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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星徐徐道:‘朱友文体内藏有兽毒,一旦发作,便会心神俱失,我掌中此花,名为狼毒花,可诱使他体内兽毒发作。’她察觉到疾冲质疑目光,不得已又解释:‘我也是近日才知道这个秘密,是一个在梁国的密友告诉我的。’
李继岌拿起她掌中狼毒花,啧啧称奇,‘竟真有此事?梁国渤王居然有如此弱点?’不禁喜不自胜,‘看来连老天都保佑我晋国,只要用此花引发渤王体内兽毒,咱们就有机会在战场上一举击败梁军!’
王戎也叫好,‘此计甚妙!那渤军少了渤王,连个屁都不是,还有什么好怕的?’
‘且慢,众位请听摘星一言,狼毒花虽能诱发他体内兽毒,毒性却需三日时间提炼。’摘星道。
‘皇女为何不早说?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谁知渤军何时会攻城?’李继岌道。
‘用毒这种手段,毕竟不算光明正大,但今日见识了渤王的卑劣行径后,此举不过是以毒攻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摘星道。
疾冲表情复杂地看着摘星,他明白她到最后关头才提出此计,终究还是因为在意朱友文,他心中多少有些吃味,然转念一想,她既选择公开了这秘密,只要成功,梁军必败无疑,晋国取得天下后,她便将与他远走高飞,这是不是代表,她最后仍选择了他,而不是朱友文?
‘看来,只能由我出面,与他一会,想办法拖延时间。’摘星此话一出,立遭疾冲反对,‘妳去见他,岂不等于羊入虎口?’
众人集思广益,正思索着该如何拖过这三日,帐外竟有士兵来报,朱友文遣使者送来一信。
疾冲狐疑接过,打开,看完信后,脸色沉重却又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朝摘星道:‘他要妳明日巳时于城外一聚,此约乃为两国苍生,他保证皇女平安而回。若妳不肯赴会,巳时一过,他便将亲率大军破城!’
朱友文为何要特意约摘星出城相聚?
又为何选在这个时机?
彷佛是在特意配合摘星,这一切真是巧合?
李继岌等人也不由心生疑惑,为何朱友文对皇女的一举一动,竟像是了如指掌?
摘星表面强自镇定,内心却是阵阵波涛汹涌,说不出的滋味。
真是巧合吗?
难道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不,不可能,他怎会在战场上将自身弱点刻意曝露给敌人?
除非是朱友贞……
她忽好似明白了什么。
众人见摘星陷入沈思,不敢出声打扰,唯有王戎最沈不住气,见摘星老半天没反应,大嗓门问道:‘皇女是去还是不是?’
摘星回过神,脱口便道:‘我去!’转头望向疾冲,在他还没来得及再次反对前,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再说,他堂堂正正邀约,城外相聚,两军见证,谅他也不敢使什么阴险招数。’
此话一出,王戎与李继岌皆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疾冲虽知她所言不假,仍大声反对:‘我不答应!万一那家伙背信忘义呢?我绝不会让摘星轻易涉险。’
‘既然如此,你跟我一起去吧。’摘星朝疾冲道。
‘我?’疾冲讶异指着自己,见摘星眼神认真,心中一喜,‘皇女是指定要我做护花使者吗?’
见摘星点头,疾冲爽快道:‘明日巳时是吧?好!我就陪妳亲眼去看看他想玩什么花样?’
‘我不想空手去赴会,还要请各位帮我一个忙,替渤王准备一份大礼。’摘星道。
‘什么大礼?’李继岌问。
‘请诸位替我准备蝴蝶。’
大老粗王戎搔着下巴,一脸困惑:‘蝴蝶?这大寒天的,雪都下了几天几夜,要去哪儿找这玩意儿?’
‘我知道强人所难,但无论如何,都必须要弄到。’她眼神坚决。‘这很可能是让他答应拖延三日的关键!’
*
隔日,巳时。
风雪暂歇,难得的阳光露脸,泊襄城门缓缓开启,疾冲当先一马奔出,摘星随后,马邪韩压队,三人三骑来到围城渤军面前两百步之远停下,几乎同时,黑压压的渤军正中央一分为二,一骑黑马奔驰而出,马上将领威风凛凛,身穿黑色光明铠,胸前一凶恶狼头,饰以金纹,狼嘴大张,上下两排利牙间镶着一面护心镜,正是朱友文,其后跟着两只战狼,嘴里各衔着一把刀鞘。
摘星双腿轻夹马肚,胯下白马缓缓上前,越过疾冲,来到他面前。
目光相对,却早已无往日深情,只有冷若寒冰的敌意。
正等待着谁先开口,一只彩蝶忽在冰天雪地中翩然飞过两人之间。
两人皆是微微一愣,目光不由自主随着彩蝶而去,直至看不见其身影。
那片刻宁静如此难得,她与他更是迟迟未开口。
为何,会走到今日拔刀相见厮杀的地步?
