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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摘星!妳给我住手——’
高墙大院内,一名锦衣少年有些狼狈地东闪西躲,然而攻击他的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她年纪虽小、个头也不高,却毫无畏惧,拿着婢女打扫庭院的大扫帚一下一下往自己哥哥头脸上招呼。
‘臭马俊!你为何要毁了我娘的花园?’女孩愤怒喊道。
‘马摘星!妳最好有点分寸!不过是个小妾生的庶女,还敢这么放肆,不喊我一声哥哥——啊!’扫帚一挥,不偏不倚打中马俊的脸,顿时灰头土脸,他一怒之下,抢过扫帚就往马摘星头上击去,竟是毫不留情!
‘小姐!’一旁的小婢女连忙扑了过来,替小姐挡了这一下。
‘小凤!’
‘贱婢!给我滚开!’
少年举起扫帚还想再教训妹妹,女孩心疼自己的贴身婢女被欺侮,又愤怒娘亲生前最喜爱的女萝草园被破坏,她大喊一声,像是要将所有的挫折狠狠发泄出来,使尽全力往少年身上扑去!
少年根本没料到这小小的女孩儿如此决绝,一下子被撞倒在地,女孩疯了似地用双手在少年脸上乱抓,怒喊:‘臭马俊!你才欺人太甚!’
满园温婉的女萝草全毁在了少年脚下,茎断枝折,毫无生气地匍匐在泥地上。
‘马摘星,滚开!’少年狠狠推开自己的妹妹,不屑道:‘我娘说了,女萝靠攀附而生,就像妳娘一样,非得攀在我爹身上,而且还专挑咱们马府发达后才倒贴!我娘可是跟着我爹一块儿吃苦,陪着我爹南征北讨,她才该是当家主母!我早看这满园女萝草不顺眼了,反正妳娘也死了,这些也不用留了,我就帮我娘清个干净!’
‘住口!我娘才不是妳说的那样!’女孩怒极,握紧拳头一拳揍在少年的鼻上,少年痛叫一声,一脚踹翻这个讨厌的庶生妹妹,女孩面朝下摔倒在泥地里,浑身是土,夹杂着不少断株女萝草,狼狈不堪。
‘好了好了,有什么好吵的?’大夫人终于姗姗来迟,见到花园满地疮痍,什么也没说,只不痛不痒地念了儿子一句:‘怎么把身子弄得这么脏?’又眼带鄙夷地看了女孩一眼,便带着儿子离去。
女孩忽然转身跑出花园,转眼就跑出了高墙外,小凤追了一阵没追上,很是担心,回府禀告,大夫人听了,只道:‘随她去!一点家教都没有,长幼有序,她把我俊儿弄成这副德性,却连句道歉都没有!’
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完全不把她这个当家主母放在眼里,真是什么样的人,生下什么样的种!
‘但小姐她年纪幼小,万一被人拐骗了——’小凤仍不放心地问。
小姐丧母不久,正自伤心,少爷却故意毁坏凤夫人生前最喜爱的花园,向来疼爱她的老爷此刻在外戍守,大夫人又偏心,连她这个下人都看不下去。
‘她那么古灵精怪,别骗人就不错了!’大夫人哼了声,显然吃过女孩不少亏。
小凤不敢再多嘴,离开时,犹豫再三,脚跟一转,决定悄悄向汪总管通报一声。
马摘星奔出马府,一心想着:既然娘亲的花园被毁,女萝草无一幸免,那她就再去找更多的女萝草回来种植,娘已不在,以后就由她来守护这片花园……
她抬起头,一眼就望见城北那座山头。
狼狩山。
山形如狼头张牙怒吼,地势高耸,山腰以上常年云雾缭绕,山中狼群出没,本地猎户常上山设陷阱打狼,贩卖狼皮狼肉维生,有时也会活抓小狼,卖给大户人家做为宠物。
野生女萝草多生长在山里,离这儿最近的山,恐怕就是那儿了。
尽管知道独自上狼狩山,危险重重,但倔强的她不愿就这么轻易服输。
欺侮她?哼!别以为娘不在了,她就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她一定要将娘亲的女萝草园复原,不让马俊那个王八蛋得逞!
