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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贞入宫后,不等梁帝召见,便性急地拉着摘星直奔御书房,想替自己的二哥说情。
早在魏州城时,他便听朱友文转述,意图刺杀朱友文的幕后指使者居然是自家二哥,他说什么也不信,怀疑这一切又是朱友文从中作梗。
书案后的梁帝,见到久违的小儿子,严峻苍老的面容露出了几分欣慰。
‘父皇,请父皇查清真相,宽恕二哥!’朱友贞一开口便道。
见他如此看重手足之情,朱温叹了口气,道:‘朕知你手足情深,但你二哥却是心狠手辣,视手足为仇人,为了谋害友文,竟不惜与晋国勾结!’朱温重重一拍书案,想到朱友珪这不肖子的所作所为,心头火起。
‘父皇,儿臣不信!二哥一定是被人设计陷害的!说不定……说不定正是朱友文自己设局,不然他就这么厉害,能全身而退?’朱友贞不满反驳。
‘朕都听说了,要不是马家郡主奋不顾身,前往搭救,友文恐怕也难逃杀机!’朱温耐着性子道:‘友贞,这次你前往契丹为质子,为国付出,父皇本欲赐你均王封号,均王府亦已经打点妥当——’
‘父皇,儿臣不愿封王,只求父皇查明真相!’朱友贞依旧执拗不信。
朱温站起身,见到小儿子的难得好心情一扫而空,严厉道:‘那你可知,是你二哥的王妃敬楚楚亲笔书函密告此事?她深怕这畜生一错再错,忍痛大义灭亲,朕岂能不信?’
饶是朱友贞再不愿相信,此时也哑口无言。
竟是枕边人亲自告的密,铁证如山。
‘可是……二哥他……父皇!儿臣仅剩二哥一个亲手足了!恳求父皇网开一面,恳求父皇网开一面……’朱友贞不断磕头,他幼时母后早逝,两年多前大哥又莫名死于邠州前线,在他心里,唯一的家人只剩下了父皇与朱友珪,要是二哥真被逐出宫贬为庶人,父皇跟前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眼看着家人手足一一凋零,他深感悲伤与不安。
梁帝脸色越来越难看,朱友贞见他毫无怜悯,忿忿道:‘自古虎毒尚且不食子,父皇您怎能如此狠毒?’
‘放肆!’朱温气得站起身,怒指朱友贞道:‘你竟敢跟朕这样说话?’
朱友贞从小任性惯了,一咬牙,道:‘儿臣所言,句句属实!当年大哥受朱友文所累,莫名死于战场,父皇依旧宠信如旧,此刻父皇为何就不能赦免二哥?难道在父皇眼里,亲生的比不上野种?’在他心里,始终认为朱友文不是朱家人,父皇宁愿相信一个外人,却不愿放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无法理解!
‘你给朕住口!’梁帝有苦难言,当年朱友裕之死,他如何不伤心难过?却又不能将真相说出,尤其是当着朱友贞的面。
摘星见这父子俩相见没多久便剑拔弩张,想充当和事佬劝劝朱友贞别这么冲动,却见朱友贞缓缓站起身,失落道:‘大哥死了,二哥被废,父皇又宠信那不知来历的野种,儿臣回来又有何意义?不如明日再回契丹便是了。’他竟连拜别也省了,不吭一声,转身离去。
‘四殿下!’摘星想追上前,回头看了一眼梁帝。
梁帝叹了口气,颓然坐倒,挥了挥手,‘别理他。那孩子什么都不懂,让他自己静一静也好。’梁帝暗自吸口气,振作精神,继续应付马摘星。‘郡主身受重伤,怎不在渤王府好好休息,跟着友贞入宫了?’
