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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节 乱坟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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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武英殿到仁智殿之间的路程并不远,步行穿过几道宫门,经过一段甬道就可以到达。/WwW.QΒ5、cOM可多尔衮匆匆忙忙地赶到仁智殿的正门前时,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犹豫了。望着那道熟悉的宫门,他平时自然而然,习以为常地在这里进进出出,从来都没有感到有什么奇怪的。可今天,他却前所未有地胆怯,望而却步了。若一切正如东海所描述,那么现在他还有什么脸面进去见她呢?

    迟疑了很久,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踏入一步,而是转身走掉了。

    京郊的乱坟岗,一贯是凄惨阴森,极度恐怖的景象。残破的墓碑倒伏着,腐朽的棺材盖子露出地面;更多的是连薄棺材都没有的死尸,被破席子一卷,随便挖个浅坑掩埋。不久之后,成群结队地游荡着的野狗们会寻着气味找到这里,扒开浮土,将尸挖出,掏出肚肠,美美地享受一顿丰盛的腐肉宴席。现在已经是暮春,天气转暖,死了三天以上的尸体都会腐烂肿胀,要么被野狗吃得只剩下残肢断骨,要么就生满白花花的蛆虫,让人见之作呕。

    可这里今天突然热闹起来,几百名御前侍卫将这里团团包围住,严密地封锁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入。而其余的一些身着苏拉服装的人各自抗着锄头和铁铲匆匆赶到,进入包围圈,把一具具尸骨收集起来,集中放置到开阔地上。然后按照腐烂程度归类完毕。空出来地方之后,就各自对着看起来比较新鲜松散地土壤开挖,把里面卷了破席子。或者装在薄棺材里面的新近尸体都一一挖掘出来。

    此时已接近黄昏,红彤彤的夕阳在灰白色地天际缓缓下沉,映红了天边仅有的几缕云彩,妖冶似血。照在这片满目疮痍的乱坟岗上,恍如人间地狱。

    皇帝究竟来这里找什么,众人不知道,更不敢问。他只吩咐将这里所有能找到的,看起来像是近期才扔到这里来的尸骨。都集中到一起来。渐渐地,一片开阔地被形色不一的尸铺满了,有些残缺不全的也分不清到底是多少,只好以挂着腐肉的骷髅头计算。如此统计下来,目前已经搜寻出来一百三十多具。其余地还在不断地开挖中,随时补充进来。

    多尔衮先是去看了尚未开始**的尸。一具一具,仔仔细细地查看下来。没有他要找的;然后再去看已经开始**,不过还可以勉强辨认的尸,可是全部检查完毕,也没有他要找的;接着,他来到重度**的尸前,继续查找。

    这里已经是尸臭熏天,跟随在他旁边的侍卫们都忍不住皱眉掩鼻。实在忍受不了这么多腐尸集中到一起时所出地强烈尸臭。更何况这类重度腐烂臭的尸体,个个都肿胀得没了人形,像是被宰杀之后吹气吹得鼓胀的死猪。很多都被野狗吃得残缺不缺,肚皮扒开,五脏掏光。四肢给啃得只剩下灰白的骨头,阴森森的。而没有被野狗吃过的,则鼓眼吐舌,肚肠横流,里里外外都蠕动着白白胖胖的蛆虫。周围空气里弥漫着地恶臭,强烈到让人几乎不敢呼吸,没多久。已经有几个人再也坚持不住。当场弯腰呕吐出来。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皇帝一直在皇宫里住着。除了必要的郊迎或者祭祀,狩猎出行之外,根本不会外出,今天怎么会好端端地突然想到来这里搜查尸体?究竟要找什么人,让认识的人过来找就好了,何必御驾亲临呢?弄得人人都遭罪,心里头叫苦不迭,却仍然要硬着头皮一路护送着皇帝在尸体堆里穿行着,寻找着。

    夕阳彻底落了山,夜幕降临,周围渐渐黑暗下来,于是又燃起了一支支火把,加上原本携带来的灯笼,将这里映照得***通明。这时候,忙碌了一个多时辰的苏拉们终于将能挖到地新近尸体都挖了个遍,通通堆放整齐,这才退到一起静立待命。

    由于大多数尸都无法辨认出本来面目了,多尔衮只得将查找的重点放在左手上,他要找的是左手小拇指缺失的。为了能够察看清楚,他自己拿了个火把过来,一手举着火把凑近照明,一手翻检着尸。以此类推,一点点地进行下去,一丝不苟,绝不马虎。

    肮脏恶臭的尸水早已沾了他满手都是,可他好像一点也不顾忌似的;扑鼻而来的强烈腐臭几乎能把人熏晕过去,可他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连儿子地尸骨都寻不回去,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熙贞?

