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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了。
疾冲赶到时,只见茶店外躺着两名马家军士兵,他跳下马冲入茶店,前前后后搜了一遍,除了地上两具尸体,没有别人。
他仔细翻看尸体,见两人颈上均有一朵隐约紫色七瓣花印,又是转花毒!
看来朱梁已得知消息,抢先一步下手了!
经他一番游说,马邪韩终于同意拔营,率领马家军前往晋国边界,暂时安全无虞,但兵将们个个心系摘星安危,想来朱温也知这一点,不会轻举妄动,至少摘星目前应还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仍得尽快想法子将她救出才行。
他跳上马,奔往晋国边境,脑袋里飞快转着念头:该如何尽快顺利救出摘星?
*
摘星与马婧被押入天牢,分别关押,马婧大呼小叫:‘凭什么把我和郡主分开?你们这群丧心病狂、狼心狗肺的家伙!我家郡主哪点对不起你们了?’
相对于马婧的激动,摘星却是安静得诡异,神情漠然,好似身边一切再也与她无关。
她该恨朱友文,但她却又如此深爱着他。
满满的爱与恨都给了同一个人。
灵魂已被掏空。
马婧叫嚷了大半天,口干舌燥,狱卒送来饭菜,一开始她气愤一脚踢开,大半夜里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才喝了点水,这时才惊觉隔壁牢房的摘星竟一整天毫无动静。
‘郡主?郡主您没事吧?’她着急地拍着石墙。
但摘星没有回应。
‘郡主!郡主——来人啊!我家郡主怎么了?’喊了半天,终于听见摘星淡淡回了一句:‘马婧,安静。’
马婧不由一愣。
遭受到如此巨大的打击、如此痛心的背叛,为何郡主仍如此冷静?
郡主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马婧不再叫嚷,却觉提心吊胆,向来粗线条的她难得敏感察觉到摘星正在压抑自己,但如此强烈的负面情绪不狠狠发泄出来,她可是会失去神智、会疯掉的啊!
有多少人能冷静承受由爱转恨的折磨?
以为将执手一生一世的良人,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苍天为何如此作弄郡主?
‘郡主,您想哭的话,就尽量哭……’
不要一滴眼泪都不流,不要一句话都不说,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心死了,虽然再也感受不到痛苦悲伤难过,但亦感受不到喜悦幸福快乐,与活死人又有何异?
马婧心中一凛:难道郡主动了寻死的念头?
‘郡主!郡主您——’正想劝郡主几句,天牢入口处传来声响,整夜如石像般分毫未动的摘星身子轻轻一震,原本黯淡的眼眸瞬间爆出最后一丝残余火焰。
是他吗?是朱友文来了吗?
他可是来向她解释前因后果?
他……一定是被逼的,是吧?
然而随着那身影越来越走近她的牢房前,她眼里的期待一丝丝黯淡下去。
不是他。
‘郡主。’莫霄对摘星态度依然恭敬,亲自端着较为丰盛的饭菜与清水,隔着铁柱,送入摘星牢房。
马婧在隔壁牢房听见动静,整张脸贴在铁柱前,盯着莫霄的一举一动,‘郡主,别吃!谁知道会不会在饭菜里下了毒!’
莫霄略带歉意地看了马婧一眼,没有回话。
莫霄离去前,摘星忽唤住他:‘莫霄。’
‘郡主。’他转过身。
‘他为何要救我?’
问的,自然是灭门那日,既然朱温下令屠杀,满门不留,为何单留她一命?
莫霄踌躇,终道:‘在赶尽杀绝的那一刻,主子听见了郡主的铜铃声。’
她默然半晌,抬起头,眼神坚决,‘我要见他!’
‘郡主,您先吃点东西——’莫霄劝到一半,摘星拿起饭碗用力朝墙上扔去,瓷碗应声而碎,她拾起一块尖利碎片,抵住自己咽喉,冷声道:‘我要见他!’