*
时序已是晚春,踏入狼狩山,小径旁繁花似锦,草木蓬勃,树林郁郁葱葱,其间点缀桃、樱、杏木,枝头满是娇嫩粉黄,一切充满了生机,但马摘星却无心欣赏,只是目光专注地盯着地面,寻觅女萝草。
她很快寻得一株女萝草,欣喜若狂,但思及今日被摧残殆尽的花园,打算再多寻几株,多些机会复原娘亲最爱的女萝草园。
一株又一株,她越寻越多,每寻到一株,她便蹲下身,小心翼翼用双手轻柔掘出草根,珍惜捧在怀里。她脸上浮现笑容,但接着笑容又渐渐退去,不轻易在人前留下的泪水悄悄从眼里溢出。
游客芳春林,春芳伤客心。
女萝亦有托,蔓葛亦有寻。
伤栽客游士,忧思一何深……
春天万物萌发,处处生机,但对不久前痛失娘亲的她而言,却是处处触景伤情,再美的景色又如何?能让她诉说形容如此美景的那人,已天人永隔。
她的娘亲虽极得父亲宠爱,却性子清冷,不争不讨,不在乎那点名份与权势,像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她从小就古灵精怪,除非犯下严重错误,娘亲极少对她说过重话,总是放任她自在探索这个世界。有一次,她偷偷跑去骑马,个子还小的她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幸好命大,只受了些皮肉伤,娘亲见了她那些伤,没有责骂也没有大惊小怪,只是面露无奈,摸着她的头叹道:‘受这点伤还算是好的,将来也不知妳是不是会吃上更多苦呢……’
她捧着满手女萝草,坐了下来,眼泪一滴滴落下,她实在思念娘亲,哭了一会儿,伸出手摸着自己的头,哑声道:‘不哭……不哭……星儿不哭了……’她想象着是娘亲心疼她,用手温柔摸着她的头,轻声告诉她别哭了,星儿不哭……不要让人家知道妳伤心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才发现四周已起了淡淡雾气,她一惊:自己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半山腰处,再往前就是狼群惯于出没的地带!
她匆忙抹干眼泪,起身想要下山,但才踏出几步,忽又停住。
越来越浓的白雾里传来了细微的哭声。
她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真的是哭声,微弱恐惧,唉唉鸣叫。
是哪家的孩子也在这狼狩山上哭泣?那孩子也失去了挚爱的亲人吗?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寻着那细微哭声,走入雾里。
哭声忽地停了,她知是自己的脚步声惊动了那孩子,不敢再乱动,这时雾忽然散去,她定睛望去,不远处一棵大树下,居然有只幼狼被关在木笼里,幼狼见了人类,吓得又呜呜哀鸣,往角落里缩,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
她捧着女萝草,朝幼狼走去,眼见就要走到木笼前,一只狼忽然冲了出来,挡在幼狼前!不,那不是狼……而是个半人半狼的男孩!只见男孩全身赤裸,四肢着地,肌肉结实,眼露野性,朝着她龇牙咧嘴,刻意露出犬齿低狺,十足狼性!
