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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老沙和他的回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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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热啊,老沙从不知道天气竟然可以这么热。

    他抹了一把流到下巴上的汗珠,环顾四周:群山的脊背给天空镶了一圈严密的边框,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渐渐爬升到当空,交织汇聚,把蓝天遮挡得严严实实。天与地之间成了巨大的蒸笼,充斥着灼热的水蒸气,老沙和小雪就是蒸笼里的两个肉包子,从里到外都被蒸透了。

    头顶树叶灰头土脸地在枝上打着卷儿,绿化带里的花卉无精打采,只有树上的知了还算有精神,不断扯着嗓子喊热。潮热和等待把时间拉成了绵长的胶状物,粘腻在老沙和小雪的胃口里。背包里还有两根萨日朗送的黄瓜,他们一人一根当成午饭勉强吃掉了。小雪无聊地站在路沿上,盯着公交车开来的方向,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石子。老沙抬头凝视着阴沉的天空。一个猜想闷闷地划过他的心头——也许是要下雨了?老沙拿捏不准,这里毕竟和草原不同。草原上一抬头就是清透的蓝天,雨水跟着大朵的云团飘然而至,爽利地降落再干脆地离去。但这里的天空只是乌云密布,一点下雨的预兆也没有,让老沙打不出喷嚏般地难受。

    “四十四岁……四十四岁……”卡车司机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响。老沙摇摇头,试图把这个年龄从脑海里赶走。脑袋摆动的瞬间,颊上灼热刺痒的汗水顺着脖子,流过脊背,流向老沙酸疼的后腰。老沙忍不住伸手轻捶了两下。他真想把塌在身上的湿衬衫脱下来,光着膀子透透气。可他不能这么做,小雪可在身边呢。

    一阵淡淡的凉意拂过老沙的面颊,是错觉吗?好像起风了?

    “爷爷,要下雨了。”小雪轻柔的声音响起。老沙如梦初醒,向前平伸出手。闷闷的雷声磨盘从头顶碾过,一点雨滴从铅灰色的云层降落,直坠到老沙的掌心。

    他们还来不及反应,一阵狂乱的疾风袭了过来,打透了他们汗湿的衣裳。老沙的胳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赶忙护着小雪躲进候车亭里。就在此时,一条耀眼的闪电照亮昏暗的天幕。几秒钟之后,一声炸雷就在候车厅上空响起。一颗、两颗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溅在泥土地上激起一片烟尘。干涩的尘土混着潮湿的空气带着微微的辛辣感,惹得小雪连打几个喷嚏。又是一阵疾风,零星的雨点随之连点成线,连线成面,在候车亭檐外织成一片轰然作响的水帘。

    这场雨来得太快了。天色霎时晦暗如夜,冷刺刺的风卷着白花花的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老沙帮小雪把背包里的外套拿出来穿好,才猛然发觉他们竟然没有携带任何雨具。这真是槽透了!自己怎么这么粗心大意!老沙颓丧地一屁股坐在候车亭的长椅上。雨幕如同回忆,急一阵,缓一阵,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了起来。

    老沙对阿爸也不是完全没有印象。他隐约记得阿爸是一个子高嗓门大、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爽汉子。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只要不喝酒。喝醉了的阿爸会打他,也会打阿妈。阿爸和阿妈是由一个略略沾亲带故的媒婆介绍的。那年月都是盲婚哑嫁,阿妈连阿爸的面都没见过,就骑着毛驴上了坝。见面后他们才发现,那个巧嘴的媒婆夸大了阿爸的财产,隐瞒了阿妈的泼辣。阿爸阿妈都对这场婚姻大失所望。

    他们开始无休止地争吵、冷战、殴打。阿爸没日没夜地在朋友家喝酒,阿妈在家中抱怨天抱怨地。有时,阿爸会把年幼的老沙往天上抛,他觉得又害怕又刺激,忍不住大声尖叫,惹得阿爸哈哈大笑。阿妈在此时会闻声赶来,絮絮地制止这种危险的游戏。阿爸的大笑,阿妈的唠叨,是他记忆里仅存的全家其乐融融的场景。老沙甚至无法确定,这个场景曾真实发生过,还是只出于自己的想象。

    后来,阿爸醉死在了河沟里,早早缺席了老沙的人生。而阿妈,又急于挑起生活的重担,以致于让老沙也没了母亲。

    记忆里的阿妈从来没年轻过。她总是佝偻着身躯,头戴破旧的毡帽,挑水烧火喂牲口,像男人一样粗声大气地呼喝老沙。

    一天下午,附近村子在放电影《***》,老沙好说歹说,磨得阿妈同意带他去看。这是老沙第一次全心全意地期待一件事。从早上开始,他一会儿看看太阳的高度,一会儿看看树干的影子。他不敢催促阿妈,只是一声不吭地跟在她屁股后面,眼巴巴地瞅着她。走吧走吧,老沙在心里一直念叨着。可阿妈听不见老沙心里的声音,只把他推来搡去,嫌他碍事。一整个下午过去了,一整个晚上过去了,她把答应老沙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这是冥冥之中的轮回吗?阿妈让他失望,他又让女儿失望?

    “阿嚏——阿嚏——阿嚏——”小雪连打了三个喷嚏,外套拉链被紧紧地拉到了脖颈处。

    “小雪,是不是刚才在山里吹风受凉了?”老沙摸摸她的额头,似乎有些烫。

    小雪回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爷爷,别担心。我就是有点儿没精神。平时这个时候,我都在睡午觉。

    “那你枕在我腿上,休息一会儿。等车来了,你再上去好好躺着睡。”

    小雪乖巧地点点头,躺在长椅上,枕着老沙的腿。她几乎蜷缩成一个球,睫毛不安稳地抖动着。老沙用手臂环抱着小雪,轻拍她的脊背。琪琪格小时候怕黑,老沙常常这样搂着她睡。他们常会玩儿一些愚蠢的睡前游戏:作手影,编故事,挠痒痒……琪琪格笑着闹着,像只甜美的小松鼠,伏在老沙的胸膛上安然入睡。多么纯粹而美好的父女时光,怎么就一去不复返了呢?

    “爷爷,我有些不舒服。”小雪弱弱地开了口,缓缓从老沙怀里坐起,手撑额头不再说话。老沙瞧着小雪泛青的脸色,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几个深呼吸后,小雪突然从他怀里跳起,奔向路边的绿化带,把刚才吃下的黄瓜全部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