‘郡主,冷静点!’莫霄从来不知她竟有如此决绝一面,一时有些慌了手脚,眼见瓷碗碎片已割入肌肤,渗出血来,她竟彷佛丝毫不感疼痛,眼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与威胁,‘若不让我见他,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鲜红的血,沿着她雪白颈子汩汩流下,触目惊心。
莫霄知她若见不到朱友文,绝不会放弃自残,要是在天牢里就这么寻死走了,别说他承担不起这后果,主子怕也是伤心欲绝。
他只好自作主张,‘郡主,我这就请主子过来,您先别再伤害自己好吗?’
摘星握着碎片的手丝毫未有松懈,冷眼看着莫霄,‘你只有一个时辰。’
*
天牢里见不着阳光,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也许过了很久,也许真只是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拿着碎片的手依旧抵在纤秀颈子上,狱卒在牢房外虎视眈眈。
终于,她等待的那个人来了。
莫霄匆匆赶到,打开牢门,伸出手,她迟疑了下,将碎片交到莫霄手里。
莫霄领着她离开牢房,往下走了一段长长的阶梯,来到拷问室,只见冰冷墙面上挂满各式刑具,上头沾满囚犯血迹,角落点着一炉香,似要掩盖血腥味,以及隐隐的呕吐与失禁的脏臭气味。
他就站在她面前,阴影遮住了大半个人,彷佛由黑夜所生,不见一丝光明与温暖。
摘星心里打了个突,她从未见过如此的朱友文。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刻意将香炉往前推了推,‘怕妳娇生惯养,不习惯这里的血腥味,命人备了熏香。’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她颈上伤口滑过,默默收回。
她根本不在意他这一点假惺惺的体贴,开口便问,‘你究竟是谁?’
‘大梁三皇子,受封渤王,另一个身分,是陛下一手掌握的暗杀组织,夜煞之首。’
‘不过就是朱温的刽子手。’她冷笑。
他没有回应。
她看着他毫无表情的侧颜,思绪万千,怪不得啊……自从朱温赐婚后,他对她不是反复无常,就是若即若离,如今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原来,他想爱却不敢爱,也不能爱……
她颤声问:‘你除了是渤王,是朱温的刽子手,你可记得,你还有另外一个身分?’
你可还记得,你是我的狼仔?
朱友文退回阴影里,低沈语气似带着一声叹息,‘那个身分,已无意义了。’
‘谁说无意义?灭我马府上下的,是渤王,可听见铜铃声救我的,是狼仔!我让你选一回,你是要当朱温的刽子手,还是星儿的狼仔?’她心里终究存着一丝期望,他是身不由己,马家真正的仇人是朱温,不是他!
朱友文微愣,似乎不敢相信,直到此刻,她竟然还愿意原谅他,愿意让他继续当回她的狼仔。
拷问室阴暗潮湿,熏香浓郁,她的双眼晶亮异常,期盼着一个答案。
半晌,他反问她:‘妳能让夏侯义起死回生吗?’
泪水无预警地滑落她的脸颊。
最后仅存的奢望被无情熄灭。
人死不能复生,他之所以为他,已是不可逆,她却还在痴心妄想?
‘父皇问过我同样的话,我的回答从未改变。’他直视她泪光波动的双眼,逼自己硬起心肠,‘马摘星,妳一直希望我离开狼群,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但给我名字、身分,让我不必活得像个怪物的,是父皇,不是妳!我承认,得知当年妳没有背叛我,曾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做回狼仔,但朱家的再造之恩,大哥待我的义气与手足之情,这些,都不是妳给我的!’
她如遭雷击,脑袋瞬间一片空白,愣愣看着他许久,才颤着声音道:‘你选择继续当渤王,是吗?’
他放弃了她,他不要她!
他宁愿继续做朱温的走狗!
摘星踉跄退后两步,难以置信,心痛到难以呼吸。
她最深爱的人,她最珍惜的狼仔,竟是灭她马府的真凶!