摘星恭敬回道:‘陛下,返回京城途中,四殿下与摘星相谈甚欢,他初回京城,难免有些近乡情怯,希望摘星能多陪着他些,便力劝摘星陪他回宫暂住几天。’
梁帝点点头,没有再多问,摘星暗自松了口气。
其实梁帝早从密报得知魏州城发生的一切大小事,包含摘星在宴席上受辱。此女倒是对朱友文情深义重,受辱后仍不计前嫌前往搭救,因而深受重伤,这一路上又关照着朱友贞,梁帝对她更加另眼相看,只可惜她终究只是一枚棋子,而且注定会成为弃子。
梁帝盘算:她自愿随友贞入宫,大概是不想见到朱友文,反正她还未正式过门,入宫留宿几天也无伤大雅,便由着她去吧,只要在攻晋前别出什么意外就行。
‘陛下,’摘星见梁帝心情似乎平稳了些,大着胆子道:‘陛下,四殿下嘴里虽不说,但摘星感受得到,他一直惦记着您,心里也很期待再见到陛下与兄长,因此难免有些口不择言。’
梁帝闭目,点了点头,睁开眼,‘马郡主,朕还未好好谢妳,亏得妳以性命相救,才让友文脱险。’
摘星谦虚道:‘三殿下智勇双全,破除敌人奸计,摘星不敢居功。’
梁帝点点头,‘朕见妳与友贞挺投缘,能说得上话,妳又一心向着渤王,望妳能居中相劝,就算解不开两人心结,至少别再让兄弟恶斗,朕实在不愿见到手足相残,再度重演。’他重重叹了口气,此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只是一个不忍见到骨肉相残的老人。
‘摘星自当尽力。’
摘星离去后,大太监张锦端着一碗冰糖炖梨上前,‘陛下,这是西北上好的贡梨。’
梁帝没什么食欲,看着那碗冰糖炖梨,心中叹道:孔融让梨,兄友弟恭,他的四个儿子,以前何尝不如此?如今却关系崩离,相煎何太急。
‘陛下?’张锦探询着问:‘两个月后,便是大殿下的忌辰了。’
梁帝‘嗯’了声,看了眼手中的炖梨,道:‘当年碍于战事未平,国丧只能从简,这次就让友贞负责主祭吧。’想了想,又道:‘也让马摘星从旁协助,让她借机多亲近友贞,替友文多说些话。’
张锦称是,正要下去吩咐,梁帝又喊住他:‘送些梨子去给友贞吧,盼他能懂朕的心意。’
*
摘星虽重伤未愈,需好生静养,但她实在耐不住镇日躺在屋里,那只会让她更加胡思乱想,心绪不宁。梁帝派她协助朱友贞主祭,倒是让她能够暂时分神,便顾不得自己有伤在身,带着马婧跑遍京城,搜寻大殿下生前喜爱之物,朱友贞看在眼里,自然感动,在她面前顾及朱友文颜面,说话收敛许多。
那日她听见朱友贞口口声声说朱友文是个野种,尽管他如此玩弄她的感情,她仍不免为朱友文抱不平。朱友文对大梁朱家的忠诚与付出,她一一看在眼里,可终究比不过血肉至亲,二殿下视他为登帝之路的阻碍,处心积虑要除去他,四殿下与他不睦,更不避讳在她这个外人面前羞辱他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她替他感到不值,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她在宫里忙活着,除了夜深人静时,她难免情思纠结,平日倒还过得有模有样,在太医的悉心照料下,加上梁帝大方赐下各式珍奇大补药物,她的伤势一日日恢复。只是身体上的伤口易愈,心上的伤口要愈合,却是难上加难。
朱友文在她心上狠狠划上一刀,至今仍常血淋淋地疼,有时疼得让她无法呼吸,彻夜无法成眠,无声地泪流满面。但她从不让人知道自己会在半夜流泪。她不在人前流露出软弱的一面。即使再悲伤,她也宁愿独自一人承受。
那枚青色香囊,依旧被她细心收藏,舍不得扔弃。
那夜他踏着月色前来,将这七夕定情之物,亲手放在她手心里。
他真的只是一时意乱吗?而她又为何情迷至此,无法自拔?
