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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觉得出来,今晚宫里有着异样的躁动气息。
盘旋在白山茶花上的白蛇滑到她手上,不安吐着蛇信。
她抚摸蛇身安抚,纳闷:不知宫里出了何事?
看守的狱卒似乎听说了什么消息,来来回回,不久,她听见重重门锁开启声,沉重的脚步由上而下,一步步接近。
她认得那脚步声。
他终于来了!
她起身,难掩兴奋,特地背转过身子,不愿让他发现。
脚步声果真在她身后停下,她故意冷冷道:‘遥姬不过是个罪人,不知渤王殿下特来探望,有何吩咐?’
朱友文看着那清丽纤白的背影,若非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他也不会来求她,但四弟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四弟在契丹被马摘星误伤,箭中要害,伤口虽已无碍,但他却迟未清醒。’
遥姬暗暗讶然。
朱友贞竟被马摘星误伤,至今昏迷不醒?
随即心中一阵窃喜。
马摘星干了这等蠢事,朱友文想必已与她决裂,不会再有任何偏袒。
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清冷道:‘渤王殿下既然来此,肯定连宫中太医都无计可施了,是不?’
‘遥姬,我求妳,救救四弟。’
遥姬轻轻笑道,‘四殿下的命,对你有这么重要?’
‘我要怎么做,妳才愿意出手?’
遥姬转身,双眸晶亮,凝视眼前伟岸英俊的男人。
这可是他第一次如此低声下气恳求她!
‘在我面前下跪如何?也许我会考虑看看。’遥姬承认,自己只是想看朱友文在她面前愿意卑微到什么程度!
他真愿意在她面前下跪吗?
他俩可是从认识的第一天起,便是互相竞争的死敌!
遥姬万万没料到,朱友文毫不迟疑,立即双膝一弯就要在她面前跪下,她终究不忍,出声阻止:‘够了,不用跪了。’顿了顿,好强道:‘要是你真跪了,万一我也治不了四殿下,你岂不是会怀恨在心?日后倒霉的仍是我!’
*
朱友文带着遥姬离开石牢,来到太医院,躺在床上的朱友贞依旧昏迷不醒,众太医们在旁一筹莫展,梁帝早已狠狠训斥一番,见遥姬到来,将太医们全数赶走,让遥姬前来诊治。
她抬起朱友贞手臂把脉,拧眉细思,接着要来银针,在朱友贞身上几处大穴下针,最后一针下在人中时,朱友贞竟睁开了双眼!
朱温大喜,上前心焦道:‘友贞?贞儿?你可终于醒了!’但随即察觉不对劲,朱友贞的眼神空洞,直望上方,并没有瞧朱温一眼,彷佛根本没有听见父皇的叫唤。‘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人醒了,却一点反应也无?’
遥姬面色凝重,‘回陛下,四殿下脉象正常,虽睁开双眼,却未回神,恐怕是患了罕见的木僵之症。’
‘木僵之症?’梁帝心里一凉。
‘陛下,木僵之症与离魂相似,但离魂症者,只要受外界刺激,便可苏醒。木僵之人,如木之僵化,无法言语,亦无知觉,听不见他人说话,病人身不能动,需靠别人辅助方能移动与进食。’遥姬解释病情。
梁帝不死心问:‘可贞儿方才睁开了眼!’
‘陛下,睁眼不过是人中受刺激后的自然反应,木僵之人,痛极不喊娘,穷极不喊天,有口难开,有苦难言,只能无声无息地活着。’
‘妳既找出了病因,必能对症下药!’
遥姬眼露遗憾之色,‘陛下,木僵之人,无药可治,只能等他自行苏醒,但何时苏醒,没人说得准,可能十天,可能一个月,也可能三年五年,更或者,有人一辈子都无法苏醒。’
梁帝目瞪口呆,久久无法言语,待回过神来,勃然大怒,扯过一直站在朱友贞床前的朱友文,当众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孽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先不提契丹之行,弄巧成拙,现在朕的亲生儿子又成了活死人!’朱温暴跳如雷,朝着朱友文戟指怒目:‘躺在床上、无知无觉的为何不是你?’
朱友文心中一拧。
原来在他父皇心里,倒底是血缘胜过了一切。
朱友文跪下请罪,‘四弟如今变成这副模样,儿臣难辞其咎。’
梁帝余怒未消,武人性格尽显无遗,当着众人面前朝朱友文拳打脚踢,朱友文只是默默承受,哪里敢反抗?