摘星吓得倒抽了一口气,双手一松,怀里女萝草掉落于地。
是狼孩吗?她听闻有时狼群捡到刚出生的婴儿,不会食之,而是会将其扶养长大,尤其是母狼,更会将狼孩视如己出,甚至让其吸食自己的奶水。
没想到狼狩山上也有这样一个狼孩。
摘星立刻就发现了狼孩脖子被铁链束着,铁链的另一端牢牢绑在大树上,狼孩嘴角满是鲜血,显是想要咬断铁链脱困,却徒劳无功。看来是猎户设下陷阱活捉幼狼,狼孩想要救援,连带也被捉住。
既然幼狼在此,爱子心切的母狼必在附近,她很快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猎户已布下更残忍的陷阱,要引母狼现身再将其猎杀。
虽知猎户补狼维生,理所当然,但她恻隐心起,绕过狼孩,来到木笼前,将木笼打开,幼狼一下子就奔得不见踪影。她又拾起一块大石,来到绑着铁链的大树下,用力敲打铁锁,娇嫩的双手磨破了皮,终于将铁锁敲坏,铁链顿时松开,狼孩一愣,转身就要逃走,她却狠狠一拉铁链,喊:‘等等!’
狼孩不懂人语,仍是拚命想逃,她个子小,根本难以压制,干脆放手,趁狼孩一个重心不稳往前摔倒时,她趁机扑上,狼孩反击,一张口重重咬在她的手背上!她痛叫一声,咬牙迅速将狼孩脖子上的铁链解开。
狼孩一察觉脖子上不再有束缚,立即甩开她狂奔,身影瞬间没入林间浓雾,摘星倒在地上,只觉浑身力气都已用尽,气喘吁吁。
等休息够了,她才起身,慢慢走向不远处散落一地的女萝草,一一拾起。
她看着手背上的伤口,鲜血淋漓,齿痕明显,虽丝丝作疼,她倒是不怎么感到惊慌,她想找些草药敷上,忽而想起汪叔不是说过嘛,女萝草可治外创出血。她将女萝草揉烂后敷在手背上,看着自己的伤口,不免又悲从中来。
以前受了伤,总是千藏万躲,不敢让娘发现,免得她担心,可现在,还有谁会像娘那样担心她呢?
下山前,她将猎户布下的陷阱全数破坏,木笼铁链也拖到悬崖边扔下。
她离去后,狼孩悄悄由林间现身,原来他一直没有远离,而是躲在草丛里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这是他第一次遇见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人类,还是个这么水灵漂亮的女孩儿,不但救了幼狼,也救了他……狼孩一直以为人类都像那些猎户,狡猾残忍,总是利用各种陷阱捕捉残杀狼群,他唯一的家人。
人类总以为狼忘恩负义、绝情狠心,却是狼狩山的狼群接纳了他这个‘异类’,将他完全当成一份子,喂他狼奶、教他捕捉小动物、教他避开猎人陷阱。
是狼,教会这个被人类弃养的孩子,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
狼孩与狼群同进同出,痛恨那些捕捉狼群的人类,可他今日发现,这个女孩儿和那些人类都不一样,身上不仅没有那些猎户的血腥与野兽臊味,甚至还有淡淡的好闻气味,那是衣物上的熏香,大户人家的小姐才穿得起这样的绫罗绸缎。狼孩没闻过这香气,不似花香,也不似成熟果香,但他并不讨厌。
狼孩从草丛间爬出,在摘星待过的地方四处闻嗅,嗅到血腥味,连忙凑了过去,在女孩滴血的泥地上舔舐。
林间深处传来一声狼嚎,是觅子心切的母狼,狼孩抬起上身,回叫了一声,又看了一眼泥地上的血迹后,窜入林间。
*
三日后。
狼孩正与两只幼狼打闹玩耍,忽又闻到女孩身上那股好闻的气味,他愣了愣,思及女孩曾是自己与幼狼的救命恩人,决定去见她,两只幼狼又咬又扯,不愿他去,狼孩不加理会,趁着幼狼去找母狼告状,偷偷往山腰处奔去。
果然又是那个女孩,但这次手里多了只香喷喷的烤鸡,那熟透的肉香馋得狼孩口水直流,生活在山里,茹毛饮血,何时尝过这等美味?