命运,到底是哪里走错了路?
纷纷飞雪再度落下,视线瞬间朦胧,她转过头,他那刚硬的侧脸彷佛也变得柔和,目光温情。
是错觉吗?
他终于收回目光,转过头,眼里毫不掩饰弥漫出阴冷敌意。
一个眼神示意,战狼上前,吐出刀鞘。
‘怎么了?不认得了?这是妳马家军的刀鞘!’
马邪韩闻言,跳下马冲上前拾起刀鞘,只见上头刻着一马头,确实是马家军士兵所用刀鞘。
朱友文冷笑道:‘本王是一番好意,提醒皇女,以后派来侦察的斥侯,别净挑些身手欠佳的。’
‘你——’马邪韩怒不可遏,拔刀就想朝朱友文冲去,两匹战狼立即上前,挡在马邪韩面前,龇牙咧嘴,马邪韩本想拚了老命一条也要上前砍朱友文两刀,却被摘星一声喝阻拦下。
摘星跳下马,从马邪韩手里接过刀鞘,面色凝重。
报仇不急在这一时,朱友文刻意扰乱人心,背后必有阴谋,她必须冷静,不能轻易中计。
果然,又听得朱友文道:‘马摘星,这些人之所以丧命,说穿了都是因为妳的无能!妳若执意一战,明日过后,不论成败,妳马家军必尸横遍野,亡魂万千!别忘了,这些将士也是有血有肉,有爹有娘,为了妳和晋王的一己私欲,却要葬送他们,沦为战场白骨!’
摘星还未出口反驳,疾冲已策马来到朱友文面前,大声道:‘你堂堂渤王,杀人无数,还亲手灭马家满门,何必在此猫哭耗子?’转头对摘星道:‘摘星,跟这种人多说无益,还说什么为两国苍生而来,真是笑话!’
见疾冲催促摘星离去,朱友文缓缓道:‘马摘星,妳当真不顾这些人性命?那明日战场上,本王亲自下令,晋军、王戎等军都可放过,唯以诛杀马家军为我渤军首要任务——’
摘星愤恨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你有话就直说,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你图的到底是什么?’
朱友文倨傲道:‘很简单,称臣,献城!只要妳对大梁称臣,再献城定州、镇州,本王便可允许,从此楚河汉界,秋毫无犯。’
疾冲怒道:‘鬼扯!想不战而胜,门都没有!’
朱友文丝毫不理会,续道:‘本王的条件期限,只到今日午时。午时一过,明日片甲不留!本王的渤军,就算同归于尽,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马家军将士,包括他!’手指向马邪韩,马邪韩已气得浑身发抖。
摘星握紧双拳,怒目瞪着朱友文,心中明白他说并非毫无道理。
但晋王多年处心积虑,等的不就是这一刻?
还有她的国仇家恨,难道就要这样放弃复仇?
一旦开战,性命牺牲是必然,她只能尽快求胜,将伤亡降到最低。
她深吸一口气,要自己冷静,开口道:‘待两日后,我将亲自回复。’
朱友文却是冷笑,‘两日?我听闻晋王行事果决,要开战或要投降,何需两日时间考虑?看来晋王不在泊襄城中,只派了皇女前来当替死鬼?’
此时又是一只彩蝶翩翩飞过,连朱友文身旁战狼亦歪起脑袋好奇观看,这冬日里怎地还会有蝴蝶飞舞?
摘星道:‘昨日在城郊林处发现一批过冬蝶蛹,两军杀伐,必牵连林子、损及蝶蛹,我不忍这些蝶儿见不到明年春日,望渤王能高抬贵手,宽限两日。’见朱友文未有回应,又解释:‘这两日我会命人将蝶蛹移至温暖室内,催其羽化成蝶,远离战场而去。’
‘就为了蝴蝶?’朱友文脸现嘲弄,内心却是澎湃。
她竟弄来了蝴蝶?