‘孽子!派你前往契丹,不但借兵失利,还让马摘星有机可趁,伤了贞儿,你为何不当下就杀了她?便不会让她有机会自曝是前朝皇女!你是不是仍对那个女人旧情难忘,有心包庇?’他一脚重重踢在朱友文脸上,遥姬看得不忍,几次欲出言阻止,但见梁帝正在气头上,不敢再火上添油,只得忍住。
相比之下,马摘星乃前朝皇女之事,在她心里反倒显得次要了。
其实朱友文不是没有机会杀死摘星,只因疾冲突然杀出,在契丹可汗面前曝露摘星身分,这时若他再下手,只会惹怒耶律义,怕更是无法平安带着朱友贞平安归来了。
但梁帝并没考虑这么多,见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变成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他怎么怒揍朱友文都无法解气,心一狠,大声命令道:‘来人!将渤王押下去,鞭刑伺候!’故意一顿,语气阴毒:‘用刑鞭具先以狼毒花液浸泡!’
朱友文可是狼带大的孩子,区区皮肉之苦,根本不痛不痒,他要朱友文尝尽被兽毒焚身、剥床及肤之苦,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遥姬一听,心头一惊,狼毒花必会引起朱友文体内兽毒发作!且以鞭破肉,狼毒花液直接由伤口入身,激引兽毒更快、更凶猛,朱友文将会更痛不堪忍!
她犹豫着要不要替朱友文求情,转头朝她扔下一句:‘遥姬,妳平日不是最恨这家伙吗?鞭刑由妳来执行!’
遥姬一愣,虽无奈也只能领命。
*
天牢里,朱友文上身赤裸,双手大开被绑在刑架上,以铁链紧紧绑缚,动弹不得。
遥姬来到他面前,心中虽不忍,仍故作不在意,轻笑道:‘这风水可真是轮流转哪,不过一个时辰前,我还被关在石牢里,不知何时能见天日,此刻可轮到你了!’
伴君如伴虎,被封王又如何?私底下为朱温辛苦卖命了这么久,终究比不上亲生儿子。
她和他都一样,在朱温眼里,一旦没有利用价值,随时都可扔弃,贱命一条!
‘这一切本都是因我而起,父皇不过是秉公处理。’朱友文沈声道。
‘你还真是陛下的好儿子!’遥姬没好气道。
她转过身,朱友文忽在她背后道:‘遥姬,我若早听妳的话,妳就不用被关石牢,我也毋须受刑罚。’
遥姬心中一动,并未马上响应,心中琢磨。
听他言下之意,竟是后悔了?
朱友文仰头望着阴湿石壁,叹了口气,彷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妳不是说过,我与马摘星相遇相爱,是上天诅咒。如今回想,若我早能痛下杀手,也不致起日后这般波折,更让大梁痛失契丹大军。’
但,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悔不当初,又有何用?
遥姬思忖:他在她面前忏悔示弱?这是拿她当自己人了?
显示她在他心里,多少是有些份量的?
最起码,该与那马摘星不相上下了?
马摘星既是前朝皇女,朱友文与她之间,更是不可能了,那么朱友文这番告白,究竟是……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朱温到来,一旁狱卒也将早已准备好的鞭子递给遥姬,并道:‘这鞭子可是在狼毒花液里反复浸泡过了多次,保证里里外外都浸透了!’
遥姬表面上夸赞,心头却是沉重。
接过鞭子,浸泡过狼毒花液后,鞭子隐隐呈现腥红赤色,更感沉重。
梁帝面有愠色,一入座便喊:‘遥姬,行刑!’
她手握长鞭,走到朱友文面前,见他眼神坦荡,无畏无惧,她高举鞭子,重重挥下,然鞭子却没有打中他,而是落在铁链上,发出刺耳声响,她收鞭再次挥出,这一次,鞭子竟从她手里滑落飞出!
梁帝还未出声,遥姬已在梁帝面前跪下,求道:‘请陛下恕罪!遥姬被关入石牢时日太长,未加锻炼,以致双手无力,还请陛下另找人选行刑!’
‘连妳也如此没用!’梁帝哪里看不出她是故意手下留情,更是火冒三丈。
好啊!个个都反了是吧?没人要听他的话了?