终于痛哭失声,声嘶力竭控诉:‘朱友文!你为何不干脆杀了我?却要让我踏进渤王府,成为你未来的王妃……夺走了我的心,却又如此践踏我的感情!朱友文,你果真是禽兽,不,连禽兽都不如!’
为什么?既然爱她,为何忍心如此待她?
她一句句控诉,撕裂着他的心,但他只能狠下心冷漠以对。
给不起,就别心软,他已犯过一次错,落得眼前两败俱伤的下场。
他与她,都痛心入骨。
他抄起一包袱,打开倒出星儿与狼仔的皮影戏偶,以及那条狼牙链,当着她的面,一把投入火盆里!
‘马摘星,醒一醒吧!这世上再也无星儿与狼仔!’
戏偶瞬间被熊熊火焰吞噬,她连阻止都来不及。
八年前,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碧蓝的天空,葱郁的树林,女萝草随风摇荡的美丽湖泊,狼狩山上曾经回荡的欢笑声,全没了。
她的狼仔,没了。
可狼仔答应过,要永远、永远陪在星儿身边的。
火焰彷佛烧在了心口上,迅速蔓延扩大,彷佛割开她的肉,划开她的骨,留下一辈子都难以痊愈的疤痕。
他在她面前,亲手毁去两人之间所有甜蜜回忆,不给自己任何后路。
摘星愣愣地看着戏偶消失在火焰里,火舌忽地窜高,照亮了她煞白的脸庞,小狼的脸在火光中一闪而逝,随即消失。
永远消失了。
连日来情绪大受打击,更兼不吃不喝,她心灰意冷之余,苦苦撑着的一口气一松,忽软倒在地,朱友文连忙上前扶住,一抹青从她袖口滑出,是他曾送她的香囊。
他眼眶一热,抄起香囊收入袖里,这才唤来文衍。
文衍行走还有些艰难,得靠莫霄在旁扶持,他进来后轻轻抓起摘星的手腕把脉,然后对朱友文点点头。
朱友文将摘星轻轻转过身,解下她上半身衣裳,露出大半个背部,只见晶莹如雪的白皙肌肤下,一枚枚大小如小指指甲般的黑色鳞纹开始慢慢退去。
文衍点点头,‘看来莫霄盗得的解药的确有效,郡主的寒蛇毒已解。’
朱友文松了口气,迅速将摘星外衣穿上。
前夜里他一回京城,便指点莫霄如何避开御前侍卫,潜入梁帝御书房盗得解药,带回渤王府让文衍确认后,混入饭菜饮水,由莫霄亲自端入天牢给摘星。虽料到摘星不会乖乖听话,他却也没料到她会摔碗借机自残,逼他相见,文衍知道后,便建议将解药放置香炉内,以熏香解毒。
莫霄被他唤来,一见摘星昏迷便问:‘毒真解了吗?郡主怎么晕了?’
文衍解释:‘郡主是一时打击过大才昏过去的,与解毒无关。’
莫霄接过昏迷的摘星,离开拷问室,送回牢房。
‘莫霄。’朱友文叮咛。‘她的伤口,好生处理。’
‘是,主子。’
他转过身,背对文衍,袖里抖落那枚香囊。
七夕定情,遭遇大难后她始终不弃,甚至单枪匹马闯入天牢,只为见他一面,只为告诉他,她不会弃他而去。
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得知他生命有危险,不远千里赶去魏州城警告他,即使当众受尽屈辱,仍果敢回头相救,甚至差点因此送掉一条命。
风中听蝶,跳崖相逼,只因始终相信,他是她的狼仔。
狼狩山上重温旧梦,温言诉说星儿与小狼的故事,小狼始终在她心里,即使她是天上的星儿,仍夜夜眷恋垂首望着地上的小狼,盼着小狼能长出翅膀,与她双宿双飞。
流萤飞舞,皎月朗朗,她躺在他身旁,伸出纤细手指,在空中写字。
流萤绕着她的手指飞舞,是一颗颗明亮星星。
桩桩件件,都是最美回忆,却只能属于星儿与狼仔。
而他与她已不是星儿与狼仔。
心一狠,将香囊扔入火盆里,淡淡幽香溢出,随即被轰然火焰吞噬,只余漆黑焦残。
一缕轻烟袅袅,彷若芳魂。
那属于过去的一抹魂魄,仍旧依依不舍。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
*
行进队伍间起了些骚动,有人指向天空,骑在马上的朱友贞抬头,果真见到有只金雕正在他们上方盘旋。
他认得那只金雕。
是疾冲?