一只彩蝶翩翩飞来,似受香囊气味所引,在香囊前后徘徊,久久不愿离去。
风还在,蝴蝶亦在,只是她所爱的人,一个个都不在了……
*
朱友文愣愣看着天空,莫霄见状,连忙对身后士兵大使眼色,众人齐声一喝,使劲往后拉。
练武场上,朱友文以一对十,正与莫霄与士兵们拔河对练,莫霄习武多年,身强体壮不在话下,其余士卒更是特意挑选身强力壮者,个个虎背熊腰,然十人合力,却奈何不了朱友文,直至一只彩蝶不知从哪儿飞来,吸引了他的注意,一时分神,莫霄趁势,朱友文居然被拉动了几步,他立即回神,单手拉紧粗壮绳索,用力一扯,绳索另一端的莫霄等人往前一倒,差点跌得人仰马翻,朱友文再往后退,单手一扯一扭,莫霄等人不敌他的神力,被拉得东倒西歪,全往前摔倒在地,狼狈不堪。
朱友文抬头欲寻彩蝶,已不见踪影。
他微微叹了口气。
莫霄已是鼻青脸肿,自从马家郡主暂住皇宫后,主子从早到晚便是练武、练兵、再练武、再练兵,饭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上不少,借酒浇愁却更愁,只好再继续练武、练兵,操完了士兵改操莫霄,莫霄本就常陪练,但主子找他陪练,下手却是越来越重,一次比一次狠,莫霄伤痕累累,大喊吃不消,文衍的跌打伤药都要不够用了。
莫霄忙对一旁的海蝶使眼色,她会意上前,朝朱友文道:‘主子,最近莫霄在市集上,和一名萧老板打赌射箭,输了不少银子……’
朱友文看了莫霄一眼,莫霄一脸苦笑,悄悄闪到一旁,免得又遭主子荼毒。
‘技不如人,还不好好练箭,傻傻将银子送人?’朱友文教训完莫霄后,目光再次望向天际。
不知她现在可好?箭伤好多了吗?
‘主子,’海蝶将他唤回神。‘不过那萧老板连日想出了许多刁钻手法,千奇百怪,吸引不少一等一的弓箭好手上门挑战,属下是想,陛下与主子平日皆有惜才爱才之心,不如……’
朱友文听了后,点点头,一面解开缠在腰际上的粗绳,一面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市井里说不定有大隐之辈,去瞧瞧也好。’况且,他也的确有些好奇,到底那萧老板是出了什么招,让莫霄一试再试,输了一屁股帐?
莫霄眼带嘉许,对海蝶用力点了下头。做得好!
先不说主子想挖掘人才,这连日练兵练武的,主子怕也闷坏了,出去走走也好,况且,主子箭术高超,听海蝶这么一说,难免技痒,想看看到底是何样刁难手法,让一个又一个射箭好手登门,却又无功而返?
但设计让主子出门逛逛,只是其一,身为时时随侍在侧的属下,他们又怎会不知朱友文近日情绪更加阴冷孤僻的理由?还不是为了宫里那人?明明担心她的伤势,却又故意不闻不问,狠心想断了牵挂,但情丝依旧纠纠缠缠,岂是那么容易一刀两断?况且日后梁帝出兵攻晋,必派主子领军,战场上生死难卜,眼见主子相思简直成灾,还殃及池鱼,莫霄只希望至少在战事又起前,主子能好过些,他也能少受些罪啊。
*
摘星带着马婧在市集里兜转了几圈,逛遍各家古玩铺与当铺,仍找不着想要的东西。
她想找的是一把剑,曾在战场上遗失,但那剑形状甚是特殊,剑首一分为二,犹如一叉,正是大殿下朱友裕生前使用之龙舌剑,他战死后,此剑也失了踪影,遍寻不着。龙舌剑身价不凡,若有识货之人拾到,多半会变卖换钱,说不定便有机会流通到京城当铺或专收名贵古玩的店铺。且此剑需以人血锻炼打造,即便不知情的村夫愚妇在战场上拾得了,也无法火熔重铸,白白糟蹋。
眼见大殿下忌辰越来越近,龙舌剑却迟迟没有下落,摘星不免有些沮丧。
市集里各色商贩聚集,比起奎州城自是热闹许多,一卖糖葫芦的小贩吆喝着走过,她的目光不由自主便随着那一串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移动,直到眼前一暗,一个人影挡住了去路。
是疾冲,手里还拿着两根糖葫芦。
那一瞬间,她竟发现自己多么希望拿着糖葫芦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他,而是朱友文。
疾冲笑容可掬,将糖葫芦递给她,她勉强挤出微笑,收下,掩去心里那抹罪恶感。
疾冲吃着糖葫芦,陪着她走了一小段,她没马上开吃,只是看着手里的糖葫芦,又想起了狼仔。
彷佛又回到了八年前,他与狼仔在奎州城大街上,双双吃着糖葫芦,无忧无虑。
走着走着,她脚步忽地一顿。
自己迟迟看不破情关,是不是因为朱友文与狼仔十分相似?