但母狼教过他,绝对不能白食,况且对方又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狼孩馋得口水都要流光了,忽想起女孩之前手里捧着的女萝草,他从小在狼狩山上长大,何处长着什么花草,一清二楚,他立刻转身去找,很快嘴里便衔着一大丛女萝草,匆匆回来。
只见女孩还在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嘴里喃喃:‘不知今日会不会遇见他……’
摘星实在对狼孩太好奇了,过了三日,忍不住又偷偷跑来狼狩山,还不忘带只烤鸡,想诱狼孩出来,全然没想到要是诱出了其他的狼或山中猛兽该怎么办?幸好她衣上熏香含有微微樟脑,虫兽厌恶此味,只有狼孩不在意,一闻到烤鸡味便傻乎乎地奔来。
一阵微风吹来,女萝草上的叶子轻轻搔了一下狼孩的鼻子,他打了个好大的喷嚏,附近正开着花的矮树丛间顿时彩蝶纷飞,女孩听见声音转过头,见一只只彩蝶翩然飞起,立时眼睛发亮,喊了声:‘好漂亮!原来这儿有这么漂亮的彩蝶!’接着她看见了躲在矮树丛旁的狼孩。‘狼……’糟了,该怎么叫他呢?‘狼……狼仔?’既然是狼养大的孩子,就这么叫吧。
‘狼仔?’她声调轻柔,像逗弄雀鸟等小动物。‘狼仔,别怕,是我。你还记得我吗?’她缓缓朝狼孩走去,但狼孩吃过人类不少苦头,警戒万分,她往前走一步,他便往后退两步,她只得停下。
摘星将烤鸡放在地上,往后退了好大一段距离,站立不动。烤鸡香味早让狼孩馋得只想扑过去大快朵颐,见女孩后退,他犹豫了一下,慢慢踏出一步。四周只有微风轻轻吹拂,没有可疑人声或气味,于是他又大着胆子踏出一步。
就这样,他一步步朝烤鸡走去,摘星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他,目光好奇。
狼孩披头散发,赤裸的肌肤上因为没有毛皮保护,处处可见刮擦伤痕,身子精瘦,肌肉紧绷结实,他一面接近,一面露出犬齿低狺,并不时观察周围。
他终于来到烤鸡前,吐出嘴里女萝草,一口咬住烤鸡,转头就跑,摘星依旧站在原地未动,但她知道,自己已经赢得了狼仔的第一步信任。
草丛一阵晃动,狼孩叼着烤鸡离去后,摘星才慢慢往前走,只见原本放置烤鸡之处,躺着一堆女萝草,她略感惊讶,蹲下身子,拾起一株株沾满口水的女萝草,却是满心温暖。
这是狼仔送她的女萝草。
虽然没有了娘,但她遇见了狼仔……鼻子忽有些微酸,她忍不住想,狼仔是不是在天上的娘亲怕她寂寞,特地送来陪伴她的?
