞开衣衫,问,“可还入得眼?”冷千山没有回答。男人张口喊住了一颗茱萸,女人挺起胸膛的一叹,像是惬意,又像是寂寥。
冷千山的指尖滑过十娘的小腹,这具身体谈不上美的,至少那些伤疤谈不上。这具身体却也是极美的,正是因为这些伤疤。冷千山的唇喊住一条刀疤细细的吮,像是婴儿哺乳一般。十娘忽然抬起头,在男人的头顶喷出一句,来,我们生他一个小千山。
那是一团冒着气的火,从唇齿辛入灵魂。
细密的汗正是今夜的雨,而她是那再不受控的竹筏,那碗老酒呵……
夜深沉,忽然河岸上响起一道动情的喟叹,和一声划破夜幕的,啊——
水还是昨夜的水。水中的女人也还是昨夜的女人,男人仍旧坐在岸上,看着日光中那具美丽的胴体。十娘上了岸,一丝不挂又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仰望自己的冷千山,“好看?”男人揽过女人的腿,将一吻印在她的小腹间,“好看。”
天越发亮。两人衣冠齐整。那些衣服似乎掩藏了什么秘密,穿上衣衫的人又是熟悉的疏离。两人牵着马,在河边静静站着,冷千山似是轻松地问:“十姐有什么打算?”关十娘噗嗤笑出声,玩味道:“或许去淮南,去找一间不知塌成什么样的旧屋?”冷千山也笑了,知她打趣却又无法争论什么,男人在唇舌上还是不要讨女人的便宜才好。冷千山柔和地开口:“十姐,我想回去。”回去,自然不是指淮南。
十娘向关城的方向望了望,松开自己的缰绳去碰了碰小衫儿的马,“回吧,总该有人回去的。”女人望着她的小衫儿,眼角处堆起菊瓣一样的笑纹,“这回可别再让自己遇险,十姐老了,要去颐养天年,可救不得你了。”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似乎要将他每一根发丝都印刻在心里,她想,本不必如此。冷千山握了握她的手,像是多年前相见的那一刻,女人也是这样执着自己的手,她的手是热的,软的,她的声音也是热的,软的,她那样问,冷不冷?冷千山捧起那只手,那只曾在昨夜里抚慰了他的情欲的手,那一只撑起关城一片苍穹的手,轻轻呵了一口气。
“冷不冷?”他问。
人终于还是要走的。路口处,十娘翻身上马,冷千山却不肯走,像是要目送他的十姐这一程,十娘嫣然一笑,像是怒放的石榴花一样,她在马上俯视着这个男人,那马仿佛是她此刻的关城,“冷千山,你不欠我。”
一声“驾”从女人口中响起,鞭子却打在冷千山臂膀,酥酥麻麻,怅惘又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