是啊,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遭逢巨变,神思混乱,便错将他当成了狼仔,激动之下将对狼仔的思念全转嫁到了他身上……原来她一直试图在朱友文身上,寻找狼仔的影子吗?她以为的感情,是不是其实只是一种移情罢了?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摘星明白,并没有这么简单,她对朱友文的确用上了情。
他与狼仔的神似,更让她迟迟放不了手。
‘郡主!有小偷!’马婧忽然大呼小叫,指着不远处一名快速窜逃的小贼。‘我的钱袋被偷了!’她立即追了过去。
摘星推了疾冲一把,‘你快去帮马婧追小偷,咱们今天买办的盘缠都在那钱袋里呢!’
疾冲有些心不甘情不愿,他与摘星正散步得愉快呢,哪个不识相的小贼敢来打断?他三口并作两口将自己手上糖葫芦吃光,这才去追马婧。
摘星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两人大概一时三刻回不来,也不在意,便慢慢一个人一面逛着,一面吃着糖葫芦。
不知为何,她其实不是很想与疾冲一起吃糖葫芦。
这是她与狼仔共同的回忆,她并不想与其他人分享。
不远处有人群聚集,她隐隐听见‘蝴蝶’、‘射箭’等字眼,走得近了,才知是有人热情吆喝着:‘各路英雄好汉,快来试试功夫啊!谁能射中靶心,我这上好白玉蝴蝶,免费相赠!’
蝴蝶引起了她的注意。只见吆喝着的那人手举一只玉蝶,通体白如羊脂,色泽温润细腻,蝶翼边缘泛黄,微带粉雾感,在阳光下略呈透明,确是难得一见的和阗美玉。
靶心其实并不算远,但射程中间却有三、四个吊起的铜圈不断来回晃动,箭必须要刚好穿过左右摆荡的铜圈,方能射中靶心,难度可说不低。是以看热闹的人多,亲自下场试射的却无几人。
那吆喝的萧老板身形福泰,见无人愿意上前,想炒热场子,一眼望见摘星,对她招手道:‘姑娘,要不要来试试看?让妳意中人来,替妳赢得玉蝴蝶?只赠不卖啊!’
摘星目光在那玉蝶上流连,玉蝶雕工精细,栩栩如生,加上她本就爱蝶,一时间的确有些心动。她想起疾冲箭术不错,也许可以怂恿他来试试?
‘老板,等会儿再说吧!我先等我朋友回来。’摘星道。
‘姑娘,是意中人还是朋友哪?’萧老板以为她是怕羞。‘反正等会儿就知道了!就等妳!’萧老板转头又去游说其他人下注比箭。
摘星转头寻找马婧与疾冲踪影,耳边忽响起一老婆婆叫卖包子声,她走上前,闻着包子肉香,想起狼仔的贪吃,不禁微微一笑。
多么希望与你的记忆,永远只有甜蜜,没有那些悲伤……
‘婆婆,给我一个肉包。’
她一愣,同时出声的那人也一愣。
朱友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居然在京城大街上遇见了她?
数十日未见,两人一时间默然无语,却是谁也不愿先移开目光。
‘两位客倌,这肉包子只剩一个了。’老婆婆为难道。
‘给妳吧。’朱友文见到她眼里的浓浓的悲伤与思念,不禁心软。
‘还是给你吧,反正我还有糖葫芦。’她终于转过了头,不再看他。
没想到他也爱吃肉包,这点,也和狼仔那么相似……
朱友文如何不知她是想起了过去的狼仔,心中感动的同时,一阵苦涩袭来。
他多么希望此刻自己就是狼仔,陪她逛街吃糖葫芦、吃肉包,就只是如此简单的小小愿望,却难如登天。
他见摘星脸色仍显苍白,想关心,却又不怕太过明显,正犹豫间,忽听萧老板的声音响起:‘哎唷!姑娘!妳的意中人回来啦?’萧老板望向朱友文,热情招手,‘这位公子,要不要替这位姑娘射上几箭,赢得这玉蝶?她可是喜欢得不得了,情有独钟哪!’
朱友文望了一眼萧老板手上的玉蝶,又看了看摘星,走上前,在萧老板面前扔下银子。
摘星一愣。
‘这位公子好爽快!这边请!’萧老板眉开眼笑。
她忙道:‘殿下,您不必——’朱友文打断她:‘本王只是手痒,想看看这赌注有多刁难。’朱友文拿起弓,调了调弓弦。
胖墩墩的萧老板跳上台子,扯着嗓子喊:‘来来来!都动起来,推铜圈!’