*
时光匆匆,春天过去,夏天到来,摘星最初的丧母之痛,因为遇见了狼仔,得到了补偿,她心中已将狼仔视为自己的秘密朋友,几乎每天都会带上烤鸡和肉包子,偶尔还有烤乳猪,上山找狼仔。
她虽贵为马府小姐,却没了疼她的娘,爹爹也常年在外戍守边关,马府里只有老是借机欺侮她的哥哥与大夫人,两人虽是她名义上的亲人,却比陌生人还不如。
摘星从没想过,她会遇见一个被狼养大的孩子,越是与狼仔相处,她越是喜欢他那毫无心机的天真,她可以用最真实的一面与狼仔相处,不用装腔作势,不用故作坚强,她可以大笑、可以痛哭、可以不顾形象跟着狼仔爬树,看见从来不曾见过的美景。
气候炎热时,她和狼仔到湖边玩水,玩着玩着狼仔忽然带着她一块儿潜入湖里,她这才知道原来湖底竟别有洞天,有一处不知蜿蜒连绵到何处的石穴,里头阴湿清凉,一开始入口很小,但越往内走,洞顶便越高,还有许多垂吊下来的巨大钟乳石,看得她惊叹不已。
两人回到湖边,她见生活在山野里的狼仔浑身污泥,趁机将狼仔用力洗刷一番,还为他披上特地偷偷带来的人类衣裳,但狼仔不买账,用嘴咬掉那些布绸,又在湖边滚了几圈,原本洗得干干净净的狼仔又成了一身脏泥,摘星无奈,只得任由他去。
她还尝试教狼仔识字。
‘狼仔,你看,这是太阳。’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一个圆圈,中间一点,然后指指天上耀眼太阳。狼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瞇起了眼,又看看泥地上的字,试探地伸出手指,依样画葫芦在泥地上也画了个圆圈,中间加上一点。
‘狼仔!你真聪明!’摘星开心拍手笑道,狼孩只是照做,并不解其意,见她高兴,自己心里也高兴。
摘星又陆续在泥地上画了‘月’、‘山’、‘川’等等象形字,狼孩认得‘山’,在她的比画下,也知道了什么是‘川’,但却搞混了‘日’与‘月’。摘星想了想,在泥地上依序画上新月、上弦月、半圆月、满月、下弦月,狼群常在月夜里嚎叫,狼孩一看就懂,用手兴奋指着天空,嘴里唔唔数声后冒出一声响亮狼嚎。
‘狼仔你要说什么?嗷呜嗷呜的我可听不懂。’摘星笑道。
狼孩又指指天空,正要放开喉咙嚎叫,她连忙以食指贴唇,示意狼孩安静:万一被那些猎户听到了怎么办?自从认识了狼孩,一想到城里猎户不少都以打狼维生,她就不禁为狼仔感到担忧。那些人根本不将狼仔当人,只将他当成畜牲看待。
摘星又在泥地上写了个‘星’字,星星,是发光的太阳所生出的孩子,但狼孩不懂‘生’字,她便写了个‘晶’,三个小小的日,三个小小的发光体。‘狼仔,太阳会发光,对吧?星星就像许多许多的小太阳,在天空里发亮。’她又在‘月’字旁画了许多小小的‘日’,狼孩眼睛一亮,嗷嗷数声,表示自己懂了。
‘来,跟我念,星——’她教狼孩念自己的名字。
狼孩只是睁大了眼,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她。
‘星——’她一面念,一面伸出双手捏着狼孩的脸颊。‘来,跟我念,星——儿——’
除了娘,没有人这样唤她,可她想听狼仔也这样唤她。
‘星——’她不厌其烦,念了又念,狼孩终于懂了。
‘嗷呜?’
‘星——儿——’
‘嗷呜——’
‘不对,不对,是星——儿——’
‘嗷——呜——’
‘嗷……不对,不对,我跟着你嗷呜做什么?是星、儿!’
狼孩呵呵笑了,浑然不觉这是他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后的第一个笑容。
摘星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再接再厉。‘来,是星——儿——’她多么想听见狼仔亲口喊她一声‘星儿’,心中早已暗自将狼仔视为最亲密的家人。
狼仔识字说话的进展虽零落,但摘星发现即使不用语言文字,他们依然能沟通,而且狼仔教会她用另一种不同的眼光,来看待她习以为常的这个世界。
在她眼里无影无形的风,从狼仔的角度,风却是可以被看见的。
落英缤纷,绿叶旋舞,那就是风。
从前她以为彩蝶扑翅无声,但只要用心,再细微的声响亦可闻。
她与狼仔坐在一起,狼仔忽要她往后看,只见一对彩蝶翩翩飞舞,你上我下,你下我上,双双对对不分离。摘星试验多次,要狼仔远远背对她,她放出手中彩蝶,狼仔没有回头,却次次都能正确指出彩蝶飞往何处,毫无例外。
她喜欢扑捉萤火虫,常累得气喘吁吁,却捉不到几只,狼仔跟着她捉了几次,战果亦不佳。一日,狼仔领路带她去一处幽深洞穴,只见平日动作粗鲁的狼仔居然小心翼翼,一丁点声响都不敢发出,摘星跟在他身后,见他这副认真模样,有些好奇更有些紧张。难道这洞穴里住了什么可怕的妖怪吗?虽然狼狩山很久前的确有过狼怪传说,但这几年往来山里的猎户却从没有遇见过……敢情狼怪竟是住在这么隐密、甚至几近无声的洞穴里?