狼狩山上,她最爱的,不就是看他观风听蝶?
星儿。
这个名字再度回荡在心。
这一招,好蠢,却也好狠。
我怎能不想起狼狩山?怎能不想起女萝湖旁的点滴?
怎能不想起,妳那曾经灿烂无忧的娇憨笑颜?
可是,都远去了。
正自感慨,又是一只彩蝶飞来,风雪稍强,蝶儿飞得歪斜,想找地方躲避,竟停在了朱友文胸前铠甲上,冷硬目光瞬间有了温度。
‘堂堂皇女,竟如此念旧?’他轻声道。
‘我自喜爱蝴蝶,与你无关!’摘星辩解。
他轻抚蝶儿翅膀,彩蝶便停在了他手指上,他目光不曾离开蝴蝶,道:‘好,看在蝴蝶份上,本王容妳两日后答复是否主动献城,避免战祸。’
马邪韩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不过区区几只蝴蝶,竟真成功让渤王答应宽延两日攻城?
疾冲心头更加不是滋味,为何他总觉这两人即使成为敌人,之间的牵绊与默契反而越是加深?在商讨战情上,他自信与摘星有十足默契,可在私人感情上,她却彷佛用一层壳将自己保护起来,不让他碰触到最柔软的那一处。疾冲只能安慰自己,至少,现在在她身边的是他,不是朱友文,他相信假以时日,自个儿在她心中份量,终会大过朱友文。
可是此刻,他却越发不确定了。
不管是相爱或相恨,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早已容不下别人。
即使距离如此遥远,也总是能知道另一个人的心思。
最懂你的,并非深爱你之人,而是深爱过你之后,反目成仇的敌人。
蝴蝶飞离了朱友文指上,他竟恋恋不舍,目送蝶儿消失在冬雪里。
他毫不掩饰满脸思念,让她不由看得出神。
他在思念什么?
是狼狩山上的一草一木?哺育他长大的母狼?他的狼兄弟?
还是他俩曾有过的两小无猜与纯真?
她心一痛,不,狼仔早已死了!
他转过头,重新恢复冷酷,‘马摘星,两日后,本王兵临城下,听妳答复!’话声一落,一拉缰绳,带着两只战狼返回渤军阵营。
她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身影,目光胶着,心中原本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越加明晰。
真有这个可能吗?
疾冲在旁见了,心中吃味,同时黯然。
摘星从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走吧!此地久留无益。’他上前催促摘星,‘妳与他的过往,别再多想。’
摘星点点头,终于收回视线,转身随着疾冲与马邪韩回城。
*
隔日破晓时刻,疾冲站在泊襄城墙上远眺。
远处隐隐出现一小黑点,接着黑点越来越大,迅速飞近,且伴随着异常鸣叫。
疾冲不禁微微拧眉:追日向来冷静,何事如此慌张?
追日越飞越近,高亢鸣叫更加刺耳,让人听了跟着心神不宁。
疾冲忍不住数落:‘追日你鬼叫啥啊?平时我是怎么教你的……’
金雕落在城墙上,仰天一声长啸。
疾冲神情一凛。
九龙大纛旗?
难道是那老贼亲自来了?
‘追日,你可确定?’疾冲难得一脸严肃。
金雕没好气地啄了主人额头一下,牠眼睛可是利得很,怎可能看错?
若真是那老贼亲临,战局必定有变,得赶紧召集大家,重新商讨军情!
疾冲连忙通知,不一会儿,摘星、王戎与李继岌相继赶来,众人聚集一处,听疾冲报告最新军情:‘朱温那老贼亲自来了!根据探子紧急回报,他还多带了十万梁军,这下渤军实力加倍,若我们明日拒绝开城称臣,那老贼恐怕也不会再有任何宽限,将直接开战!’
众人脸色凝重,李继岌道:‘狼毒花虽已准备妥当,差不多炼制完毕,但多了朱温亲临这个变数……’
‘恐怕我们得改变战术。’摘星望向疾冲。‘用奇袭!’
李继岌点点头,‘准备狼毒花,以毒攻毒,就是打算拿下渤王,让渤军溃散,如今既然朱温亲临,可谓天赐良机,此战不只要拿下渤王,更要擒下朱温!’
