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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之渊·壹
巨大的宝船一直向东飞行,在出现下弦月的那一天,他们顺着下注的天河水降落到了浩瀚的大海上。
经常有叫不出名字的奇异鸟儿从海面上低空飞过,它们颜色艳丽,有的大如车盖,有的小如飞蛾。
更有一种形如鹰隼的大鸟,它们的尾羽长达六尺,在阳光下是辉煌的金色,一旦沾水就变成醒目的酡红,它们从高空俯冲入海,捕捉浅水里的鱼虾。
偶尔会有好奇的鸟儿落在宝船的舷窗上,歪着头用滚圆的眼睛打量里面坐着的木讷的小美人儿——纥妺死后,呼罗变得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她坐在船舱里,不哭不笑,仿佛一尊真正的白玉雕像。
她脱掉那些美人们梦寐以求的华美衣裳,只穿一件蝉纱素衣,将纥妺的头发编成辫子扎在腰间,每天赤着脚在大船高耸的桅杆上走来走去,单薄的身躯像只透明的风筝,在海风中似乎随时都要被吹得飞出去。
却商就像意识不到呼罗的变化,他依然每天耐心地给呼罗穿上各种精致的绣鞋——尽管她总会找个机会把它们踢掉;他还是每天晚上按时把呼罗送进厚实罗缎铺成的被窝里,给她掖紧被角——尽管她是睡不着的,半夜依然会光脚偷偷地跑上船头。
却商始终丝毫不愠怒地做这一切,纵容她可笑的小小抵触。
呼罗刻意保持着对却商的疏远,尽力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就像一个伤心的孩子,精疲力尽地做出唯一的反抗。
她每天都孤独地对着一片海天,漠然地看着燕击长空、鲸潜鱼跃。咸湿的海风吹在脸上,总有一种错觉,让她以为那天晚上自己留出的泪水其实还没有擦干。
大船越往东行天空的颜色就越奇异,从空明的蓝色变成了浅绿,然后是深青,混杂着星辰的微芒,让人目眩神迷。
第一天呼罗在船首的甲板上发现枯石僧的时候以为他已经死去了。
枯石僧就像在船头生了根,从他登上宝船的那一刻就不分昼夜地原地打坐,即便一人高的大浪冲上船舷向他拍下也毫无转移。枯石僧真的就像一块枯石,身上缠绕着海草,破敝的僧衣打湿了,紧贴着他瘦削的肩背。
第二天呼罗再去看他,那些前一天随着海浪被冲上甲板的贝类竟然在夜里爬上了枯石僧的身体,甚至还有胆大的海鸟落在他肩上啄食海贝。
呼罗便赶走海鸟,帮他把身上的海贝统统摘下来扔回海里,然后抱着膝盖在他身边坐下,懵懵地看着无边无际曼延的海平面。
船头微微起伏,呼罗有些昏昏欲睡。可是她不敢闭眼。
只要在黑暗里她似乎就能看见那团烧死她姊姊的火焰,它在不远的地方伺机而动,一有机会便要把她吞噬掉。
“你坐在这里都不累吗?”
“……”
“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呀?”
“……”
呼罗扭头望着枯石僧,强撑着眼皮子不搭下来。
枯石僧睁开眼睛,目光一直穿过天际。
他是个哑巴。
呼罗蓦地明白过来,她觉得头颅越来越沉重,只好借膝盖的力量把它顶住。
海风缓慢而有力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大船随着海波平稳地起落,耳边鸥鸟的鸣叫越来越远……
她在枯石僧身边沉沉睡去,竟是这几天来少有的心安。
海之渊·贰
时光倒溯五百年。
在清晨的第一滴露水滑落之前,苦修的僧人戴着星月而来。
他手执一支双轮十二环锡杖,每行一步就伴随着银环撞击的轻响。他踏遍山水的麻鞋裹满污泥,斗笠上长着青青的苔藓。
现在正是南疆的雨季,茂密生长的蕨叶遮天蔽日,苦行僧经过长久的跋涉,最终在一片沼泽的入口处找到了满池盛开的金莲花。
——只当中一朵含苞未放,为众花层叠环绕,拱托在金光璀璨之中。
苦行僧在行过花池旁一处祭坛时以锡杖驻地,向着坛上那一块镇水的封石默立良久。
太阳在遥远的东方吐出一线光明,日晖到处,浓翠欲滴的藤萝蕨草都翻卷着舒展叶片苏醒。
从沼泽地深重的雾霭中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她隔着一池金莲,静静地望着僧人恍如幻象的背影。
五百年前的摩苏奴还是个年轻的藤妖,有着紫罗兰色的眸子和灿如银丝的长发。当她白皙的手扶上一截枯木,那早已失去生命力的朽坏之躯上也会重新发出嫩绿的枝桠。
“你从哪里来?”
苦行僧缓缓转过头,朝着摩苏奴的方向。
斗笠遮住了他的眼睛,摩苏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着自己。她呼吸急促,就要淹没在沉重闷湿的空气里。
“……你是他吗?”
摩苏奴听见自己用陌生的语气问出这句话,心脏跳得几乎挣脱出来。
苦行僧终于完全转过身与她相对,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苍老而干枯的脸。
枯石僧的脸。
“是你。”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泪水从摩苏奴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滚滚落下。她似是欢喜又似是悲戚,微微翘起的唇角上荡漾出一丝泛苦的浅笑:“……你老了。”
枯石僧迎上摩苏奴的脉脉目光,向她微微颔首。他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徐步踏入金莲池中。
他将双手结成欢喜天手印拢住那朵未放的莲花骨朵,忽地破颜微笑,目光温柔如同凝视着一名新诞的婴儿。
顷刻间云开日出金光普照,五色祥云自天边绵延而至,朝霞绚烂如玉霜、如流火。
阳光所至各色花朵次第开放,万物生机蓬勃,鲜嫩的果实瞬间长大,马上就因为过度成熟在枝头炸裂。
当中的金莲花骨朵在一声清脆的破碎之后骤然绽开,托出一只尚未苏醒的盘曲着的五彩斑纹小蛇。
金光在它细小的鳞片上密集地反射,小小的身躯上像流淌着金子。
千万束金色的光亮自天空尽头铺天盖地而来,渐渐汇聚融合,温柔地吞没了一切。
呼罗睁开眼,发现自己刚才其实是蜷缩在甲板上睡着了。却商原本在她身上盖了一件石榴色织金缕罗衣,呼罗支起身子一动,便让海风吹着向后面飘走了。
她刚刚醒来全身还有点冷飕飕的,抱着胳膊蜷成一团坐起来,看着枯石僧一动不动的背影。
刚才那个梦让她有点神思恍惚,看到五百年前的自己从金莲花里出生,竟然有一种两世相隔的错觉。
“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呢?”呼罗喃喃地说,她也不知道枯石僧究竟有没有听自己讲话,“你从不跟我讲话,可是我感觉自己跟你很亲近。你认识我的大姊姊摩苏奴么?我在梦里面看见你们了。她跟你说话,你不应她,她就哭啦。”
她低着头似乎在自言自语,完全没有注意到宝船四周大海的景象正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气温骤降,当呼罗惊异地抬起头时,眼前已经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海域。
一头巨鲸破浪冲向天际,它以惊人的高度跃出水面,从宝船正上方翻过,硕大无朋的身躯遮蔽了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