几名伙计立即推动铜圈,射箭处距靶心约有八十步距离,中间有三、四个铜圈悬空来回晃动,朱友文正拉弓瞄准,后方约一百步距离处有人比他更快放箭,嗖的一声,箭矢穿过铜圈后命中靶心。
一旁的观众看着靶心上的箭尾羽毛仍不住抖动,个个傻了眼,好一阵子后才有人爆出喝彩,催促萧老板将玉蝶拱手送佳人。
‘妳想要这玉蝴蝶啊?早说嘛!’射箭之人正是疾冲,他得意洋洋地走到摘星面前。
摘星却摇摇头,道:‘我真的没——’
嗖的一声,朱友文来到距靶心一百二十步处,一箭射出,同样是穿过铜圈,命中靶心!
围观路人更是大声叫好,今日真不知是什么日子,居然能在大街上见到两名如此厉害的神射手比试!
唯有萧老板急得抓耳搔腮,见鬼了,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难道这玉蝴蝶真要白白拱手送人?萧老板急中生智,厚脸皮道:‘两位客倌,恭喜!这才第一关哪,小试身手,送的不是玉蝴蝶,是这玉戒指……’他连忙从肥胖的大拇指上脱下一枚玉戒指。
观众看不下去,鼓噪道:‘一开始明明说的就是玉蝴蝶嘛!想要骗谁?’
朱友文与疾冲对周遭的吵闹充耳不闻,两人彼此对看,眼神互不相让,较劲意味十足,摘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她心里居然还是有着期待。
疾冲目光盯着朱友文,从怀里掏出银子,扔向萧老板,挑衅笑道:‘老板,你这第一关难度也太低了,你把那铜圈再多上一倍吧!我若射不中,那什么玉戒指的也免了!’
萧老板一听,喜不自胜,忙连声答应,摆了摆手要伙计再上更多铜圈。
疾冲拿起弓,一面瞄准靶心,一面道:‘别说是只玉蝴蝶,只要摘星想要,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都会替她射下!’
嗖的一声,居然又是一箭穿过,准确命中。
众人欢呼喝彩,萧老板只觉眼前一片黑。
朱友文看了摘星一眼,一箭稳稳射出,同样一箭穿心,且箭矢尖端竟从疾冲那支箭的箭尾处直接将箭剖成了两半!
萧老板简直要昏倒。
他就只有一只玉蝴蝶啊!
疾冲哪里忍得下这口气,这厮在摘星面前就喜欢逞威风了?他偏不让他如意!
‘老板!你有多少铜圈全给我摆上了!要是射不中,我连本带利还!至于这玉蝴蝶,我和他之间,技高者得,如何?’疾冲拿出自己的钱袋,沈甸甸地放在萧老板手上。
朱友文看都没看疾冲一眼,似是懒得搭理,却点了下头。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两男争一女,且两男不论外貌气度与箭术皆不相上下,不少年轻姑娘都暗暗羡慕摘星,但摘星明白,朱友文未必是真想取悦她,只不过是不想在疾冲面前示弱罢了。
萧老板手里紧握着疾冲的钱袋,喜出望外,抹抹额头上的汗,跳下台子,亲自和伙计们把所有的铜圈都找了出来摆上,层层迭迭有十几个,一时竟数不清。
路人再度鼓噪,纷纷责备萧老板做人不老实,这么多铜圈挡着,怎么可能射得中靶心?
疾冲拔出腰上的剑,朝萧老板道:‘老板,这回我能用自己的剑吗?’
萧老板做多了买卖,也有些眼光,见那剑不过寻常水平,不是什么斩金削铁的名贵宝剑,顶多砍歪几个铜圈,他有恃无恐,点头答应。
疾冲将剑上弓,暗暗在剑上贯注内息,一松手,剑身爆出一阵寒光直朝靶心飞去,所到之处,无往不利,挡路的铜圈瞬间被剑刃所附内劲断开,叮叮当当落了满地,众人只觉眼一花,下一刻,长剑已牢牢钉在靶心上,只是剑柄禁不住强劲内力折腾,摇晃了几下便脱落在地。
这已经不是比拼射箭技术,而是纯粹比试功力修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硬碰硬,只为夺得玉蝶,逗佳人一笑。
疾冲嘴角微扬,望向朱友文,只见他手已放在剑柄上,似乎也想一搏,但最后却缓缓放开了手。
他选择了放弃。
摘星见他断然放弃,不免有些失望,但她的目光随即落在朱友文那把剑的剑柄上,再也移不开,总觉在哪儿见过。
疾冲大乐,朝萧老板喊道:‘老板,他连剑都不敢拔了!这局是我赢了!这玉蝴蝶该是我的了吧?’