摘星走到沙盘前,一面着手布局,一面道:‘咱们可以在城下先与朱友文交战,我军有城墙地利,又有狼毒花独攻他弱点,就算胜不了渤军,也必能拖延时间,打成平手。’她将渤军、晋军小旗插满泊襄城周围,接着目光瞄向渤军阵营后方,只剩下一支朱旗。‘但此战我军真正的目标是朱温!因此需要一支奇兵,在我们与渤军交战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全力突袭渤军后方的朱温大本营!顺利的话,或许能一举生擒朱温!’
‘谁去带兵奇袭朱温?’王戎问。
摘星望向疾冲,疾冲连忙摇头,‘我不去!我去了,谁保护妳?’
‘我必须留在城里诱敌,否则朱友文必起疑心。’
‘不成!此战结束前,我就要待在妳身边,哪里都不去!’
‘我知你是担心我,但——’
‘是,我就是担心妳有个三长两短!我即便生擒朱温、立下大功、打赢这一仗,但若没了妳,这些对我有何意义?’他会回到晋国、乖乖向老头认错、重新披上战甲当他的少帅,都是为了她。
这番赤裸裸告白,让摘星有些羞窘,疾冲却是认真无比。
一旁李继岌忍住想叹气的冲动,心道他这小弟怎依旧如此任性?也不看看场合说话?王戎虽是大老粗,倒是能多少理解疾冲,毕竟每个人打仗的目的不尽相同,有人渴望功名但在马上立,有人渴望权力,而有的人,只是希望能保护自己所爱之人。
‘总之我不干!大哥你去吧!’疾冲道。
李继岌却摇摇头,‘我何尝不想立下这功劳?但我善守不善攻,王军侯擅长步兵,继峣,你应变迅捷,思路灵活,是唯一的人选。’
摘星、王戎相继点头。
疾冲无语。
这些人就是要逼他出战奇袭?
‘疾冲,我知无法逼你,只能求你。’摘星露出恳切眼神,‘你且放心,有王世子与王军侯在此,他们定会保护好我。’
李继岌道:‘没错,继峣,你尽管放心。剿灭朱梁,拨乱反正,乃父王多年心愿,此刻是最接近的一次了。’
眼见所有人的期盼都在自己身上,连摘星也不挽留,疾冲即使再不情愿,似乎也已无法推拒。
他无奈看着摘星,趋前低声在她耳边问:‘打胜之后,天涯海角?’
她一阵心虚,却硬逼着自己,点了点头,挤出微笑,朝他低声道:‘打胜之后,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她本就不留恋名利权位,此战结束后,她报了家仇、协助晋王复兴了前朝,肩上责任已了,就随着疾冲远走高飞,远离这一切曾让她痛彻心肺的过去吧。
是的,她会跟他走的。
她这么告诉自己。
从此,不再惦念着朱友文。
疾冲见她许下承诺,心里觉得妥当些了,这才深吸一口气,咬牙道:‘好!就算是刀山油锅,老子也冲了!’顿了顿,仍不放心对摘星道:‘妳就乖乖在泊襄城里等着我,哪儿也别去,别让我操心,知道吗?’
摘星微笑点头,却巧妙地将目光微移,落在了沙盘上。
渤军的黑色小旗,密密麻麻,将泊襄城围得密不透风。
朱友文,你心中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
两日宽限已到。
摘星手握奔狼弓,从破晓之际便立于城墙上,远眺渤军阵营。
风雪又起,漫天大雪里,黑压压的渤军蠢蠢欲动,巢车、飞梯等大型攻城器具已推出,后方更是弓弩炮箭一字排开,有备而来。
一对彩蝶忽飞过她眼前,彼此纠缠,恋恋不舍,那画面美极了。
在城郊林处找到的蝶蛹,已全数移至炉火温暖的室内,催其孵化,并以花蜜露水供养,她冀望这些蝶儿能活过这场战争、活过这场寒冬,待来年春天再野放,无忧无虑,双双对对飞。
这对蝶儿是怎么溜出来的?竟迫不急待地互相追逐,丝毫不畏冰天雪地?
她没有伸手去捉蝶儿,只是静静看着牠们越飞越远,嘴角不自觉含笑。
狼狩山上,女萝湖边,曾经的天真与旖旎。
只叹蝴蝶不传千里梦,梦中千种恨。
彩蝶飞远了,视线里映入一排排黑压压如蚁般钻动的渤军,正缓缓朝泊襄城迈进。
那些珍视、信任与守护,什么时候变成了背叛、伤痛与悔恨?
