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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朗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得如此快。
将军府门外依旧是红色的,只是这一次并不是将军头颅上滴下的血迹,而是府门上的张灯结彩。新上任便丢了头颅的将军姓吴,吴六骏五十九岁才第一次坐进将军的宝帐,他养过不少马,却没有在沙场上骑过马,哪怕校场上也是少有的。他本是丞相家中的养马人,马养得好,会些武艺,又生得几个俊俏女儿,用做女儿打点,倒真换得丞相许下的殊荣。如今府门外结下的彩灯正是为他准备的,这一天距他的头颅挂在府门上不过是第三天,将军要做寿辰,一个没了头的将军的六十大寿。
将军死了,可他此刻必须活着。左朗心想,吴将军是死在战场上的,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将军本是奋勇杀敌,怎奈关城硕鼠欺上瞒下,叛军通敌卖国,将军寡不敌众,终是捐躯赴国难。他本是不用死的,可他死了,就总要有些价值。那么,此刻还活着的将军自然要做寿,这也正是左朗此刻忙碌的原因。
台下一众宾客早早入了宴席,只是这心情却实实在在算不得好。他们本是这座关城中的上等人,多是熟识钱贾的,如今钱贾的首级吊在府门上还不到三日,这些人又怎能安稳。他们自是不知钱贾所作所为,可他们猜得出杀人的总该和冷千山有关联,又或者是关十娘也未可知。这些人自认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却也算不得善人。至少他们是会贿赂巴结这位新上任的吴六骏吴将军的人,乱世里总要先保住命才能谈仁义,冷千山怎样,关十娘怎样,千真万真也抵不过一纸公文,上头说你是假,你怎敢叫真?如今就算有些冤屈总不是他们这些富人冤枉的,就算是未曾挺身,那些穷人难不成就出了头,人不为己天地诛,又何苦记富贵人的仇?左朗司马昭之心,冷千山又怎会前来送死?
冷千山确实不会露面,直到左朗死去也没有看见这人身影。
寿宴是一定要做的,朝廷的嘉奖也是要领的,至少在敌情来之前,吴将军得是活着的。至于这群人确实是饵,左朗所图却是非同寻常。他的确盼着诛杀十二令,若能连同冷千山一网打尽倒也是美事一件,可惜左朗自认不是天真之人,他所行的其实无非是个拖字诀,这些富贵人他自会安安全全送他们离去,他要借着这些人传递出一些消息,一些让那十二人,自行分散、自投罗网的消息。若能在寿宴上引得他们出手,那就是最好的结果。
寿宴操办得倒真有几分模样,杂耍,唱戏倒是一应俱全。不管席间众宾客怎样战战兢兢,左朗看来这寿宴是热闹非凡,将军的寿宴又岂能含糊?将军的牌位摆在桌上,座位上是一个纸扎的人,不时有美人颤抖着手给那纸人喂些菜肴,仔细看去那纸人的嘴竟是张开的,这些菜肴顺着张开的嘴直接掉入纸人的肚腹,座位上一片狼藉。左朗向左右看去,这些宾客无不战战,看得他颇具趣味。
今日里左朗乐得有些张狂,无常捕快白飞斩、黑蛟恶再有两日便到瀚海关,这二人来后,自己倒又可以隐于人后,他虽享受这一时半刻的荣耀,却也知藏于人后的安稳。只是今日,他却有些难以自持,那是他太久没有享受过的快感,掌权的快感。戏台上唱的曲目不是北人惯听的,还带着些绍兴的口音,却是十分合乎左朗的口味,那戏台上的女子也似乎十分娇美,正有意无意地瞟着左朗。
左朗抚掌,道一声赏,那台子上正演着女子母亲的丑角忽然道,“丫头喂,还不快给大人敬酒?”那女戏应了一声款款下台,走到左朗跟前,敬上一杯酒,左朗忽然大笑,似是未饮先醉一般,冲着左右侍从道,“留下。”那女子自是千恩万谢跟随左右去了后堂,这杯酒,却没入得左朗的口,外人经手之物,他是不肯入口的,他非是怕毒,只是有些喜洁。
这一出戏至此自是无法再唱,只得早早罢了场。那戏之后本还有诸多唱段是要那女戏来演的,这一下打乱了计划左朗却也不甚在意,只让伶人们随意唱唱收尾领赏,伶人们倒也来不及装扮其他,索性就由那丑角唱起了最后一支曲子: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肴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发彼有的,以祈尔爵。