朱友贞正在返回京城途中,梁帝派他前往太保营勘察敌情,如今任务已了,眼见梁晋大战开打在即,急召他回宫。朱友贞为此有些闷闷不乐,父皇仍将他当成小孩子吗?为何不让他留在前线支援?
金雕现踪,得知疾冲就在附近,朱友贞的心情好了些。
不久前方传来一声长啸,金雕追日应声而去,只见疾冲单人匹马,风尘仆仆来到大队人马面前,随行的校尉杨厚使了个眼色,保卫朱友贞的侍卫神情警戒,纷纷靠近朱友贞,他却放心道:‘表兄,疾冲不是外人。’
疾冲停下马,一脸笑嘻嘻,‘殿下,许久不见。小的有一事,非得请殿下帮这个忙不可。’
‘何事?尽管开口。’朱友贞没想到疾冲会有求于他,不免更放松了戒心。
‘小的是想请殿下帮忙救一个人。’疾冲驱马上前。
‘救谁?’
‘救你的摘星姊姊!’话语一落,疾冲的剑已抵在朱友贞颈子上!
巨变突起,在场所有人反应不及,纷纷拔剑吆喝,疾冲身后树林忽涌现一群蒙面人,迅速将朱友贞等人马团团包围,动作井然有序,正是马家军精锐。
疾冲身子利落一跃,跳上朱友贞的马,手上的剑丝毫未曾离开朱友贞的颈子,杨厚在旁看得冷汗直冒,就怕娇贵的四殿下有个闪失——
‘疾冲!你又在玩什么花样?’朱友文半惊半疑,疾冲这人鬼点子特多,谁知道是不是在捉弄他玩儿?
‘我这次可是玩真的。’疾冲语气难得如此正经,他朝杨厚道:‘听着!朱友贞现在人在我手里,若要他活命,三日后,带着马摘星与马婧,到梁晋边境的莽岭交换人质,若胆敢玩什么花样,就等着替朱友贞收尸吧!’
杨厚见朱友贞落入疾冲手上,先不说梁帝是否会同意交换人质,光是朱友贞被人胁持,梁帝真要怪罪下来,他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啊!正在焦头烂额之际,疾冲剑光一闪,朱友贞的衣袖已被削下一大片。
‘还在摩蹭什么?下一剑,可就不只是袖子了!’
‘这……此地离京城路途遥远,三日实在太赶,是否能多宽限些时间?’杨厚冷汗直冒,硬着头皮协商。
跟随疾冲而来的蒙面人纷纷举起手上武器,杀气逼人,马家军得知真相后,本就极为痛恨朱温手段,更痛恨自己对旧主的一片赤诚反被利用,马家军本就以剽悍闻名,若不是疾冲事前阻止,此刻恐怕早已大开杀戒,一泄怨气!
疾冲笑道:‘你也见识到了,我这班兄弟,可是嫌三日都太长了呢!’
‘你……你别轻举妄动!’杨厚明知毫无胜算,又不甘就这么夹着尾巴回京城求救。
嗖的一声,树林里飞出一支冷箭,距离杨厚最近的一名士兵中箭倒下,哼都没哼一声。
树林里还有弓箭手埋伏!