最后只剩下不共戴天的国仇家恨。
她身后晋军、马家军阵营,人人紧握兵器,严阵以待。
狼毒花液已调制完毕,就待她一声令下,放火烧烟。
渤军阵营再度一分为二,朱友文手持长枪,骑着黑马绝影当先而出,四只战狼左右拥簇,海蝶与莫霄跟随其后,他来到泊襄城下,喝问:‘马摘星!两日期限已至,本王等着妳的答复!’
城墙上,摘星缓缓取下身后奔狼弓,‘箭。’
马婧递来一支箭。
搭弓,上箭,姿势熟练。
无法不忆起,当初教会她射箭的,是他。
她瞄准了他,他毫无畏惧,目光直视城墙上的她。
视线遥遥相遇的那一刻,电光火石,所有过往回忆瞬间涌上,时间彷佛静止,风雪彷佛停歇。
那个瞬间,彷佛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心,在颤抖。
可是披上战甲的那一刻,不就已决定割舍一切了吗?
那她此刻还在犹豫什么?
他都能如此狠心无情,为什么她就办不到?
是他说过的,心狠手辣,不能只做一半!
她咬咬牙,转头对李继岌颔首示意,他走下城墙,亲自扔下一把火,满车狼毒花液瞬间冒起浓烟,随着风雪迅速飘送而去,无人察觉异状。
朱友文昂首看着城墙上身穿银甲的她,如此耀眼,如此遥不可及。
阳光从厚厚云层中忽然露脸,那身银甲上反射出刺眼光芒,他不禁闭了闭眼,在那短短瞬间,他竟恍惚见到一张娇美的少女脸蛋从满是阳光的茂密树枝间探出,双手一张,跳下树来,要落入他的怀里……
‘狼仔!’少女喊。
狼仔……
少女的声音忽地变了。
不再是甜腻的娇喊,而是带着恐惧的尖叫,而他在那惊叫声中,彷佛听见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身躯不觉微微一震。
睁开眼,一支利箭就插在绝影面前十步之遥!
这就是她的答复!
城内晋军、马家军见皇女出箭,拒绝投降,纷纷敲击兵器,鼓噪示威。
朱友文看着那支箭好一会儿,忽一夹马肚,竟单枪匹马缓缓往泊襄城方向骑去。
‘主子!’莫霄赶紧追上,‘再往前便是晋军射程内了!’
他点点头,‘我知道。’绝影脚步绝没有停下,莫霄又要上前劝阻,他忽转过身,用力掷出长枪,枪头落地处距离莫霄脚尖不过咫尺,半截枪头埋入地面,枪尾犹自晃动不已,余力未消。
‘主子?’
‘渤军听令!’他大声命令:‘今日谁都不许越过这长枪半步,违者必杀!’
渤军众将士默默听令,无人质疑他的权威。
朱友文跳下马,轻轻一推,‘到莫霄身边去吧。’
绝影极有灵性,果真朝莫霄走去,半途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主人,目光不舍。
彷佛已知这是诀别。
原该留守渤王府的文衍,悄悄出现在渤军阵营内,他奉朱友文密令,先行赶至泊襄城调度梁帝稍早派出的内应,却不是为了要内外夹攻,而是让所有内应全数撤出。
身为夜煞,向来只有上头命令,下头执行,文衍从不过问命令背后的意义,却也猜测出主子准备有个了断,不愿牵连旁人无辜性命。
朱友文已走到摘星那支箭之前,嗖嗖数声,泊襄城墙上射来数箭,均落在他脚前,警告意味浓厚:再往前走,万箭齐下,唯有死路!
但他仅稍稍犹豫,居然又继续往前,终于越过摘星那支箭,瞬间城墙上飞箭成雨,直朝他射来,他却丝毫不避不闪,其中一只浸染过狼毒花液的箭直射入他右肩,剧痛袭来,脸上却现出了绝望微笑。
妳终究是用了狼毒花。
这便证明,妳对我已是绝情。
星儿,我欠妳太多,只能用这条命还妳,但我不能让妳知道真相,我宁愿让妳相信,妳真的手刃了杀父凶手,报了血仇,就此解脱,不再受仇恨折磨。
文衍紧握着怀中帅印,朱友文密令,一旦今日他彷佛丧失心神,惨死晋军箭雨下后,便拿出帅印,喝令渤军退回,整军回梁,如此渤军元气尚在,要抵御晋军攻击、守卫大梁国土,仍是措措有余。
他这一辈子,都是为别人而活,总是身不由己,可他多想为自己活一次?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看似寻死,却是这辈子第一次,为自己活了一次。
又是一箭射来,此箭乃摘星所发,直接射中他左手手臂,狼毒花见血,迅速催动体内兽毒,他脸上微笑依旧。
快了,星儿,妳就要自由了。
从此忘了我吧,从此展开新的人生。
他抬起头,望向城墙,漫天箭雨中搜寻她的身影。
一股野性冲动袭来,他气运丹田,仰首长啸,那是狼最后的悲鸣。
这么多年来,他压抑着身为狼的野性,不愿承认过去,但此刻他完全释放自己,一声狼啸,藏着多少悲痛、思念、挣扎、歉疚、遗憾、懊悔,以及不舍。
战狼随之引颈长啸,狼嚎高亢凄厉,闻者心颤,彷佛一根弦被拉得太紧,随时就要崩断!