萧老板万般无奈,一脸心痛地将玉蝴蝶双手奉上。
伴随着围观者的喝彩声,疾冲得意洋洋地转身想将玉蝶交给摘星,却见佳人已不见踪影。
他再转过头,愕然发现朱友文也不见了。
疾冲不禁气结,玉蝶也不要了,随手扔还给差点没喜极而泣的萧老板,推开人群去找摘星。
*
朱友文停下脚步,并没有回头,‘郡主还要跟到何时?’
她一路跟着他,怀里的铜铃响石随着细碎脚步轻微碰撞,发出细微声响,别说是在嘈杂的大街上,即便鸦雀无声,一般人也要极为专注才能听见。
但他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听出她的脚步虚浮,气息微促,怕是重伤未愈,她甚至得稍微停步歇息,再急急赶上。是因为箭伤的关系吗?她可有按时服药?晚上睡得好吗?她为何不在宫里好好休息,偏偏要跑出宫外,劳累身子?
太多太多的关心,他却无法问出口,只能背对着她,用冷漠来掩饰。
摘星原本只是想多看几眼他腰上那柄剑,不料行踪早被识破,愣了愣,随即苦笑:这个人不管在哪里,总能找到她,这一点也和狼仔那么相似。
她胸口箭伤一阵闷痛,忍不住深吸几口气,谁知一口气上不来,咳了几声,更加牵动伤口,疼得她一时说不出话。
朱友文转身,神色难掩忧心,‘郡主为何不在宫内好好休养?这咳疾是怎么回事?太医看过了吗?’
他突然流露的关怀让摘星愣了愣,但她随即想到,他其实真正关心的,只是她身后所代表的马家军吧?
‘伤后体弱,吹了点风便咳嗽了。’她又仔细看了一眼朱友文腰上的剑,正想开口,疾冲追了上来,一把扯过摘星,关心问道:‘妳还好吗?他没对妳怎么样吧?’
一枚轻薄的青色香囊忽从她身上掉出,朱友文立即顺手抄起。
是他送给她的七夕香囊。
没想到她至今仍随身携带。
往事历历在目,当时柔情蜜意,如今已是身不由己。
他一时之间竟无法言语。
‘请殿下归还香囊。’摘星朝他伸出了手,冷漠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
那是她仅有的回忆,是她相信,他曾经对她真心过的证据。
朱友文看着香囊,似嘲笑自己的愚蠢,竟随手一扔,香囊被一阵风卷去。
‘不过是一时戏言,早该随风而逝。’他装作不在意,心中却比她还要难舍。
那是他永远给不起的承诺。
摘星错愕不已,眼睁睁看着香囊被风卷去,越飞越远、越飞越远,直到消失不见……他怎么可以!
她痛恨朱友文如此轻贱她所珍惜的一切,怨恨他竟连这一点回忆都不愿留给她!
她强忍激动,不免又牵动伤口,疾冲见她脸色一阵阵发白,忙问:‘妳没事吧?那香囊,要我去替妳追回来吗?’
‘不用了,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扔了,也就算了。’明明心痛到彷佛入了骨髓,但她强撑着转过头,装作不在乎。
假装久了,是不是就能变成真的?
既然朱友文要她心死,那么恭喜他,他达到目的了。
‘我伤口不舒服,我们走吧。’摘星对疾冲道。
疾冲不满地瞪了朱友文一眼,转过头,拉着摘星的手腕离开。
两人走远后,朱友文并未离去,而是转过了身子,仰起头,像在寻找什么。
一只彩蝶在风中轻舞而过,振翅似无声。
蝴蝶随风而去,他亦想跟着蝴蝶而去。
他是狼仔,还是朱友文?
庄周梦蝶,究竟是谁梦见了谁?