疾冲已面露不耐,朝杨厚挥了挥手,‘快回皇城把话带给朱温吧!时间可不等人的。’语毕便驾马带着朱友贞离去,蒙面人排列成行,一小队一小队人马断后离去。
朱友贞被擒,四周又有大批伏兵,杨厚一筹莫展,只能眼睁睁看着疾冲带着朱友贞扬长而去。
*
梁帝得知朱友贞被俘,对方要挟交换人质马摘星,勃然大怒,想他堂堂九五之尊,居然得受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威胁?但事关朱友贞性命,他不得不冷静下来思考:究竟要不要放虎归山?
杨厚苦口婆心不断恳求,区区一个马摘星,哪有朱友贞的命重要?
梁帝自然知道如何该拿捏,只是不甘。
处心积虑布下的棋局,先被马家军毁了,手里只剩马摘星这颗棋,如今又半途杀出程咬金,胁迫他交出马摘星,难道他就只能任人予取予求吗?
他不是没考虑过,要遥姬真正在马摘星身上埋下寒蛇毒,让马家军届时只能换回一具尸体,但寒蛇毒并非万无一失,若换回友贞之前,此女便毒发身亡,友贞焉有命在?
他自然不知遥姬已悄悄命人暗中在摘星身上埋下寒蛇毒,更不知朱友文从他这儿盗得解药,替其解毒。
左思右想,都没有更好的法子。
朱友珪被贬为庶人后,他虽未再提过太子人选,但朱友贞乃他与皇后所嫡出,在他心中,早已成为理所当然的第一顺位。
他这皇位,还是想给自己亲生儿子的。
一个马摘星,与大梁未来国主,孰轻孰重,已不用明说。
梁帝传来朱友文,‘交换人质的任务,便交付于你。你应当自有分寸。’
‘儿臣必护全四弟,将四弟平安带回。’朱友文在他面前,斩钉截铁回道。
梁帝点点头,‘去吧,放出马摘星,把友贞带回来。’语落,不甘咬牙,‘一旦确定友贞平安,亲手杀了马摘星!’既然这棋局已破,他也不会让马家军好过!杀了马摘星,马家军顿失主心骨,必定大乱,暂时无法为晋军所用,他再加快脚步连契丹攻晋,还是有不小胜算。
‘儿臣遵命。’朱友文的回答,毫无迟疑。
*
大梁京城至梁晋边境莽岭,少说也有数百里,短短三日,只能日夜不断兼程。
摘星自被关回牢房后,整个人宛如行尸走肉,不吃不喝,人很快便消瘦了一圈,身子憔悴不堪,她对周遭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即使被带离天牢,日夜赶路,她也没有问过一句话,只是双目紧闭,一张小脸惨白。
朱友文暗中叮嘱莫霄看好她,千万别出差池。
他了解她,以她的性子,恐怕已有了寻死念头。
一行人不断赶路,梁晋边境再半日后便可抵达,总算能暂时歇息。
莫霄拿着一壶水,走到摘星面前,‘郡主,您已经不吃不喝几天了,起码喝点水吧。’
摘星已虚弱得意识有些不清,听见莫霄声音,只是倔强转过头。
莫霄无奈。
过了没多久,朱友文走到囚车前,强拉出摘星,硬是将水灌入她已干裂的双唇里。她几无力气,挣扎了几下,呛了好几口,意识陡地清醒,一口咬在朱友文虎口上,他用力推开她,‘妳不想活了是吗?’
她跌坐在地,满身泥泞,抬起虚弱的眼神,恨恨道:‘我死了,朱友贞也活不了,让你和朱温也尝尝失去至亲的痛苦……’她忽低声笑了,多日未饮水的嗓子早已干哑,不复昔日清脆银铃。‘哈……不对,你是冷血无情的渤王,怎可能、怎可能会感到心痛……’
‘马摘星,妳死了,拉友贞陪葬又如何?不过是逞匹夫之勇,真正杀害妳全家的凶手,却仍好端端活在妳面前!妳的死有半点意义吗?妳为妳爹、为马府、甚至为马家军究竟做了什么?妳只想到自己,愚蠢至极!’他刻意撩起她的仇恨,他知道,仇恨的力量很强大,能让一个濒死之人爆发出强烈求生欲望,只为了亲眼看着自己的仇人落得该有的下场!