    本来可以不用这么麻烦地,只要找来当晚把东青的尸体偷运出去地几个侍卫,就可以轻易找到。可是他那晚几乎把武英殿正好当值的侍卫杀了个干净,剩下的当时根本就没有进去过殿内,自然是一问三不知了。看来,那几个知情者,已经被他“杀人灭口”了,这一条可以寻找到儿子尸体的线索,也就彻底断绝了。无奈之下,他只有亲自来这个人迹罕至的乱坟岗上寻找。

    可这一个多时辰的寻找,他也没有找到任何和儿子体貌相似的尸体。就算有手指残缺的,也不是在那个位置上。好不容易找到是那个位置残缺的,可是看死者的头却是花白的,显然不是。

    把最后一具尸也翻检完毕之后,多尔衮已经是腰酸背疼,疲惫不堪了。在侍卫的搀扶下好不容易起身,却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恶心,他忍了忍,还是坚持不住,弯腰呕吐起来。从早上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胃里早已空空。此时能呕出地也只不过是酸水罢了。

    旁边的侍从赶忙帮他拍抚着后背,递帕子给他擦拭。他吐得差不多了,这才勉强地直起身来。咳嗽了几声,暗哑着嗓音问道:“就这些了吗,确认没有遗漏的了?”

    “回皇上地话,凡是新坟都挖过了,剩下没有动的都是陈年老坟,里面应该不是皇上要找的。”

    多尔衮呆愣了一阵子,摆脱了旁人的搀扶,摇摇晃晃地向已经被掘得千疮百孔的坟地里走去。他一个坑一个坑地用火把映照着。一点一点地查看着,生怕遗漏了一个。从傍晚到入更,他在偌大的坟地里徘徊着,踉踉跄跄地走着,足足搜寻了一个多时辰,走到一棵小树前,终于扶住着树干。缓缓地瘫坐下来。

    一直跟随着他的侍从们,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不明白皇帝如此执拗如此倔强地,到底要寻找什么人的尸体,这个人对他很重要吗?若是重要地人,又怎么会草草地掩埋在这个贫民百姓的葬身之地?明明已经累到难以坚持了,还不肯作罢,还要用这样悲哀的眼神继续在坟地上漫无目的地巡视着。极不甘心,极不情愿,又糅杂着有如萧瑟西风一般的凄凉。

    起风了,周围的空气越潮湿,终于在一阵冰凉的晚风过后。淅淅沥沥地降下了小雨。来得时候正值晴天,谁都没有准备雨具,可淋了谁也不能淋了皇帝,旁人只好赶紧脱了外衣,到他近前替他遮挡着雨水。可他却摆手制止了,任由自己暴露于雨幕之中。

    雨越来越大,火把纷纷熄灭了。周围渐渐陷入了黑暗之中。本来就是阴森恐怖之地。这个时代地人都信奉鬼神之说,尤其是坚定地以为。这个世上有很多横死而无法进入地府投胎转世的冤魂野鬼,就这么游荡着,想找个健康的肉身附体,重新做人。这些魂魄白天的时候怕见光不敢出来,都栖息在墓地里;等到了夜间,就成群结队地出来寻找目标。尤其是到了午夜之时,阳气几近消亡,阴气达到顶峰时,就是鬼魂们露出尖牙利爪,找替死鬼,或者入侵活人**的时候。就算平时再怎么勇敢无畏的人,也不能不畏惧鬼神,因为他们的力量远远过了凡人力所能及地极限。

    于是,人人都免不了地害怕起来。黑暗中,只能影影错错地,模糊地看到周围人的身影。雨幕模糊了视线,淅淅沥沥的声音蒙蔽了听觉。恐慌的情绪在人们中间悄悄地蔓延开来,只不过职责所在不得失仪,只好暗自胆颤着。

