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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老沙和中医大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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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糊的身影在雨幕里渐渐清晰,一个矮个男人跑到老沙面前,扶起他的身体,嘴巴开开合合,在大喊着什么。

    老沙耳中雨声轰然一片,无措地摇摇头。那人吼叫着把话重复了一遍,这下老沙听清楚了——“这么大雨,你他妈的在外面干什么?”

    “大夫,我们需要大夫。”老沙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晰起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拽着对方强壮的胳膊。

    那人这才注意到老沙怀里昏迷不醒的小雪,伸手摸摸额温,果断地喊道:“她发烧了,赶紧跟我进屋。”老沙哆哆嗦嗦说了声谢谢。那人摆摆手,把小雪接到怀中,快步跑进了路边一户二层小楼里。老沙顿觉怀里一空,他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来,踉踉跄跄跟了进去。

    那人吩咐老沙留在客厅,就抱着小雪进了屋门边的卧室。客厅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个老气横秋的皮沙发立在中央。老沙全身都被雨水打透了,不敢坐沙发,只是挨着墙角缓缓蹲下,双手抱膝,一个劲儿地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出来了。老沙绝望地抬起头,嘶哑着嗓子问道:“她死了吗?”

    “天啊,这是什么傻话!”对方气极反笑:“她只是感冒而已,感冒是不会死人的!我已经给小女孩换了干衣服,喂了些九味羌活丸,现在在输葡萄糖——放心,她会没事的。”

    老沙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向对方道歉说:“对不起,我弄湿了你的地板。”说着,他就要从地上爬起来。但刚一用力,后腰就传来撕心的剧痛。老沙身子一顿,摔坐在地板上。

    那人敏锐地扬起了眉毛,蹲下身子,伸出铁钳一般的大手粗暴地拽过老沙的手腕,摸他的脉搏。近看之下,老沙才发现那人其实是个年轻姑娘,面孔粗黑,身形硬朗,头发剃得极短,露出了青虚虚的头皮。她一边号脉,一边用炯炯的眼睛瞪着老沙身后的墙壁,专注得似乎要把墙打穿。

    “你心跳得很快。”姑娘号完脉,松开钳着老沙的手,直白地问:那小女孩不是你孙女吧?你们长得不像。”

    老沙扭着被攥疼的手腕,摇摇头。

    姑娘板起脸,粗声粗气地问:“为什么冒着大雨带小孩在外面走?人贩子?”

    老沙一脸惶恐地把这趟旅行的因由讲了一遍。

    姑娘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简洁有力地说:“你没感冒,只是有些着凉。去洗个热水澡吧。你看起来就像个落汤鸡。”

    “不,不。”老沙惊慌失措,连连摆手。他没开放到可以在陌生人家里洗澡,何况对方还是位年轻女性。老沙实在不想再过多地占用别人的时间了。“不用麻烦你。等小雪醒了,我们就走。”

    “别说傻话。你能走,她也不行。”姑娘不由分说,把老沙推进卫生间,扔给他一身旧男士睡衣,砰地把门给关上了。老沙无奈,只得遵命照办。

    洗好澡,姑娘敲门来收湿衣服。老沙羞得满面通红,执意不肯给她。那姑娘却比老沙还固执,一边抢,一边责备道:“做人别这么不爽快。小女孩的衣服不也要洗嘛。一起塞进洗衣机就好了,不费事。”抢过衣服,姑娘又俯身拿走了老沙糊满泥巴的解放鞋,递给老沙一双干爽拖鞋,才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可以进屋去看她了。”

    老沙赶忙趿上拖鞋,走进卧室。小雪正在沉沉昏睡,眼皮和嘴唇都闭得紧紧的,细弱的手臂上青色血管清晰可见,血管里扎着输液针。空旷的白床单和宽大的睡衣让她的身形愈发瘦小单薄,仿佛呼气稍重些就能将她吹跑。老沙迟疑着不敢再上前,都是因为他,小雪才会生病受罪。

    那姑娘不知何时进了屋,手里端了碗红糖姜水。“喝吧”,她把碗一递,不带任何情绪地评判道:“你像是丢了半条魂。”

    老沙接碗呷了一口,甘甜辛辣的姜糖水形成一股热线直坠进空虚的胃里。老沙啰嗦了一下,又打出了两个响嗝,叹息道:

    “我的确,不大好。不仅是身体上,还有这儿。”老沙指了指心脏的位置,“嘶——”,伸手的动作牵动了侧腰紧绷的肌肉,巨大的疼痛让老沙无法再开口。

    “你腰受伤了?”姑娘的目光灼灼如电,“把衣服撩起来给我看看。”

    “不——”老沙拼命摇头,不住地向后退去:“不能再麻烦你了。”

    姑娘放缓了语气,耐心解释道:“别紧张,我叫杨柳——是不是和我本人不太符合?”她自嘲地笑了笑,继续介绍道:“我是名中医大夫,就在三条街外的医院里工作。做大夫的不可能放着病人不管——你仔细看看这房间,就知道我没骗你。”老沙环顾四周,这个房间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一间病房:升降病床、输液架、紫外线消毒灯、移动床头柜应有尽有。连小雪身下的白床单枕套上都印着红十字。

    老沙抿起嘴,点点头,艰难地俯身趴在旁边的陪护小床上。

    杨柳掀起了他的上衣,动作意外地轻柔。老沙全身忍不住紧绷起来。除妻子以外,还没有人这么亲密地碰触过自己的身体。更何况这具躯体已经苍老得不像样子,他实在羞于示人。杨柳轻轻按了一下老沙的尾椎,问道:“疼吗?”