因为他自己也走过这条路。
原本颓然半瘫倒在地的虚弱身子动了动,接着慢慢强撑爬起,当她再抬眼望着他时,他清楚看见,那双生命之火曾几欲熄灭的眼里,被浓烈恨意重新点燃,如火般烧灼烫人。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他要来一颗馒头,扔到她手上,转身离去。
莫霄上前欲扶起摘星,她忽生力气,用力甩开他的手,拿起手上的馒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吃得急了呛到,猛烈咳嗽,莫霄递给她水,这次她拿起就喝,咕嘟咕嘟几乎喝完半壶水,接着继续猛吃馒头。
她不会死!她要活下来!她死,岂不是便宜了朱友文?
她要为爹爹报仇!她没有忘记自己的誓言——
我乃马瑛之女,他日战场相见,我马摘星必拿你项上人头,以报父仇!
*
梁晋边境莽岭。
疾冲押着被五花大绑的朱友贞,身后跟着一批马家军精兵,不远处已可见到一队人马风尘仆仆,金雕追日早已报信,的确是朱友文亲自带着摘星前来交换人质。
莫名被俘的朱友贞起先忿忿不平,待得知真相后,讶然无语,若疾冲所言非假,竟是他父皇与三哥杀害了摘星全家?他起初不愿相信,只道其中必有阴谋,疾冲不过是想挑拨离间,然疾冲语重心长道:‘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开国功臣,有多少人能落得个好下场,全身而退?’
朱友贞默然许久,才难过道:‘三哥对摘星姊姊这么好,背后竟是如此可怕阴谋,连我都难以置信,摘星姊姊又要如何承受?’他毕竟少年心性,自小又备受宠爱重视,对于王图霸业,野心不大,仍保有皇家子弟中难得一见的善良与多感,他知疾冲实是心急救人,胁持他也是逼不得已。
他从小便被教导要防范人心险恶,却万万没想过,最险恶之处,竟是源于自家人。
令人心寒。
朱友文的人马到了。
摘星与马婧皆是一身狼狈,衣衫凌乱,疾冲得努力压抑才没立刻拔剑上前与朱友文拚个你死我活!
这狼心狗肺的家伙!竟如此对待他口口声声最珍爱的女人?
早知如此,当初他直接绑了摘星就此远走高飞,她也不用落得如此凄惨下场!
新仇旧恨,他瞪向朱友文,两个男人目光交会,彼此都感受到强烈敌意。
对朱友文而言,疾冲始终身分来历不明,他自是不愿将摘星交给疾冲,但朱友贞被俘,他手上无其它有利条件,眼下他也只能相信,至少,疾冲不会摘星不利。
或许,疾冲会带着她,从此浪迹天涯,不再过问乱世纷扰。
或许,她会重新振作,率领马家军,与他对抗。
或许,她甚至会加入敌晋,为晋王所用,从此国仇家恨,隔如山高,看不见顶端,她与他只能遥遥相望。
但至少,她会活着。
这就足够了。
疾冲押着朱友贞走上前,朱友文下马,亲自押着摘星与马婧迎上。
朱友贞望着一脸惨然的摘星,心下歉疚,双方交换人质时,他脚步刻意一顿,低声对摘星道:‘摘星姊姊,我知道此刻不管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但我还是想代替父皇与三哥,跟妳说声对不起,让妳这么痛苦。’
摘星闻言,身子一僵,切齿回道:‘我一定会杀了他与朱温!’
朱友贞一愣,随即一脸死灰。
那是多么强烈的恨意!
