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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莘甲回到房中,姜夫人还在卧榻上休息,莘甲对她说了虞阏前来邀请一事,问道:“你身子可好些了吗?能去赴宴吗?”
姜夫人答道:“既然是虞侯世子来请,不去总是不好。我身子已没什么大碍,待会若是累了,便说我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便是。”
莘甲点点头,道:“那我叫琬儿来服侍你更衣。”
他来到周昌房中,琬姒和太姒两人已从周昌口中得知将要前往虞侯府的消息。琬姒见莘甲来唤,连忙起身随他去了。
这边太姒则忙着为周昌换上玄端服,戴上玄冠,这种服饰是当时贵族出席重大活动时的礼服。而周考尚未行过冠礼,所以不必穿这礼服,只用一幅缁纚将头发束起。
周发此时在一旁见了,也嚷着要像周考那般用缁纚束发,太姒道:“你还不到束发的年纪,等再过三年,自然会给你束发了。”
可是周发见到周考神采奕奕的样貌,心生羡慕,总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大哥这样的风采,那都是没有束发的缘故。因此他垂头丧气的站在那里,一脸的抑郁寡欢。
周昌见了,忽然沉脸呵斥道:“周发!”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把周发吓了一跳,他见父亲脸色严肃,也不敢再使性子,低声应道:“在,父亲大人。”
周昌对他说道:“你觉得自己长大了,想要学做大人的样子,是不是?”
周发不解周昌话中的含义,不敢接话,仍是垂手躬身地站着。只听周昌又道:“那你就该知道,大人应该时时处处守着规矩,不能再像小孩子一般的胡闹。我们马上要到虞侯府上赴宴,你要给我规规矩矩的,不准到处乱走,更加不许惹是生非。你若是大惊小怪、行止不端,只会让人家瞧不起我们,记住了吗?”
“唯,孩儿记住了。”本来周发得知要去虞侯府中,心下很是兴奋,周昌这一席话犹如兜头一泼冷水,令周发顿觉兴味索然。
其实周昌自己就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否则二十年前他便不会贸然去攻打殷城。只是周昌对自己这个二儿子太过了解,知道周发的性子与自己最像,加上对于诸般礼仪也还只是一知半解,若不事先予以告诫,等到他闯出祸来那便悔之无及。
过了一会,周发小声问周考:“大哥,人长大以后便个个都要守规矩吗?有没有人可以不用守规矩?”
周考见周发被父亲训了一顿,心下怜惜,原想开导开导他。见他发问,也小声答道:“天下只有两种人能不守规矩。”
周发一听此言,立时回复了兴头,忙问道:“是哪两种人?”
周考道:“一种人是天子。普天之下,天子最为尊贵,试想有谁能管得了他?另一种人是隐士。那隐士独居深山之中,自由自在,又有谁人会去管他?”
他二人说话声音虽小,周昌却还是听到了。他心中虽暗觉好笑,却还是板起脸来说道:“考儿!怎么你也信口胡说起来?谁告诉你天子不用守规矩了?天子要守的规矩,比诸侯还要多!”
周考知道父亲所言自然不虚,便不敢再讲。周发却道:“难道这世上还有人能大过天子?”
周昌道:“虽然没有人能大过天子,但天子为天下万民之垂范,因此自己便要守规矩。如果天子肆意妄为,惹得人人效仿,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周发无言以对,这才住口不说。这玄端玄冠穿起来甚是繁琐,太姒忙碌半天,才终于帮周昌收拾停当。他们一起出了房门,却见到莘甲站在廊下,身上装束也和周昌一般无二。
太姒说了一声:“我去看看大嫂她们弄好了没有。”说完将姜夫人房间的门拉开一道细缝,闪身进了房中,接着又将门扉掩起。莘甲、周昌几人便只好在姜夫人房外等着。
过了好一会,周发等得心中焦急,竟忍不住便想打开房门瞧瞧里面。可他手刚动了一下,毕竟心虚,便朝周昌瞄去,见到周昌双眼正盯着他。周发这才不敢造次,只得老老实实地呆着。
又过了一会,只听“哗”地一声,那房门终于打开,太姒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姜夫人和琬姒。那姜夫人因为脸上没有血色,因此抹了些脂粉,这才显得稍有气色。再看琬姒,只见她淡扫娥眉、轻点朱唇,虽只是略加妆饰,却也显得愈发明媚动人。
这时鬻熊也步入馆驿,对周昌道:“大人,马车已经备好了。”
原来周昌想到他们穿了玄端之服不能骑马,一早已让鬻熊去预备了马车。当下莘甲与周昌坐了一乘车,太姒仍与周发同乘,姜夫人与琬姒又是一辆。周考和鬻熊骑马,率着莘、周两家数十名侍卫随行在侧。
这虞侯府乃是在虞城的东北方,莘甲与周昌俱是知道的,因此一行人便径往东行。不多时来到一处路口,莘甲却又指挥车队向北而行。周考向前望去,见道路尽头有一座城门,按方位猜测,那应该就是虞城的北门了。
这时道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在道路的西侧竖着一面高墙,虽然看不见墙内的情形,但能见到高墙之上不断有黑烟冒出。围墙居中处有一扇朝东开的大门,门外竟有不少虞国士卒把守着。周考好奇,问鬻熊道:“火师大人,此间是个什么所在?”