‘他兽毒体内发作,已然兽化!’李继岌兴奋喊道:‘快射!快准备更多狼毒箭!今日定要渤王死在我军箭下!’
‘等一下!’出声的却是摘星。
城下那人真是朱友文吗?
为何毫不反抗?还自投罗网?
难道他是故意寻死?还是这又是他的计谋?想骗取她的感情,诱她轻敌?
李继岌不愿再错过良机,依旧命弓箭手取来狼毒箭,不断朝朱友文射去!
眼见朱友文身陷险境,她理应要感到大仇得报的畅快,可为何惊疑不定?甚至感到害怕?
多少个夜晚,她暗暗发誓,必要手刃他替父报仇,如今大仇即将得报,为何她却宁愿那些箭不要射向他?
那声狼啸更让她心生颤栗,整个人随之鸣动。
那是狼死前的悲鸣!
狼仔!
心中不禁喊出她逼着自己必须要遗忘的那个名字。
难道他竟是要刻意寻死,还清这一切吗?
还是城下那人其实根本就不是朱友文?
她收回奔狼弓,奔下城墙,谋士袁策忽现身,正牵着匹白马,‘皇女可是需要用马?’
摘星急忙道声谢,跳上马后便往城门骑去,同时喊道:‘开城门!快开城门!’
马婧急忙跟来,也要了匹马追上去。
‘皇女!’李继岌见状,连忙追来阻止,‘皇女莫冲动!此刻战情紧绷,怎能随意开启城门?’
‘我只是想看看那人究竟是不是朱友文?’摘星急道。
‘皇女且宽心,待他成为尸体后,要怎么检查都没问题!’李继岌不让就是不让。
摘星情绪已明显受到影响,他怎能让皇女感情用事、随意大开城门,自毁泊襄防守?
而此刻,泊襄城外,战况忽变。
眼见主子就要死在万箭穿心下,莫霄奔回渤军阵营,抢过一面大盾,施展轻功来到朱友文面前,用大盾将主子全身护住,箭雨刷刷而下,大多数被盾牌挡去,但莫霄自己却也中箭受伤!
‘莫霄!你胆敢抗命!’朱友文怒道。
‘主子,就算抗命我也要护住您!我怎可能眼睁睁看您死在这箭雨之下?’
城墙上箭雨不曾停歇,盾牌瞬间成了刺猬,朱友文抢过盾牌,护住莫霄,却将自己全身曝露在箭雨下。
‘主子!’
海蝶待要冲上前援救,却已太迟,‘莫霄!’
说时迟,那时快,海蝶身旁渤军竟不顾朱友文先前命令,高举盾牌冲向前方,一面主动替朱友文挡下箭雨,一面在他身边围成一圈,密密实实!
那可是带着他们出生入死的主帅渤王!身为渤军,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帅在敌人面前阵亡而不救援?即使因此违抗军令,也在所不惜!
海蝶抄起一盾牌,跟着渤军上前救援。
文衍人在后方,手已伸入怀里,但朱友文先前交付的帅印,他却是怎么也拿不出手,号令渤军撤退。
为救渤王,除了前锋奔出阻挡箭雨,后方士兵亦将投石机推出,准备攻城,吸引敌军注意,让敌人分身乏术。
朱友文原不欲开战,但这一战,终究还是开打了。
城墙上晋军弓箭手立即转移目标,将大部份的箭射向不断进攻的投石机,射向朱友文的箭势大减,护住渤王的盾牌兵开始往后退,王戎在城墙上见到这一幕,心急道:‘该死!那厮又要逃走了!’