疾冲性急,上前一步就想将摘星拉到自己身后,忽地一支利箭飞来,插入他与摘星之间的泥地上,就这么阻得一阻,朱友文已发觉埋伏,伸手扯住摘星的臂膀猛力将她拉回,莫霄跟着冲上以剑架在马婧颈子上,朱友贞原本可趁这大好机会直奔渤军阵营,然他却不知在想什么,居然往后退了一步,正好让疾冲一把将他捞回去。
瞬间一批又一批的晋军从山林间涌现,迅速将为数不多的渤军团团包围!
不远处,一骑将领出现在山坡上,居高临下,正是晋王世子李继岌。
李继岌高举军刀,下令:‘杀了渤王!’
疾冲说服马家军拔营前往晋国边境,李继岌不是不明白马家军的重要,更知马摘星乃马家军主心骨,少了她,马家军群龙无首,势必大乱,然渤王朱友文乃大梁战神,梁国一旦失去了他,等于猛虎被拔掉了牙齿与利爪,朱梁国力必大受打击,他晋国趁此时机进攻,可要比等着朱梁与契丹联兵,来得有胜算多了!
‘不可!摘星还在他手上!’疾冲急得回头大喊。
李继岌看了自己胞弟一眼,不为所动。
他早已盘算过,即使因此失去马家军军心也无所谓,他晋国早已长期实行强兵政策,军力充足,不见得非靠马家军不可。
况且,他手上还握有朱友贞,朱温最宠爱的四皇子,以此要挟,朱温处处受制,他晋国焉有不胜的道理?
朱友文看这阵仗,只是冷笑,‘真当本王如此容易手到擒来?’
李继岌下令进攻,疾冲急得跳脚,但渤王身后忽飞出一阵箭雨,前锋晋军冲锋到一半,闪避不及,瞬间死伤大半。
一队渤军弓箭手由朱友文身后树林间奔出,一半持弓箭,一半持弩箭,奔到朱友文身边分为两小队,将他与摘星严密护住,朱友文扯着摘星手臂,缓缓后退,两旁弓箭手跟着交替缓步后退,蹲身拉弓,瞄准前方。
‘大哥!若马摘星出什么差池,我和你没完没了!’疾冲拉着朱友贞,‘你也别想我把朱友贞交给你!’
李继岌叱道:‘你要为了那位马郡主,错失杀了渤王的大好机会吗?父王若知道——’疾冲不耐打断,‘我只要马摘星活着!’
‘他可是不择手段的渤王!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继峣,你如此耽溺私情,不顾国家,要知当年父王——’
危急关头,李继岌却还在长篇大论训诫,疾冲一瞪眼,径自拉着朱友贞朝渤军阵营走去,丝毫不顾李继岌在后头喝止。
‘朱友文!’
朱友文停下脚步。
‘说好的人质交换!’疾冲停下脚步,将朱友贞往前一推。‘既然你我双方都带了伏兵,那就算扯平了,人质交换后,各凭本事逃出生天,谁也别怨谁!’
朱友贞被如此折腾,难得没有发少爷脾气,只是耷拉着脑袋,也不朝朱友文看上一眼。
朱友文见四弟消沈模样,关爱之情陡生,他本就想放摘星一条生路,疾冲闯来,正合他意,略一思量,‘本王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是晋王之子!’疾冲遥指山坡上的李继岌,‘那位是我大哥,晋国王世子。’疾冲终于道出自己的真正身分。
他是晋王小儿子李继峣,受封川王,当年也是叱咤战场的英雄少年,却忽然间就失去了踪影,无人知其下落。
朱友文早知疾冲非等闲之辈,却没料想到他竟有如此尊贵身分,摘星亦大为震惊,她之前不时将灭晋挂在嘴上,却没料到疾冲就是晋人,而且还是晋王世子?