鬻熊道:“这里是虞城的冶铜作坊,由于铸造铜器时需先造陶范,而这虞城的制陶技术又是极好的。因此在太行山以西的诸国中,只有虞国才能造出五百斤以上的大鼎。”
周考听了心中暗道:原来这是虞国铸造铜器的重地,那么有士卒守卫也就不足为奇了。
过了冶铜作坊,莘甲对赶车的车夫道:“从这里再向东行。”那车夫随即驱赶马匹向右转过,周考、鬻熊也跟着掉转马头,却听鬻熊道:“啊!这可不就是虞侯府了么。”
周考吃了一惊,说道:“这、这里是侯府吗?我还以为这是一道城墙呢。”
原来这虞侯府西面的一道宫墙,与虞城的北城墙是相连的,而且只比城墙低了数尺,也难怪会被周考误认作是一段城墙。他再看侯府南面的宫墙,也是与虞城的东城墙连在一起。
周考感慨道:“当初修建这虞侯府的,想来也是个精打细算之人,竟然利用虞城的城墙来作侯府的宫墙。不过,这侯府的宫墙每一面都是两、三里这么长,少做两面墙确是能省下不少费用了。”
哪知莘甲却笑道:“考儿,你这可想错了。倒不是当初修建侯府时想少做两面墙,其实这座侯府就是千年以前的虞城,而现在的虞城是以老城的城墙为基础扩建而成的。所以当新城建成后,就把原来的旧城作为侯府了。”
周考闻言,这才幡然省悟。他又道:“想不到以前的虞城竟只有这么一点大,比起岐周城来都尚且不如。”
这时周昌对他说道:“一千年前的城能有这么大就很难得了。我们先前经过的蒲坂城,比这虞侯府可也大不了多少。要知道那时的蒲坂可是天子之城。”
周考忙道:“父亲大人,孩儿并不是小瞧了这座千年古城。我是想到虞人能将这样一座小小城池,扩建到如今这般的规模,那么我们周人有朝一日定能建成更加宏大的城。”
周昌微微一笑,道:“嗯,你能这样想就很对了。”
这时忽听鬻熊说道:“周侯大人,虞侯世子似乎是在侯府外迎候。”
周昌“哦”了一声,向前望去,果然见到南面宫墙之下,有一群人正在侯府大门外候着,为首之人正是虞阏。
莘甲等人的车马缓缓行至侯府门前,莘甲正要下车,耳听虞阏对身边下人说道:“快去禀告侯爷知晓,贵宾已至!”那下人“唯唯”连声,遂入府中去了。
虞阏待到莘甲、周昌下车,立刻迎上前来深深一揖,说道:“二位大人,晚辈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莘甲二人还了一礼,均道:“有劳世子亲迎,何以克当?”