    一股尖锐的疼痛顺着脊柱直刺大脑。

    “还好。”老沙面孔扭曲,咬住后槽牙。

    “这呢?”杨柳用宽大的手掌覆盖住老沙的后腰,按压的幅度和面积都增大了。

    “疼。”

    “嗯——腰部肌肉很紧张,有些水肿淤青。腰椎似乎也不大好。是不是以前受过伤啊?”

    “小时候淘气,放羊时从山坡上滚下来,被石头硌到腰,疼个半死。没人看着,羊走丢了几只。阿妈知道后,又把我打个半死——那么久的旧伤还能看出来啊?”

    杨柳轻轻笑出了声:“身体就是一个忠实的记录本。受过的伤,你自己都忘了,身体也会记得。如果你想要把小女孩平安送到她妈妈身边,那我们就得给你的腰用些药。”这句话,她说得郑重而诚恳,仿佛这趟旅行是他们共同的责任一样。老沙心头一暖,把涌出的泪水埋在了枕头里。

    “忍着点,会有些疼。”杨柳给老沙的后腰涂抹着中药味很浓的药膏,像在擦拭一件精细的玻璃器皿。她又往老沙的手肘处涂了些紫药水。老沙摔倒时胳膊摔破了皮,自己都不知道。

    上完药,杨柳柔声说道:“睡一会儿吧。在小雪身体真正好起来之前,你们可以一直留在我家。”她起身给老沙盖好被子,拉好窗帘,掩上房门,走了。

    卧室瞬间归于宁静,屋外的电闪雷鸣和滂沱大雨经过窗户的过滤变得变得微不足道。老沙撑起身子看了看小雪,她脸上的红晕已经褪下去了不少。老沙放下心,趴回床上,沉重的眼帘自动闭上了。

    他又做梦了。

    暴风雪呼啸而至,老沙顶着风往山顶爬,狂舞的雪片割着他冻僵了的脸。屋顶上覆盖了厚厚的雪层,花园里的红玫瑰冻住了,维持着开放的姿态,殷红的花瓣上结着白霜,凝成一种妖异的美感。老沙奔跑过去把玫瑰拥入怀中,荆棘扎进了他的胸膛,滚烫的鲜血汨汨流出,融化冰雪。玫瑰醒转,渐渐复活,氤氲出甜美的馨香。老沙伸手触碰花朵,花瓣瞬间破碎飘散,留在他怀里的是发着高烧的小雪,冰冷的雨水击打着老沙的头顶。

    老沙大喘气醒了过来,后腰依然痛得厉害。他缓缓坐起,把窗帘掀起一条小缝,向屋外看去。雨仍旧在下,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门口的种的蜀葵黑沉沉地趴在地上。天色晦暗不明,不知是下午还是晚上。老沙望着窗外的凄风苦雨发了一会呆,扭头看向依然昏睡的小雪,眼泪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自己竟然把小雪带到了这样危险的境地。他越想越后怕,颤抖着伸出手去,摸了摸小雪的额头。烧似乎已经退了。

    老沙以手扶腰,慢慢挪出卧室,一眼就看见客厅的衣架上晾着他和小雪的衣服。自己的旧解放鞋也被刷得干干净净,倚在墙角,在暖黄的灯下映出绿绒绒的光晕——这肯定不是用洗衣机洗的。

    脚步声响起,杨柳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平静地招呼道:“你醒了。让我看看你的腰。”

    老沙顺从地撩起衣服。杨柳身子一震,蹲下凑近仔细查看一番,严肃地说:“情况不太好。我拍张照片你自己看。”

    在杨柳的手机里,老沙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腰已多么糟糕:淤青从腰部一直攀爬到下背部,青紫斑驳,已没有一块好肉了。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久久无语。杨柳一边为他重新上药,一边责备道:“你应该带些常用药再上路的。怎么药品雨衣全都不带呢?”

    老沙惭愧地低下了头:“出发前,没考虑到。这是我第一次旅行。”

    “第一次,就敢带着孩子,从草原去北京?”杨柳难以置信地抬头盯着老沙,目光里带了愠怒。

    老沙被质问得哑口无言。杨柳冷着一张脸,从药箱里拿了颗布洛芬递给他。老沙很高兴杨柳不排斥用西药,他现在需要的正是这样快速的止疼药。

    “旅行不是马不停蹄,急于求成就可以的,你得学会休息。”杨柳语重心长地说完,就立刻转身回厨房盛饭去了,不肯给老沙说谢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