‘走开!朕自己来!’
狱卒拾起鞭子,恭敬呈上,梁帝起身一把用力扯过,狠狠一鞭就往朱友文身上抽去!
啪!声音脆亮!遥姬只觉那一鞭是狠狠抽在了自己心上,整个人不由浑身一颤。
一下又一下,她看着梁帝一鞭鞭狠狠抽下,朱友文一声不吭,任由梁帝践踏他的自尊。
在梁帝眼里,他不过是一头野兽,还是头不受教、犯了大错的野兽!野兽犯了错,就必须严厉惩戒,让他知道谁才是掌握生死的主子!
但梁帝年事终究已高,挥没几下鞭子便已额头冒汗,嘴里仍兀自百般谩骂指责,将一切罪过都推到朱友文身上:‘若你当初在马府灭门时便杀了马摘星,也不会横生事端!如今她被证实为前朝皇女,根本就是对朕的嘲笑!让朕看到自己的无能!当初竟没能赶尽杀绝,留下后患!朕底下的人一个比一个无能,其中最无能的就是你!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每喊完一句,便是一鞭重重落下,毫不留情!
朱友文早已体无完肤,鞭鞭见血,直透骨肉,狼毒花液,如火烧般随着血液流窜全身,血液如同酸蚀,一寸一寸腐蚀他的筋骨、一寸一寸啃噬他的肌肉,痛不欲生,他却死死撑着,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遥姬在旁胆颤心惊,只见他身上肌肤青筋毕露,经脉渐渐变黑,双眼瞳孔也渐渐变得赤红。
狼毒花已入血脉!
要是再不住手,朱友文这条命可能就真的没了!
梁帝真能狠心至此吗?
不知打了多少鞭,梁帝终于累了,气喘吁吁,鞭子越挥越无力,他见朱友文浑身血肉模糊,终于解气,扔下了鞭子。
唤来遥姬,低声交代:‘看好他,不准让他死了!朕留妳,正是为了此刻。’
‘遥姬明白。’
她低垂着头,轻咬下唇,恭送梁帝。
梁帝才转过身子,滚烫液体便沿着她弧度优美下巴滑落,之前死死忍住,直到此刻,泪水方决堤。
她忙用手背草草拭去泪水,怕被梁帝察觉自己真情流露,更怕自己情不自禁落泪模样被朱友文瞧见。
然她毕竟是多虑了,梁帝怒气冲冲,满脑子想的皆是失去契丹联兵后,日后攻晋大失胜算,该如何扳回一城,而朱友文早已半昏半醒,意识模糊。
‘还呆愣着做什么?快去取清水与伤药来!’她脆声命令。
狱卒连忙照她吩咐端来清水与伤药,还多了干净白布,狱卒见她梨花带雨,这白布本是让她擦拭眼泪,但她取过白布,却是浸湿了清水,悉心擦拭朱友文血汗模糊的英俊脸庞。
‘下去。’
狱卒离开后,她从怀里取出一银柄匕首,轻轻划破自己左手手背,将左手抬至朱友文唇边,竟是欲让朱友文吸吮她的血液。
她体内的蛇毒血,正是朱友文体内兽毒解药。
五年前,她与朱友文争夺夜煞之首,她从小与蛇为伍,身有蛇毒,梁帝无意中得知她体内蛇毒血可解兽毒,便暗中授意她无论如何需保住一命,以便控制朱友文,因此才有五年前那场夜袭刺杀,她故意失手,让梁帝将她关入不见天日的石牢,蛰伏着,等待朱友文需要她的那一刻。
血腥味让半昏迷的朱友文本能开始吸吮她的血液,他干燥的唇贴在她的手背上,轻舔吸咬,动作亲密,她猛地收回手,背转过身子,冷艳如她,此时脸上竟浮现一抹小女儿家的羞怯。
她命狱卒将朱友文身上伤口包扎妥当,在旁等候,但朱友文身上黑色经脉不但丝毫不见好转,在渐渐苏醒的过程中,不住由喉间发出如兽低狺,遥姬暗觉不妙……
‘水……’终于,朱友文虚弱吐出一个字。
遥姬立即要狱卒去端水。
朱友文忽张开了眼,双臂猛力拉扯铁环,宛若被激怒的困兽,吼声不断。
遥姬看着不对劲,仔细观察,只见他胸口心脏位置,竟隐隐透着一股赤红,彷佛滚荡岩浆在他体内缓缓流动。
狼毒花液已入身太深,加速催化兽毒,遥姬身上蛇毒血竟毫无作用!