姜夫人、太姒等也下车来到跟前,莘甲又为虞阏作了引见。虞阏请众人入府,莘甲等谦谢了一番,便同虞阏一道走进侯府。
进入侯府之后,众人先经过一座大殿,周考一看便知这是虞侯家的宗庙之所。当时无论天子还是诸侯,其宫廷之中都是这般“前庙后寝”的格局。虞阏带着众人,绕过宗庙,来到中央一处大庭院中。
周考进了庭院,立时见到在宗庙大殿之前摆了五口刻有卷龙纹饰的大圆鼎,鼎下焚以柴薪,鼎中沸水翻滚,白色的雾气从鼎口不断弥漫四散。
在这几口铜鼎以北不远处,则陈列着诸般乐器。其中有一件是编磬,周考虽然知道名字,却还是第一次见着实物。这编磬乃是一个半人高的木架,木架的横梁下悬着五块大小不一的磬石,与这编磬相比,先前琬姒送给周发的那套石磬就真的如小儿玩物一般了。而在编磬之旁,又有一个木架,架上插着五支宛若铜铃一般的乐器,此物名叫庸,后世的编钟即是由此演变而来,不过周考却不认识,只觉十分稀奇。其他诸如琴、瑟、笙、鼓之类,周考俱是知道的,自也不必多提。
这时一个穿着玄端服饰、生得又白又胖的中年男子,率着一众男女迎了过来。莘甲、周昌见了此人,都上前行礼道:“拜见虞侯大人。”姜夫人、太姒等一干人也都跟着行礼,周考见虞侯颌下留着短须,面上皮肤光滑细嫩,心道:此人定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只怕连门都很少出。
这虞侯名叫梦延,与莘甲、周昌同朝为官,因此都是认识的。虞梦延笑着还礼,说道:“周侯大人、邑守大人,寡人有失迎迓,实在是失礼了。”
莘甲道:“虞侯大人诚挚相邀,我等都是足感盛情。”当下莘甲又为虞梦延引见了姜夫人、太姒等人。
虞梦延也将身后一位中年贵妇请上前来,介绍说:“这是寡人之妻。”那妇人对莘甲等人行了一礼,道:“妾身乃有娀氏之女,父家姓狄(注3:商周之时,女子皆以父姓为尊,从当时青铜器上留下的金文来看,称呼女子多以其父姓。而妻随夫姓的习俗,是汉朝以后的事情)。”
莘甲等人都肃然起敬,也对那妇人行礼道:“原来是狄夫人,失敬、失敬。”这有娀氏是上古时的名门望族,商人祖先契的母亲名叫简狄,据说便出自有娀氏,自可说得上是名闻天下了。
接着虞梦延又唤过狄夫人身旁的一位少女,说道:“这是小女玥妫。玥儿,快来拜见二位世伯。”
那少女走上前来,向莘甲等人行礼。周考见玥妫生了一张圆脸,与虞侯有几分相像,然而她杏目含春、粉脸带俏,虽不及琬姒那般清丽脱俗,也可称得上是珠圆玉润艳若娇花。他暗想:虞侯的女儿叫做玥妫,那么虞侯定是姓妫无疑了。
莘甲看了看玥妫,赞道:“虞世子固然是一表人才,想不到玥妫小姐也生得这般标致。虞侯大人生了一双好儿女,当真是羡煞旁人啊!”
虞梦延笑道:“邑守大人谬赞了。小女性情顽劣,虽至及笄之年,却还不曾许得人家,所以也未行及笄之礼。”
莘甲道:“以玥妫小姐这样的资质容貌,虞侯大人何愁找不到乘龙快婿?”
虞梦延拱了供手道:“承大人吉言。”然后他侧过身来,摆出延请的手势,对莘甲等人道:“朝堂之中已设好筵席,有请诸位到堂上稍坐。”
众人随虞梦延来到朝堂之上,只见堂内筵席分为东西两列,宾客的席位在西,主人的席位在东。周昌见客位的筵席正好七个,心中想到:看来虞侯早已将我们一行的人数打听得清清楚楚,准备得甚是周到。
于是一众人分宾主落座,莘甲坐下后发现自己身下的筵席竟有三层。当时的筵席一般为两层,铺在下面的一层称筵,上面一层称席,而诸侯则可以在筵上铺两层席,以示地位尊崇。莘甲身任邑守之职,尚未承袭侯位,虞侯如此布置,那是以诸侯之礼来招待莘甲了。
虞梦延与众人寒暄了几句,说道:“众位请稍待片刻,容我先行祭祀之礼。”说完他与虞阏起身出去,留下狄夫人和玥妫在堂上作陪。饮宴之前需祭祀正是当时之俗,以示不忘祖先之故。
这时虞侯府中的庖饔之属,将事先宰杀切割好的牺牲放入那五口圆鼎中。当时所用的牺牲,一般为牛、马、羊、豕、犬之类,置于鼎中熬煮成羹汤,却不放入任何调料,这就是所谓的“大羹”。待祭祀完毕,再在“大羹”中加入调料,即可作为宴上佳肴。同时又有那酒人将祭祀用的齐酒供奉于宗庙之内。齐酒共有五种,分别是“泛齐”、“醴齐”、“盎齐”、“缇齐”、“沈齐”,合称为“五齐”。另外,祭祀时还要用到“脯醢”,就是肉干和肉酱,也是由“腊人”和“醢人”专门负责。周考见到虞侯府中的各色厮役仆竖们来往穿梭,人数恐怕不下一、二百人,心中也是感慨不已。
而侯府中的乐工们也已来到庭院中,操起各自的乐器演奏。所奏之曲,周考却是闻所未闻。他此时坐在太姒身边,便小声问道:“母亲大人,这支曲子孩儿从没听过,不知叫什么名目?”