籥舞笙鼓,乐既和奏,烝衎烈祖,以洽白礼。百礼既至,有壬有林,锡尔纯嘏,子孙其湛。其湛曰乐,各奏尔能,宾载手仇,室人入又。酌彼康爵,以奏尔时。
宾之初筵,温闻其恭,其未醉止,威仪反反。曰既醉止,威仪幡幡,舍其坐迁,屡舞仙仙。其未醉止,威仪抑抑,曰醉既止,威仪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
左朗听得眉头一皱,那台上马上住了声,似有几分瑟缩。左朗眉头又是一舒,挥退台上伶人,台上台下顿时舒了一口气。该来的人没有来,该走的也不必再留下,左朗击掌取出锦盒分与在座宾客,便让人离去,锦盒上贴着小小的封条,又有小巧玲珑一把锁,只是样式各异,材质也各不相同,从铜到铁,甚至有几个锁子竟是金银制成。拿到铜铁锁的人未见欣喜,那拿到金银锁的更是满面愁容,这仿佛那金银甚是烫手一般。左朗不禁好笑,那些锦盒自然全都是假,只是假饵未必钓不到真鱼。
寿宴已散,左朗忽然问起那名小戏,听得下人回禀已在客房中,便朝客房走去。门外依稀可见那女子身影,娇娇小小,可巧她今日唱的本是一场成亲戏码,一身戏服还未褪,映得门上红彤彤的。左朗打开门,右手从袖间取出一管笔,那管笔竟是黄金所铸造,笔头处甚是锋利,犹如一支长锥。他推开门侧身进入房内,一步步走进那名女子,那女子背着门坐在床里,头上竟还蒙着一块盖头。左朗皱眉,心下已是犹疑不定,这人竟是没有气息。他猛然走上前掀开盖头——盖头下是一个纸人。左朗怒极,“来人,搜城,那群戏子,一个也别放过!”府丁兵士顷刻间奔走上街,直奔戏楼——过马楼而去。
左朗收起手中的笔,踱步出了房门,不多时却见他折返,飞身掠至床前,一支判官笔直刺雕床,竟将床板刺了个透穿。那支笔仍旧是金灿灿,床下确是无人。他握紧了手中的笔,仔仔细细看那纸人,那纸人扎得惟妙惟肖,与他震慑众人那只仿佛出自同一手笔,左朗遂吩咐众人一并搜捕“纸马齐”齐鲁智。一通令下,左朗颇有些神疲。却仍撑起精神走向书房,打开墙上一个暗格取出其中书信细细查验,见无异状,这才锁好暗格抽身回了卧房。
卧房之中的左朗的确有些疲惫,伶人,纸扎铺子,纸人,一桩桩一件件只怕全是虚晃,布置这一切的人无非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左朗倒也好耐心,那暗格是假,他不介意陪这人演上一出调虎离山。他遣散众人不假,只是那间书房上下已布置下高手无数,只要有人进入翻动暗格,自己这一计便是功成。左朗想着脸上竟是一阵异样的潮红,他阖了阖眼,哼起那丑角最后唱起的那一段: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肴核维旅……
入夜,仍旧没有动静传来,左朗醒来,坐起身,忽有些焦躁,他搔了搔首,他许久不曾睡得这般沉。起身走出房门直奔书房而去,到了书房外,他看向本是布置了人手之处,只见黑暗中各处人影一一闪了闪身,左朗心下了然,这布局的人倒是真真是好耐心。他似乎散去了心头一点烦闷,转身走回房中,关起门来静待结果。却不料,在转身那一刻眼前景象让他绷紧了全身。
床上坐着一个人,一个身穿戏服,头戴红盖头的人。
一支判官笔被左师爷反握在手中,冲着床上那人道:“你是何人?”那人缓缓摘下盖头,冲着左朗一笑,“瀚海十二令,苏诗峨。”左朗眯住了眸子,紧紧盯着眼前的人,这人正是台上那名丑角。只见此人手上并无兵刃,倒教左朗不敢轻敌,苏诗峨玩着手中的帕子,一会儿散开,一会儿收紧,一会儿又抛出,搅得左朗心神一阵阵烦闷,他待要唤人,却听苏诗峨道,“你那些人如今已换做我的人,”他清朗一笑,又道,“他们为何刚刚不杀你?,因为刚刚还不是我的人,此刻待他们动了手,自然就是了。”
左朗心中一怒,提笔攻来,苏诗峨从床上跃起,将手中红帕一兜,顺势拧身,顷刻之间便换了方位,苏诗峨似乎话不少,只听他又道,“你是不是好奇刚才怎么会睡着,又怎么会有个纸人换了真人?”他吟吟一笑,“那是因为我下了毒。”左朗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大笑出声,“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苏诗峨仍旧笑“毒判师爷左方岫。寻常的毒毒不死你,所以那毒只能让你沉睡,小苑身上是第一步,这纸人身上才是第二步,也只有这个纸人能勾起你探查,才能在你沉睡时悄无声息地换掉你这些爪牙,怎样,如今外面已是我的人,左师爷,你不妨问问我想要些什么?”