    “皇上,这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下来,***差不多都灭掉了,不如先起驾回宫?”终于有人大着胆子,试探着询问道。

    他沉默良久,这才点点头,“好,回去吧。”

    在侍从的搀扶下,多尔衮步履蹒跚地走在坑坑洼洼地坟地里。在经过一片灌木林的时候,他被一块倒伏在地的墓碑磕到脚,一下子跪倒在地。侍从大惊,慌忙躬身,想要将他扶起来时,却见他愣愣地盯着膝盖下面的那片烂泥地。

    突然地,他推开侍从伸过来的手臂,像现了什么宝藏一样地,疯狂地挖掘起来。他没有工具,也没有向苏拉们讨要工具,就直接用双手开挖。因为他现了泥水里面露出了席子的一角,里面必然有具被遗漏下的尸。尖锐地断枝和锋利地石头棱角将他的双手刮得伤痕累累,鲜血混合着泥水,肮脏不堪。可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仍然不顾一起地继续着。

    终于,里面地席子露出地面,掀开席子也找到了尸,没有多明显的尸臭,看来是这两三天内的。他赶忙摸索到死者的左手,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他突然犹豫住了,不敢再向下摸了。他既希望能够找到儿子的遗骨,可他又不愿意看到儿子的遗骨真正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是杀人凶手,他亲手杀害了他的亲生骨肉。尽管那晚他具体干了些什么,他努力回忆也没有半点印象,可他依然能够隐隐约约地臆想到,他拔出宝剑,朝着儿子的心口,狠狠地刺了进去,鲜血迸溅。当时,他的脸上身上,是不是也沾染了儿子的血呢?温热温热的,带着生命的温度。那是一条多么年轻,多么鲜活的生命啊!

    东青的相貌,和他当年有五六分相似。每当看着东青出现在他面前,他总难免地想到自己那多年前的青葱岁月,美好的,或者残酷的记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骄傲和自信的光芒,又有些尚未彻底消褪的稚嫩和纯真。那光芒就像他记忆长河中,永远闪耀着的片片波光,璀璨美丽。或像夜幕中轻盈地划过天际的流星,坠落到河中,却没有沉底,而是漂浮在水面上。一千年来坠落的数千颗流星,悉数聚集在河里,随着河流的缓缓流淌,熠熠生辉。

    当年在辽东,熙贞刚刚怀上东青的时候,曾经和他牵着手,徜徉在河边。他得知那个喜讯之后,高兴得快要蹦跳起来,高兴得像是个孩子。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她肚子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于是和她各自拟好了儿女的名字。他给未来的女儿拟的名字是东莪,诗经有云:箐箐者莪,在彼中阿。同时,莪蒿是一种长在河边,美丽而淡雅的野草。也符合“贱名好养活”的习惯。而熙贞给他未来儿子拟的名字叫做东青。那是白尾海雕,是他们满语叫做“松阔罗”的一种猎鹰。在这个名字里,寄托了她美好的愿望,希望这个儿子将来能够聪明勇敢,像鹰一样地四海,翱翔九天。

    可现在呢?雏鹰还没有长成丰满的羽翼,就已经离开温暖的巢**,头也不回地朝东南飞去。从北往南飞,是为了躲避北方的寒冷。可眼下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那飞走的雏鹰,是不是又要从南往北飞,只为了寻求太阳的温暖?

    他是多么地期望,他的儿子不要迷失了方向,能够主动地回来,回到他身边。他要用他剩余的所有时间,来最大地补偿对儿子的伤害。然而,这只不过是个不能实现的幻想罢了,他就算对天神磕一万个响头,祈祷一万次,东青都不会回来了。

    他和她的儿子,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了生命的躯壳。这个惨痛的结果,是他所造成的。这个天底下,最应该受到惩罚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犹豫了很久,挣扎了很久,多尔衮还是鼓起勇气,朝尸的左手手指处摸了过去。突然,他的心停止了跳动,触手所及,那个部位真的是残缺的。

    脑子里一片空白,嗡嗡地鸣响着,他愣怔了片刻,突然出了一声低沉的嘶吼,如同屠刀下的野兽最后出的哀嚎,惨绝,痛绝。随后,他就没了意识,倒地昏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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