朱友文体内血液滚烫,心跳猛烈收缩,属于人的理智迅速被兽性取代,瞳孔中的赤红不但未见消去,反更为可怖,宛如嗜血猛兽,他挣脱不开铁链,喉间不住低声嘶吼,凶恶残暴兽性被狼毒花完全唤醒,他身子往前弯曲,宛如蓄势待发、准备猎杀的恶狼!
遥姬从未见过他如此发狂模样,不由步步后退,朱友文见状更是拚命拉扯铁链,兽毒虽腐蚀他的理智,却同时加强了他的蛮力,几次拉扯,刑架竟已摇摇欲坠,他仰天一声怒吼,竟挣脱了铁链,直朝遥姬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去端水的狱卒奔了回来,还来不及弄清怎么回事,已被朱友文一口咬住咽喉,就这么缓得一缓,遥姬险险逃出,反身将天牢大门关上!
身后狱卒凄厉惨叫瞬间传遍天牢,加上如狂兽般的嘶吼与舐咬声,令人闻之莫不丧胆。
其他狱卒亦已赶来,遥姬下令锁上牢门,狱卒双手颤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将牢门锁上,而被朱友文咬住的倒霉狱卒,已经没了声息,浓浓血腥味从天牢内涌出。
他们都听见了,有人一步一步,踏在浓稠血液上前进。
脚步声凝重、沈郁。
一双赤红兽目,自黑暗中显现,浓浓杀意。
目光往下,那人左胸处一赤红花朵,在黑暗中隐隐灼烧闪耀。
兽毒已然侵心。
*
一天一夜过去,朱友文依旧没有恢复,被困在天牢里,完全失去人性。
遥姬只得硬着头皮前去禀告梁帝。
梁帝脸色难看,但并不完全是因为朱友文。
前朝皇女出世,消息早已暗中传入大梁,各州城军侯人心思变,开始传出谣言,一说前朝皇女出世,便让三殿下借兵失利,又使四殿下命在旦夕,果然是朱梁克星,朱温篡前朝之位,倒行逆施,皇女出世,正是要将一切归正!大梁气数已尽!
今晨他便接到消息,镇州军侯王戎竟率军前去投靠晋国了!王戎之母原被安置在京城做为人质,但上月已病逝,王戎命人刻意隐瞒,不让梁帝有所警觉,看来早有逆心,前朝皇女出世,不过更加重他叛逃决心。
军侯叛逃投晋的消息要是再传出去,难保其他军侯不会动摇,但梁帝手上还握有朱友文这张王牌,神武渤王,大梁战神,只要朱友文在,便能震慑军心。
可如今朱友文却因为中兽毒太深,神智不清,宛如狂兽?
梁帝不信,亲自前往一趟天牢,亲眼见到兽性大发的朱友文,不断冲撞牢门,粗壮的铁条竟然已撞歪不少,天牢门外更是侍卫层层把守,深怕朱友文真的冲出来,大开杀戒!
‘遥姬,这是怎么回事?妳当真给他解药了?’饶是梁帝也在沙场上打滚多年,什么样的血腥残酷没见过,此刻也是心惊肉跳,当朱友文狠狠朝牢门冲撞并发出怒吼时,他不由后退一步,险些踉跄。
‘陛下,遥姬的确给了解药。’她抬起如白玉一般素手,手背上一条血痕清晰可见。
眼见过往只要出场便能镇压三军的朱友文变成如此模样,梁帝不禁懊悔自己实在是气过了头,鞭刑下手太重,还用上了狼毒花,结果竟连遥姬的蛇毒都无法控制朱友文体内兽毒。
若是朱友文一直无法恢复人性,他要靠谁来制驭大军?
尤其是朱友文一手带起的渤军,要是他们知道主帅变成了这个样子,绝对会军心大乱!
难道天真要亡他大梁?