‘狼——’她才刚出声叫唤,狼仔立刻回头,学她以食指贴唇,还用力比了好几下,摘星只好噤声。
越往内走,地势越险峻,光线也越来越昏暗,最后根本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狼仔早已习惯在黑暗中视物,完全不受影响,来去自如,但却苦了摘星,一路磕磕碰碰,一下没踩稳,一下撞到头,疼得嘶嘶抽气,狼仔终于注意到她看不清路,停下来等她,摘星往前伸出手,低声道:‘狼仔,手。’
狼仔果真递来手,摘星一握,感觉不对,摸了两下,发现是只脚。对狼仔而言,他还未分清楚手脚四足的其中差别,若摘星要的是‘前足’,也许他就不会搞错了。
‘狼仔!手!是手!’她高举另一只手,挥了几下示意,把那只臭脚扔回去。
狼仔思考了下,看了看自己的‘前足’,伸去给摘星,她很快握住,总算松了口气。她虽胆大,但毕竟初次来到这种漆黑完全不见一点光的地方,心中多少有些忐忑害怕,但有狼仔在,牵着他的手,她便觉安心许多。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是一个人,有狼仔在她身边。
对狼仔而言,第一次牵手的感觉很奇妙,他不知‘前足’原来能如此交握,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他能感觉到摘星的一举手一投足,而她也更能从他的动作得知何处该低头、何处该抬脚,减少受伤的危险。
握在自己掌心里的手,柔嫩娇小,狼仔充分感受到摘星对自己的信任,心情有些异样,而这是他在与狼群相处时从未体验过的。
他停了下来,摘星也跟着停下,她拉拉狼仔的手,想知道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狼仔没出声,她沈不住气正想开口,眼前忽冒出一点一点蓝色荧光,仔细一瞧,原来两人面前是个小水潭,清澈见底,蓝色荧光正不断从水潭里冒出,荧光虽微,在黝黑洞穴里却璀璨如蓝色星辰,她忍不住想伸手去摸,触手冰凉,荧光摇晃,狼仔这时拍拍她的肩,示意她抬头往上,她这才发现原来潭水不过是倒映,真正的荧光在两人头顶上,一串串肉眼看不见的透明丝线由岩壁垂降而下,挂着一颗颗萤蓝星星,而且越冒越多,她发出一声轻叹,荧光忽全数消失。
过了一会儿,头顶上的荧光又渐渐出现,摘星这才明白,唯有寂静无声,荧光才会出现,难怪狼仔之前进洞时那么小心翼翼,就是怕制造出声响。这里是千年萤洞,数以万计的萤虫在这近乎封闭的洞穴里,吐丝成串,发出荧光吸引微小昆虫,藉此维生。
她名为摘星,不知狼仔是刻意还是误打误撞,真带她来到了触手可摘星的神秘之地。摘星陶醉,将头轻靠在狼仔肩头上,此时无声胜有声,在萤蓝星辰下,两人间不需任何言语,心意互通。
就是在这一瞬间,摘星冒出念头:若能一直与狼仔在一起,那有多好?