左师爷却是冷然一笑,“你知道人在什么时候话最多?”苏诗峨面色一冷,却听姓左的道“没有把握之时,话才最多。”他确是怀疑那些小戏,因此在那个女子靠近时才将计就计,他的沉睡的确不正常,却远不如苏诗峨说的那般夸张,他的沉睡无非是苏诗峨毒他不死,如今在这人嘴里倒像是步步为营的筹谋,可见他所言多半是假,最多外面一场恶斗,苏诗峨这般说无非是拖延,又无胜算。
左朗索性不再答言,一支判官笔直取苏诗峨面门,苏诗峨手帕飞卷挡住笔尖,左朗急退又从左侧出击,苏诗峨小翻身绕至左朗身后,这毒判师爷左手一锤直击苏诗峨胸口,苏诗峨双手交叠,接下当胸一锤,又见左朗手中判官笔直刺自己左颈。苏诗峨急退,两手各拽紧红帕一端,变帕为绳缠住左朗判官笔,借左朗手握武器之力向上翻身,似要将笔夺下。左朗猛然抽手也径自翻身一脚正中苏诗峨左肩。苏诗峨吃痛向后翻去,左朗趁机夺下笔,在空中对着苏诗峨便是一刺,这一击又中苏诗峨左肩。苏诗峨心中怒极,当即不再与左朗半空颤抖,他矮下身形,横扫左朗下盘,左朗跳起躲过,又见苏诗峨抛出红帕直击左朗面门。那帕子不知是何材质,任金笔锋利,却始终刺不破这帕子,只得出手将帕子掷入角落,待左朗落地,苏诗峨已至他身后,出手变袭向左朗脖颈,左朗一个小旋翻出三尺,苏诗峨紧紧跟来,飞起一脚踢上左朗右颈,金光一闪,左朗手中判官笔直刺苏诗峨小腿。
窗外忽然一声唿哨,却见明明晃晃两粒银星破窗直袭面门而来。苏诗峨手中更是急促,欺身近前,一掌拍向左朗右臂,一掌直击其小腹,一时之下两下夹击,为避暗器,左朗只得执笔会开两点寒星,再翻身躲过苏诗峨急攻,猛然间,左朗神色一滞,苏诗峨看去只见金笔已破,那杆竟是空心,笔管中夹了一张白色条子。苏诗峨大喜,手上再不留情,直向左朗要害袭去。左朗待要躲避,却忽然之间胸口一阵郁滞,他瞪大了眼睛看向角落里曾在苏诗峨手上翻飞的红帕子,有毒。他想起苏诗峨此前一番话,“寻常的毒毒不死你,所以那毒只能让你沉睡……”苏诗峨本就没想过毒杀左朗,他只是胜不过,可如今,他胜得过了。小苑身上的毒是第一步,纸人身上的毒是第二步,那块红帕是第三步。左朗动作逐渐僵硬,他本是不用死的,至少在苏诗峨拿到自己所求之前左朗仍有一线生机,此刻,那杆破掉的金笔却是要了他的命,已得珠子,又何必留着骊龙?左朗发狠地瞪着苏诗峨,眼看着对方一招一式渐渐加快,或者说,是他自己一点点僵硬缓慢。
不消一刻,苏诗峨走出房门,门外已是张久保带人收拾着遍地尸骸,这座府邸还要迎接它的客人,自是一点破绽不能漏。他将一张极薄的白绢交给门外收拾的张久保,冲他吟吟一笑,像是舒了一口气。张久保也冲苏诗峨扬了扬手,那是冷千山探得的消息,那正是两日后肖毅等人夜劫金银的开端。苏诗峨又看了看那白绢,那绢左朗横行瀚海关的的倚仗,是庙堂之人的手令,也是这座关城抽调兵马的“虎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