梁帝重重叹了口气,一筹莫展。
‘遥姬,朕以为只要有妳在,友文就不会有事。’言语间,朱友文又成了他的好儿子,他正为自己之前的失控感到自责。
‘恳请陛下恩准遥姬出宫,回我玄蛇族旧地。当年是族里的一个老药师告知,蛇毒血能解兽毒,或许他会知道为何失效?’遥姬道。
‘朕准了!’梁帝很快道:‘遥姬,务必快去快回。’
他心中已打定主意,晋国甫得前朝皇女,尚未对天下建立威望,他急需一场胜战,重挫晋国士气,因此朱友文更形重要,缺他不可。
‘朕已宣各州军侯进京,共讨攻晋,如今王戎已带军叛变投晋,妳得在其他军侯进京前,让友文能够恢复,否则失去了战神渤王,三军士气将大为动摇……’梁帝神色严肃地对遥姬吩咐。
先例一开,难保他人不会效尤,届时带兵投晋的,很可能将不止王戎一人。
若他再失去朱友文,别说率兵攻晋,要是让晋国知道大梁失去战神渤王,就连守国都可能成了问题!
朱友文是否能得救,如今竟左右着他大梁日后的命运。
*
朱友文兽毒侵心,又癫狂了一日一夜,终于疲累不堪,在外看守侍卫冒险重新用铁链将他牢牢捆绑,趁着夜色暗中送回渤王府,又怕风声走漏,朱友文一离去,梁帝便令狱卒将天牢里其他关押犯人全数毒死。
主子进宫后,整整两天两夜毫无声息,文衍等人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再见到主子,竟已是落得如此狼狈,甚至昏迷不醒,身上更是血肉模糊。
海蝶与莫霄忙将朱友文安置在地下密室,遥姬忽然现身,叮咛:‘他体内此刻兽毒非同以往,得用上两倍锁心链才能勉强制得了。’语毕又从怀里掏出一白玉药瓶,交给文衍,‘这里头是提炼过的蛇毒血,虽无法解兽毒,但能推迟发作。’
莫霄一把抢过,破口大骂:‘妳这女人蛇蝎心肠,对我家主子更恨之入骨,谁知道这是解药还是毒药?’他作势要摔毁药瓶,文衍连忙阻止,接了过来。
遥姬一脸无所谓,‘陛下命我在各军侯进京前救回渤王,我就算再蛇蝎心肠,又哪敢在陛下眼皮底下搞鬼?要不要让他服用,随便你们!’她的目光不放心地落在朱友文左胸口上,那朵血红花朵依旧若隐若现,不禁面露忧色。
文衍也注意到了,‘之前主子兽毒发作,胸口从不曾出现如此赤红之色,彷佛被火烧灼,这是为何?’
‘怕是兽毒已然侵心。’遥姬再次不放心叮嘱:‘我会尽快回来,你们好好照顾他,留意胸口赤红之色,若迟迟不消失,他……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遥姬快步离去,走到密室门口前,回过头看了一眼虚弱不堪的朱友文,一咬牙,转头更加快了脚步。
文衍打开药瓶,一股血腥味直冲而来,莫霄拧眉,问他:‘你当真要给主子服用这玩意儿?她和主子是死对头,此刻巴不得主子早日归天,好让她能接掌夜煞吧?’
文衍却是缓缓摇头,一直在旁不出声的海蝶附和:‘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一直以来,不管是红儿父女,或对马家郡主下手,遥姬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是在暗中帮着主子。主子为情所困,她旁观者清,看得比谁都清楚,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主子最有利的。与其说她想陷害主子,还不如说她一直在替主子收拾善后。’
文衍心思缜密,海蝶则有女性特有的敏感,两人早已隐隐察觉。
莫霄看看文衍,又看看海蝶,半信半疑。
若这两人所言属实,没有一个女人,会无端为一个男人如此付出,所以……遥姬对主子有情?
没想到那看似冷若冰霜的女人,也懂得什么是情爱吗?
可这对主子而言,到底是福还是祸?
若遥姬这次成功救回主子,他们会不会有更进一步发展?
那……马家郡主又该怎么办?