“此曲名为‘韶’乐,共有九阙,据说是从舜帝之时流传下来的。那是虞人的曲子,我也只是在殷城时才听过那么一、两次而已。”太姒指着一人说道,“你看那个吹奏凤萧的,便是‘韶’乐的首席乐师,其余乐工都是伴奏。因此‘韶’乐又被称作‘萧韶’。”
周考见那凤萧之管约有十数根之多,按照管身长短顺序排列,系在一起形同凤翼一般。此即后世所谓的“排箫”,又名“参差”。凤萧之声一起,早有一男一女手执鹭羽葆幢,在庭院中蹁跹起舞,其姿轻灵飘逸。两个舞者时而奔跑追逐,时而交颈缠绵,或分或合,若即若离。周考看了一会,忽然自言自语道:“这是凤凰来仪之象啊。”
琬姒正坐在周考右首处,周考的声音虽然很小,却还是被她听见了。琬姒转过头来,看了周考一眼,却恰好和周考目光相对。周考不知何意,便道:“表妹,难道我猜的不对吗?”
琬姒摇了摇头,却并不答话。她心中暗想:表哥这般聪明,一看便知这舞蹈中的蕴意。
过了一会,凤萧声调一转,编磬之音大作,跟着便见到一大群舞者涌将出来。这些人有的头戴羽冠,有的身披兽皮,将那一凤一凰围在中间。他们围作一圈不停转动,不时地窜高伏低,似乎对圈内二人有顶礼膜拜之意。
这时周发口中哼哼唧唧地说道:“这群人扮作飞鸟走兽,却不知在捣什么鬼。这样转啊转的,又有什么意思?”
琬姒在他上首,笑着说道:“这是百兽毕集之意。中央的凤凰代表圣人降世,四周的鸟兽象征天下臣民对圣人恭顺拥戴——这圣人就是舜帝了,韶舞便是用来彰显舜帝功德的。”
周发叹了口气,悄声对琬姒道:“父亲原说是到虞侯府中来赴宴,怎知来了这么许久,却只是看人跳舞奏乐。我们周人饮宴的时候,偏没有这些无聊的规矩。”
琬姒掩口笑道:“表弟可是腹中饥饿?这些饮宴时的礼仪,自古皆然。你且忍耐一会。”此时日已至中,堂上诸人均是粒米未进,而周发年幼体弱,故而有些支持不住。
而周考心中却在想:这韶舞中的圣人是指舜帝吗?那么圣人降世应该是吉兆啊。为什么父亲占卜出“天命在西,圣人出世”之兆,却又说吉凶难料呢?
周考正思索之际,忽听萧声变弱而鼓声渐隆,他心中一惊,暗道:这鼓声中怎么隐隐含有杀伐之意?抬眼望去,庭院中的凤凰与百兽俱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手持短戈盾牌的武士。这些武士不断变换队形,有时像在行军,有时像在布阵,有时像在设伏,有时又像冲锋。莘甲和周昌二人都看得面带笑容,如痴如醉。
周发却是牢骚不断:“这段舞还不如刚才的凤凰来仪好看,这就叫做每况愈下了。”
琬姒道:“这一段讲的是南方蛮族不服舜帝教化,舜帝于是率兵平定三苗的故事。”
他二人说话间,却见到虞梦延和虞阏从宗庙中出来,向着朝堂走来。琬姒道:“你看,虞侯来了,看来祭祀已经结束了。”
那虞梦延来到堂上,说道:“祭礼已毕……”周发闻言心中一阵暗喜,却听虞侯继续道:“请行献酢之礼,以谢来宾。”
此言既出,周发只觉两眼一黑,险些晕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