*
时序入秋,狼狩山上彷佛一夜之间退去了翠绿,换上了金黄艳红的秋衣,在温暖阳光下闪耀着耀眼光芒,舒爽宜人西风吹来,阵阵落叶飘落,随风起舞,之后遍洒落地,层层堆栈,直至不见泥地踪影,人兽踏足于上,细微沙沙声不绝于耳。
他一大清早就离开狼穴,四处忙活,觅得不少女萝草,再带往深山湖边,挖开泥土移植。摘星喜欢女萝草,每次上山,必定会带几株女萝草回去,既然她喜欢,他就在湖边多种一些,以后摘星就不用在山里四处辛苦寻找,只要来湖边就行了。
忙活了一上午,他满身泥泞,移种的女萝草东倒西歪,也不知到底能活几株?但他还是得意地瞧着湖边,想着她见了一定很开心。
只要她开心,他也开心。
只要见到她的笑容、听见她的笑声,他便心情愉快,胸口温暖。
他喜欢她喊他‘狼仔’,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名字。
他本是被狼养大的野孩子,无名无姓,但星儿给了他名字。
有了名字,就有了念,化成了牵挂,于是时时刻刻都念着给予他名字的那个女孩儿。
他看着湖边的女萝草丛,开口:‘西……星……星儿……’他其实常常练习,只是舌唇发音仍不甚灵活,怕被她取笑,至今仍未亲口喊出一声‘星儿’。
那是她的名字,是很重要的名字,他定要好好练习,等到练习得字正腔圆了,再给她一个惊喜。
练习了一会儿,他在湖边躺下休息,阳光正暖,晴天碧空,蓝得发亮,没有一朵白云,一排大雁缓缓飞过,朝温暖的南方而去。
他看着那排大雁,想着为何大雁能在天空飞翔?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不知雁肉尝起来是何滋味?
唔,他肚子是真有些饿了。
他忽地坐起身,敏锐嗅觉闻到了熟悉的烤鸡香!
他迫不急待朝山腰处奔去,奔了一阵却忽然停下,接着身旁草丛窣窣作响,居然冒出一只小狼,已经长大不少的小狼也想分杯羹,偷偷溜了出来。
没道理狼仔哥哥几乎天天都能吃到那么美味的食物,牠们却连一口都吃不到嘛。
狼仔不忍拒绝傻乎乎的小狼弟弟,想了想,便带着小狼去找摘星。
女孩一袭青衫罗裙,手里拎着一只烤鸡,满脸笑容地等着他出现。狼仔比了几下手势,嘴里‘咿咿唔唔’数声,又指指身后,摘星看向他身后,见到一对狼耳朵出现在草丛上方,有些惊讶:‘你带狼朋友来了?’
狼仔向来独自出现,如今他愿意带狼朋友来见她,是不是表示已接纳她是狼群的一份子了?不过……她倒是比较想让狼仔重回山下,回到人群里过日子呢!这样她才能永远与狼仔在一起,也不必担忧他是否又误中人类陷阱。
摘星撕下一条鸡腿,用力往空中一抛,狼仔立刻挺身往上跃,漂亮一口接住。
躲在草丛里的小狼一见,立刻探出了头,一脸馋相,摘星笑着撕下另外一边鸡腿,朝小狼扔去,小狼本想学狼仔哥哥往上跳、一口漂亮接住,但牠还没跳呢,忽地母狼从他身后现身,一爪拍翻他,小狼滚了几圈,唉唉叫嚷似在抗议,母狼一口咬住小狼耳朵,小狼哀叫一声后再也不敢反抗,依依不舍看了那只烤鸡腿一眼,乖乖回去了。
母狼警戒地看着摘星,一面缓缓退后,一面皱起鼻头露出凶恶表情。
狼仔昂首轻嚎了一声,母狼回以低嚎,似是警告。
摘星见状,知道母狼对她存有戒心,甚至不准小狼吃她带来的食物。她忽然弯下腰四肢着地,尽量伏低身子,让自己看起来不具那么威胁性,然后学狼仔嚎叫了一声,只是她学得四不像,不仅狼仔吓了一跳,母狼也愣住,瞬间收回獠牙。
‘嗷呜——’摘星努力回忆狼仔嚎叫的音调,连续叫了好几声,狼仔终于明白她在试图与母狼沟通,连忙出声纠正指导,两人嗷呜来嗷呜去,母狼在旁歪着头,看看狼仔又看看摘星,一头雾水。
最后母狼不耐烦再听这两人嗷呜来嗷呜去,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摘星见母狼离去,难掩失望道:‘母狼是不是不喜欢我?’