狼毒花必定已奏效,朱友文体内兽毒发作,心神丧失,不然哪个正常人会傻傻走进箭雨里,任由万箭穿心?
眼见朱友文即将全身而退,机不可失,王戎虎喝一声:‘开城门!够胆的跟我来,咱们趁渤军群龙无首,冲他爷爷一阵,把他们砍个片甲不留!’
王戎一声令下,泊襄城门缓缓开启,被李继岌挡在城门口的摘星赶紧一挥马鞭,从门缝间冲了出去!
‘皇女!’李继岌只好赶紧上马追上!
城门一开,王戎领着精兵三千杀了出去,泊襄城外顿时成了战场,人人短兵相接,杀声震天,摘星骑着白马奔出城,一眼就见到渤军的盾牌阵,知道朱友文必定就在里头,箭雨再也奈何他不得。
果然之前只是苦肉计吗?
他又骗了她一次!
朱友文,你到底要欺瞒利用我俩之间的感情几次?
悲愤之余,伸手从后方抽出奔狼弓,在马上弯弓搭箭,瞄准了盾牌阵,但盾牌围得严密,根本找不着空隙,她只得驱马更加接近,锐利眼神不住打量,希望能找到破绽,一举擒杀朱友文!
胯下白马忽一个趔趄,她重心不稳,险些落马,紧接着一股腥臭传来,白马腿一软,再也站立不住倒地,她闪避不及,一条腿竟被白马笨重身子压住,无法挣脱。
那白马不断拉稀,几度想重新站起,却是徒劳,显是有人恶意喂食巴豆等易泄草料。
李继岌紧追在后,见白马忽倒,摘星落马,急得快马加鞭,但已有渤军见到摘星落难,挥起大刀便一拥而上,她被白马压住身子,根本无处可逃!
摘星将奔狼弓拉满,勉强射出一箭,伤了一名渤军,另一名渤军上前,大刀挥下,她本能举起奔狼弓阻挡,弓被砍断,刀势顺势切入她肩下,她痛呼出声。
‘皇女——’李继岌已急得满头大汗,奈何却被渤军所围,自个儿几乎也要身入险境。
皇女所乘白马怎会突然脱力软倒?难道有人故意陷害?
渤军士兵又是一刀挥下,摘星忍痛勉强躲开,怀里铜铃落地,声音如此微小,轻易便被战场上呼喝杀伐之声掩盖,但他却听见了。
彷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下来,所有的声音都已消失,只剩下那一声铜铃。
那是所有最初的美好。
朱友文破阵而出,奔向铜铃声来源,一掌挥出,正要砍下摘星脑袋的渤军士兵口喷鲜血远远飞出,接着他一脚将白马狠狠踢开,抱起摘星。
其余渤军士兵大感不解,那可是前朝皇女,是大梁的敌人!
为何渤王要救她?
越来越多渤军士兵围上,朱友文呼吸急促,双手颤抖,兽毒已发作。
在他怀里的摘星,肩下伤口失血过多,意识渐渐模糊,可她知道是他救了她。
狼仔……是你吗?
太好了……你没有死……你还在,还在我身边……
李继岌终于突围,率领晋军杀出一条血路想抢回摘星,却被朱友文挡下。
朱友文一时间分不清敌我,他只知道自己要保护好星儿,谁都别想伤害她!
谁都别想从他手里抢走她!谁都别想!
一阵黑影如旋风飞奔而至,黑马绝影不畏刀剑,冲上前来,莫霄在后头喊着:‘主子!快带马郡主走啊!这里有我们挡着!’
朱友文抱着摘星上了马,她已然昏迷,整个人无力依靠在他怀里。
‘主子!快走!快救马郡主!’莫霄哪里不知,从头到尾,主子都不曾想过要伤害她。
朱友文狠下心,带着摘星策马而去,为加快绝影奔速,他单手脱去身上铠甲,胸甲坠地,胸前光明镜碎裂,其上凶恶狼头埋尘于土。
后方渤军见是渤王,纷纷主动让路,莫霄、海蝶与其他前线渤军士兵浴血奋战,挡开晋军攻势,晋军只能眼睁睁看着朱友文带着皇女扬长而去。
泊襄一役,渤军顿失主帅,晋国失去皇女,两败俱伤。
但战事尚未结束。
金雕追日的身影划过天际,一声长鸣。
另一端,骨肉相残的战争,正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