莫霄只觉一阵头痛,不愿再思考下去。
他只愿主子能平安度过这次危机。
*
烟尘渺渺,云雾苍苍,遥姬一身白衣,手持青竹,一叶轻舟,缓缓顺流而下。
行经一沙洲,水势渐缓,她将小舟靠岸,走上岸。
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会回到这个地方。
此处位于边疆,地势高寒,长期与外界隔绝,乃玄蛇族发源之地。
玄蛇族人,自小皆与蛇为伍,能通蛇语,但三年前,不知与何人结怨,惨遭屠杀,竟在一夜之间完全灭族。
如今玄蛇族人,只剩下了她与老药师。
遥姬走入浓密草丛,云雾弥漫,露水湿重,气候寒冷,走到最深处,草尖上凝结的已不是露水,而是洁白冰晶。
一栋草屋出现在眼前,她整整被露水浸湿的衣衫,上前叩门。
一位发须霜白、身形精瘦的老者前来应门,似乎早已猜到来人是谁,满面欣喜。
‘妳怎么来了?快进来。’老药师热情招呼。
屋内与屋外一般寒冷,连老药师端上的茶水,亦是冷的,遥姬却不以为意,喝了几口,入口清冽。
玄蛇族人体质阴寒,本就适应寒冷气候,若处于过度燥热之处,与天性相克,短则身体不适,长则折损寿命。
老药师细细端详了她一会儿,忽道:‘最近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吗?头发都来不及顾了?’
遥姬一惊,伸手抚摸秀发,发根处已冒出隐隐雪白。
她身有异质,一出生便是一头白发,加上她出生时安安静静,并未啼哭,且落地后立即睁眼,眼眸颜色比常人要淡上几分,接生产婆心生畏惧,曾劝遥姬母亲将她放置山林深处,自生自灭,以免带给族人厄运。
遥姬母亲不忍,求遍族内药师,调制灵药喂食小遥姬,两岁时,她的眼眸终于恢复与常人无异,但始终一头白发,小遥姬性子清冷,不与其他族中孩子打交道,时日一久,谣言渐起,族人开始称这孩子是个妖人。
她四岁那年,天降干旱,农作歉收,族人将异象怪罪于她,欲以她火祭,遥姬清楚记得,当族人将她绑在木柴堆上时,她的父母自始至终都躲避着她的目光,甚至不愿出声替她说一句话。
仅仅四岁,面对即将要焚起的火焰,小小的她毫无惊惧,只是默默扫视四周,将每一个人的脸庞都牢牢记在心里。
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却要致我于死地,若我真是妖人,身怀异能,便在此诅咒你们都不得好死!连我的亲生父母也不例外!
火焰点起,袅袅黑烟直往天空升起,宛如一双拚命伸向天际最深处的手,恳求老天施舍一丁点怜悯,救救这可怜的孩子。
在族人惊异目光中,天降及时雨,浇熄了火焰,族中长老心存畏惧,以为连天神都不愿接受献祭,却又没人敢再点火,是老药师自告奋勇,提议将她带至荒郊野外活埋,冒着被族人发现的危险,暗中放了她一马。
遥姬在深山里跑了三天三夜,直至力尽,半昏半醒间,山间丛林陆陆续续涌出不少蛇类,围绕在她身旁,彷佛在守护这个女孩。
又过了两日,遥姬被山下补蛇人发现,啧啧称奇,带下山去。
她长至七岁,亲手以自己喂养的毒蛇杀死补蛇人,将补蛇人捕捉到的蛇全数放走,再次逃走,之后便被梁帝派至边疆搜寻能人异士的密探发现,带回京城加以训练,成为夜煞一员。
她便是在那时候遇见了朱友文。
进入夜煞后,为免夜间出任务时一头白发太过显眼,她便定期以药草汁将头发染黑,从不间断,但这几日为了朱友文之事忧心不已,竟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
眼下她也无暇顾及自己的头发,开口便道:‘义父,您曾提过,我体内的蛇毒血,能解兽毒,为何却无效?’
玄蛇族遭人一夜灭族后,遥姬找到仅存的老药师,感念他当年救命之恩,便认作了义父。
‘原来又是为了他而来,看来他在妳心里,份量着实不轻。’
遥姬眼神逃避,有些羞赧。
‘他不过是个朋友。’
‘若真只是朋友,五年前妳会不听我的劝阻,坚持要我在妳体内埋下蛇毒,成为他的药引?’老药师苦着脸摇摇头,颇不以为然。
‘我从未后悔过。’遥姬低声道:‘义父,能否再帮我一次?’
老药师沈吟了一会儿,问道:‘他胸口是否出现如火烧灼般的赤红之色?’
遥姬点头。
‘兽毒发作时,如烈火焚身,烧灼之感,痛入骨随,导致毒发时发狂如野兽,无法克制,而妳体内的蛇毒血,极为阴寒,与兽毒相克,可一旦兽毒侵心,蛇毒血也只能减缓症状,无法完全抑制兽毒,除非——’
‘除非什么?’