*
摘星挣开了疾冲的手,停下脚步。
她内心依旧难掩激动,嘴唇微微发颤,只觉朱友文如此轻贱她曾付出的感情,令人心痛。
‘别难过了。’疾冲低声劝道。‘那种人,不值得为他伤心。妳该好好看看眼前人才对。’他笑着比比自己。
摘星内心苦笑。她不是不感激疾冲这段日子以来的陪伴与关心,他没有食言,努力想要当她的第二个狼仔,但是她的心,在最初萌动时便给了狼仔,在懂得情爱滋味时给了朱友文,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剩余能分给疾冲。
疾冲也知急不得,并不勉强她,仍旧默默守候在她身旁,这让她更感愧疚。
他永远都不会是第二个狼仔,因为这世上只有一个狼仔。
两人前方不远处,一个扛着糖葫芦的小贩正在叫卖。
‘我想吃根糖葫芦,妳等等。’疾冲追了过去。
她这才发现,自己手里一直紧紧握着那根吃了一半的糖葫芦,不曾放开。
虽已是夏末,白日天气依旧炎热,糖葫芦上的麦芽糖融了许多,甜香更甚,竟让一对蝴蝶误以为是花蜜香,摇摇摆摆地飞了过来,绕着她的手打转儿。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原来心给了一个人后,即使那人不要,也无法再交给他人了。
蝴蝶一前一后飞起,她伸手想去拦下,却半途迟疑,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两只蝴蝶在她手心前后转了几圈,绕到她身后,她转过身,目光追随着这对彩蝶,然后落在一个人影上。
是朱友文。他并没有离去,而是远远站在一座桥上,背对着她,人群熙熙攘攘,不断经过他身旁,他却文风不动,只是抬着头,彷佛在专注寻找什么。
那对蝴蝶随着一阵微风,朝着朱友文的背影而去,蝴蝶飞向左边,他并未回头,脸却略转往左边,蝴蝶忽又飞向右边,他的脸也跟着转向右边,彷佛背后生了眼睛,看得见蝴蝶的踪影。
亦或是听见了蝴蝶振翅声?
摘星越看越是狐疑,越看越是惊异。
蝴蝶飞到了朱友文面前,他痴痴望着蝶影,看着两只蝴蝶越飞越远,双双对对。
他往前走了两步,身旁的柳树枝叶微微摆动,有风吹拂。
他抬头左右张望,又往左走了两步,然后停下,缓缓举起手掌。
柳树依依,细叶忽一阵纷飞,稍早前他扔弃的那枚青色香囊,居然从柳叶间冒出,被风吹得卷了轻轻几圈,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看似毫无头绪,不知究竟要落在何方,让人看得好生焦急,然朱友文气定神闲,手掌稳稳伸出,只见那香囊又转了几圈,最后乖乖落在他的手心里。
彷佛他看得见无形的风,能掌握风的行踪。
摘星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他看得见风?这世上除了狼仔,还有谁能看得见风?
‘妳的糖葫芦都化掉了,吃根新的吧!’疾冲忽递过来一根新的糖葫芦,挡住她的视线。
她连忙推开疾冲的手,朱友文却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她依旧不敢置信,但细细思索,也许朱友文与狼仔那么相似,并不是巧合……
朱友文真的是她的狼仔吗?
是啊,她怎么没想过,要能背负着她从悬崖跳下,而且毫发无伤,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办到,只有从小在深山里长大的狼仔,才有如此的勇气胆识与身手。
越是回想过去与朱友文相处的那些蛛丝马迹,他就是狼仔的事实便呼之欲出,可他为何要隐瞒?
她又喜又忧,神情忽而激动忽而沈思,疾冲在旁看得一头雾水,‘喜欢糖葫芦到这个地步吗?那我全买下来送妳如何?’
她想起狼仔曾经是如何不顾自己性命也要冒险闯入马府搭救小狼,念头一转,这样的狼仔长大后,又怎么可能狠心将大殿下留在战场上等死?
‘疾冲,’她认真问道:‘若一个人少时便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营救同伴,这样的人长大后,会对至亲之人,狠心不救,只求自己苟活吗?’
疾冲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是天生的血性汉子,即使想回归平淡,一到紧要关头,热血自然沸腾,怎可能见死不救,只求自己活命?’
疾冲这番话让她更加确信,若朱友文真是狼仔,那么当年大殿下之死,必有隐情。
‘疾冲,谢谢你!’她心中的谜团终于稍微解开。
疾冲虽不知自己到底做对了什么,不过有人道谢,他自是受用。
她略加思索,对疾冲道:‘今日已晚,疾冲,明日一早,我们一起去见四殿下好吗?’
疾冲不疑有他,爽快点头答应,浑然不知摘星正盘算着在朱友贞面前,要揭穿一个他无法想象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