狼仔虽未能完全听懂,但从她表情也能猜到,母狼的不认同让她感到难过。他凑上前,微低下头,额头轻抵女孩的前额,除了娘亲,摘星从未与人如此亲昵,吓了一跳,下一刻却笑了出来。
‘狼仔,你在安慰我吗?’她伸出手,摸摸狼仔的头。
狼仔撒娇似地与她摩蹭着额头,两人目光相接,笑颜天真。
他拉拉摘星的手,带着她来到湖边,摘星见到那一片惨不忍睹的女萝草,先是失笑,接着眼眶一热,鼻头一酸。
‘狼仔,这些是你特地为我种植的吗?’她指着那片女萝草。
狼仔点点头。
‘谢谢你!’她紧紧握住狼仔的手。‘谢谢你,狼仔……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你会在意我如此喜爱女萝草……’
是娘生前最喜爱的女萝草啊,那个高贵温婉的女子,总是抚弄着女萝草,若有所思,表情哀伤。
娘,您在哀伤什么呢?
狼仔好奇地伸出手指,触碰摘星的脸颊。有水,透明的水,从她的眼里流出。他将手指放入嘴里,尝起来是咸的。
摘星不开心吗?可是她明明在笑。
那个时候,他还不明白,那叫做泪水。后来他知道,原来,人伤心时,眼里便会流出透明的水。咸咸的,温热的,摸着心疼,看着疼心。
*
那场意外是在秋末发生的。
他在女萝湖边等着她,摘星迟迟未出现,他却听见她的尖叫。
高亢尖锐,充满恐惧,划破狼狩山上的宁静。
他从没听过她这样尖叫!
又是一声尖叫传来,他的心脏猛地一紧,立即跳起身,同时听到了远处传来低沈的咆哮怒嚎。
母狼告诉过他,那是狼狩山上最危险的怪物,每到秋末冬初,因饥饿难忍,横行肆虐,凶残无比,若他贸然前去,无异送死,但他还是义无返顾往那怪物的方向奔去,因为她在那里!
空气中飘着浓重的血腥味与野兽臊味,巨大的怪物站起了身子,张牙舞爪,唾液从血盆大口边缘不断溢出,她倒在草丛里,小脸苍白,不再尖叫,浑身剧烈发抖,已被吓得失神。
那怪物伸出利爪,往摘星身上挥去,眼见就要血肉模糊,千钧一发之际,她只觉眼一花,一团黑影奔来,下一刻那怪物居然被狼仔撞开,但利爪扔划过女孩的脸颊,留下一道细细血痕。
‘嗷——!’狼仔唤着摘星,但她已吓得脑袋一片空白,无法言语。‘嗷……西、西……星儿!星儿!’
狼仔情急下用不甚清楚的口齿喊出摘星名字,她彷若被雷击中,立刻回神,双唇颤抖,喊:‘狼、狼仔……救我!’
他拉起摘星想逃,但她惊吓过度,双腿发软不听使唤,跑了几下又跌倒在地,他回头一望,见怪物就要追上,伸手紧紧抱住她。
他俩命休矣!
一声响亮狼嚎从他们身后响起,他闭上双眼,更搂紧了女孩。
兽足踏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响迅速由远而近。
她的双手抱住了他的腰,抱得好紧、好紧,彷佛这一辈子都不要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