晋国两位世子在此,加上晋国大军,以及受了梁帝欺瞒而愤慨不已的马家军,若真要打起来,局势怎么看都对朱友文不利,但他押准疾冲对摘星百般在意,提出条件,‘本王手上有两人,马摘星换回我四弟,若还想要换回马婧,晋军不得追杀我等,只要本王能全身而退,退到五里外后,自然会放了马婧。’
马婧忙喊道:‘疾冲!别管我!快救回郡主、杀了渤王!唔呜——’喊到一半,嘴里便被硬塞入布条。
疾冲咬咬牙,承诺:‘好!我答应让你们安然离去,希望你能守信!’
摘星吃惊地望向疾冲,他反过来笑着安慰她:‘没关系,这次放了他,下次我陪妳讨回来!’
她眼眶一热。
她的至亲骨血全数死于朱友文之手,马婧陪伴她多时,日日忠心服侍,于她而言早已与家人无异,但对疾冲身后的晋军而言,马婧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怎可能为了区区一个马婧,放弃斩杀渤王的大好机会?
可疾冲答应了!不是为了马婧,而是为了她!
热泪欲落,她何德何能,让疾冲为她这般付出,愿意放弃大挫朱梁的难逢良机?
李继岌脸色不悦,身旁谋士袁策亦拧眉专心观看局势。
原以为这次绝对能成功斩杀渤王,晋军几乎是精锐全出,却因疾冲过分在意儿女情长,眼见就要前功尽弃,李继岌心里怎能不焦急?连带对马摘星也生起反感。
要知动用晋军、收留马家军,晋国上下并非毫无异议,是晋王为了疾冲,独排众议。
如今他只希望,父王没有做错决定。
疾冲将朱友贞往前一推,‘我数到三,同时交换人质!’
朱友文点头。
‘一、二……’
他握住摘星的手忽然一紧。
终于,他必须放开她了。
摘星吃痛,没有喊出声,如槁木死灰般的心却轻轻一颤。
‘三!’
她被用力往前一推,恍惚间一抹幽香飘入鼻间。
那是什么?
记忆忽地清明。七夕夜晚,他曾踏月色而来,香囊定情。
香囊……她的香囊呢?
身子又是被狠狠一扯,撞入疾冲怀里,同时间朱友文一个箭步上前,伸长了手臂将朱友贞拉回面前,连连后退,直回到渤军阵营,才关心问:‘四弟,没事吧?’
朱友贞厌恶地别过了脸,没有作声。
朱友文明白梁帝忧心朱友贞安危,不欲继续纠缠,转身上马,领着渤军精锐,押着马婧,准备立即护送朱友贞回京。
临去前,他回头一望,摘星仍在疾冲怀里,目光也正凝视着他。
四目相对,然两人都知道,这一刻,胶着的不是依依不舍的离情,而是对未来的宣战。
他忽想起了什么,唤来莫霄吩咐,莫霄消失一阵后,拎着奔狼弓现身。
他拿着奔狼弓,独自策马来到她面前,扔下。
‘你以为摘星会要杀人凶手的一把破弓吗?’疾冲不屑他的施舍。
朱友文人在马上,眼神倨傲,‘她会要的,她恨不得用这把弓杀了我!’
她身子一晃。
朱友文调转马头,率领众人快马加鞭离去。
眼见朱友文就要安然逃离,李继岌下令追杀,然疾冲一人挡在晋军面前,大喝一声:‘你们谁都不准给我追上去!’仍有当年少帅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气势,且晋军中不少曾是他的旧部,被这一喝,纷纷不由自主停下,回头张望,犹疑不定间,朱友文等人早已远去。
李继岌只能暗自饮恨。
‘谁稀罕这什么破玩意儿!’疾冲捡起奔狼弓,欲用力折断,摘星忽出声阻止,‘别弄坏。’
疾冲不解,‘妳当真要留下这破弓?’
她拿过奔狼弓,眼里燃烧复仇火焰,‘我曾对此弓立誓,要用它来取灭门凶手之命,以慰我爹在天之灵!’
疾冲暗自一凛,不禁联想:难道朱友文刻意留下这破弓,就是要让摘星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难道他早就打算,终有一天,用他这条命,来偿还他所欠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