老药师却不愿继续往下说。
遥姬恳求:‘义父,除非什么?’
‘妳先告诉我,他对妳好吗?’老药师直视她的双眼问道。
遥姬一愣,回答:‘他……对我很好。’
‘若他真待妳好,怎会让妳一再为他受苦?’老药师明显不信。
‘那是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让他知道,我的蛇毒血能解他兽毒。’
老药师讶然,‘遥姬,他值得妳如此吗?’
遥姬沉默不语,良久,才道:‘我与他都尝尽被人遗弃的滋味,他不知自己爹娘,我则是被亲生爹娘送上火堆,除了义父,从没人对我好过,但是……’
但是他却曾扔了一颗馒头给她。
夜煞惩处严厉,一人犯错,株连同伙,可说是生死同命,但在遥姬心里,这‘生死同命’竟多了一些浪漫的旖旎。
他生,她便生,他死,她也无理由继续活下去。
权力、财富、名利、地位,她不屑一顾,只有他,是她在这世上生存下去的唯一意义。
‘义父,为了他,就算要我付出性命,我也愿意。’她坚定道。
老药师内心暗暗叹息,她既亲自上门了,他早已知道她的答案。
人世间,唯有情关难过,这天性清冷的孩子,遇上了,竟也是性烈如火,连自己这条命也愿意赔上,无怨无悔。
‘若妳已下定决心,我便帮妳。但妳要有心理准备,此次所承受的痛苦,要比之前多上千倍万倍!’
‘我不怕。’
在她心里,己身所遭受的痛苦越多,便意味着对他的付出越多,她为此感到骄傲。她遥姬不稀罕求来的施舍与回报,她只要她在乎的人,能平平安安活着。
她要朱友文重新恢复成那个意气风发、掌管生杀大权的战神渤王,俾倪天下!
老药师语气沉重:‘妳得吞下以百蛇唾液炼制的百毒丸,让毒性入血,并在寒池浸泡整整一天一夜,以寒气凝结蛇毒于体内,但这过程会大量耗损妳的元气,若有差池,甚至可能要了妳的命。’
‘我明白其中风险。’
‘之后妳体内的蛇毒血将效力大增,只要让他服用妳的血,便能解其兽毒之苦。’
遥姬忍不住内心欣喜。
老药师接下来却又道:‘但是,妳只能救他两次。’
遥姬微微一愣。
‘妳为了救他,浸身于寒池,已是大大耗损精力,欲解兽毒,更需让他大量吸食蛇毒血,妳必会失血过多。这一次,妳保得了他,但若他兽毒再犯,侵蚀入心,妳再想救他,就得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了。他活,妳死。妳确定这真是妳所想要的?’
遥姬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最美的微笑,彷佛洁白山茶花在冰天雪地中绽放。
‘是的,义父,这就是我所想要的。’
*
吞下百毒丸,纤白藕臂上肉眼可见的经脉渐渐转为紫黑,蛇毒已入血。
寒池表面上结起一层浮冰,她身穿单薄白衣,赤裸双足才踏入,寒意便由脚尖往上窜,沁入四肢百骸,饶是她早已习惯寒冷,也禁不住浑身颤抖。
她一步步走向寒池中央,张唇,轻吐,一阵阵白色寒气自被冻得发紫的双唇间吐出。
脸上血色尽退,齿间不住打颤,但她咬牙忍住。
不过是刚开始。
越走,越深,冰冷池水覆上她的腰际,接着是胸口……寒气如细针不断钻蚀肌肤,透入骨髓,身体很快便没了知觉,如同寒冰,唯有胸口暖意,仍在缓缓跳动。
她一出生,便被视为诅咒,不曾被爱过、不曾被呵护过,可如今她终于明白自己活在这世间的目的——她要用这条命,换回他一命!
一想到自己的血液,日后将在他身体内流动,永远陪着他,彷佛两人结合在一起,她的心便跳动得更加有力。
是的,朱友文,这就是我所想要的。
长发成雪,黛眉凝霜,她整个人彷佛融入了寒池冰天雪地,只剩那颗心,仍在不舍温暖跳动。
遥姬缓缓闭上眼。
成为你的一部份,你便时时刻刻都记得我。
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