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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时辰后,车队终于来到淄水边。此时,淄水两岸人山人海,热闹非常,一副万人忙碌的景象。
居于河水中游,水势颇为和缓的一段最佳位置,早已被官府选定。
南北阔一千余步、东西宽五百步的范围被官府用栏杆围起,围栏外更是每隔两步就有一名全副武装的士兵,背靠栏杆、面朝外,站岗执勤,而且士兵迎面五步之内设为禁区,非官宦之家,或被邀请之人,皆不得入内。此外,还时不时地有一队队鲜衣怒马的骑兵往来巡视,摆场不可谓不大。
官府营地两侧次佳之地也被赶早来的商贾、百姓之家占据,来得稍晚些的人家就只能再沿着河水往上游或下游多行一段,好寻得一处宿营之地。
此时,官府营地两侧千步内已经很难再找到空地,足见人们对上巳节的重视和其规模之宏大。
早来的人家也不闲着,富贵一些的忙着支起帐篷,或一间屋子大小,或更阔绰些的足有两三间屋子那般宽敞,仆人们往来穿梭,从车上搬下食物、器具等应用之物,婢女们则逐件细心擦拭着。
普通百姓之家就简单多了,全家所备都在男人挑的一副担子之内,帐篷是没有的,只是在地上铺上一块布或凉席,全家老少围坐其上,好似郊游,简朴而不失喜气,也别有一番风味。
运气好些的,置席于树荫之下,在临近两树之间再置上秋千,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坐上去、荡起来,脸上绽放出天真的笑颜,玩得不亦乐乎。
此季已是暮春时节,天气转暖,各色花儿耐不住寂寞、争相开放,翠绿的柳条也长长的垂了下来,一阵清风吹过,送来沁人肺腑的香气,荡起一片片绿色涟漪。
少男少女们早已按耐不住青春的涌动,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奔向花团锦簇、草长莺飞之间,去尽情享受春日的慷慨馈赠。
有的驻步于花丛,昂起头,闭上眼睛,细细地感受着春风拂面的那丝凉爽;有的俯下身来,凑到花前,贪婪地吸允着花香,偶有轻折一支插于鬓间,增添一抹亮色;亦有奔跑、追逐者,引得内心的悸动与这撩人的春色共振共鸣,肆意宣泄着青春的活力。
踏青赏花之际,人们也不会忘记传承千年的祓禊之礼,就是到水滨处去洗濯,去除宿垢,同时带走身上的灾晦之气,亦有祈福之意。
《论语》:“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写的就是当时祓禊的情形,千载传承下来,情景如故。
此时,已有很多少男少女来到淄水边,临水而行,踏歌起舞,玩的不亦乐乎。
踏青归来的好友,带回了细心采摘的花瓣和长长的柳条,将花瓣撒于淄水之中,彼此用柳条沾着花瓣水,往好友身上轻点着,于嬉戏之中去灾祈福。
官府营地前一日就布置妥当了,各家车队按次第从营地东面的正门鱼贯而入,其间还发生了一件令王家众人颇为不快之事。
本来按照官阶,安家入营之后就应该轮到王家车队入营,随后是远路赶来的登、莱、淄、棣四州刺史,再后才到张家,毕竟张霸先是牙军主将,官至牙军都指挥使,地位略低于王敬武和四州刺史。
最后,才轮到各县县令和各军指挥使,至于都头以下之家并不在应邀之列,但本人可随其上级之家进入官府营地。以此可观,当时人们的门第、尊卑观念是极为根深蒂固的,寻常之人要想跻身名流之列,不异于天方夜谭。
然张家仗着有安节度的袒护,虽无战功,却掌管着精锐牙军,平日向来骄纵、跋扈,丝毫不将其他厢军诸将放在眼中,就连位在其上的王敬武亦是如此。
遇到出兵之事不闻其声,论功行赏、配发装备之际,却次次出来争抢,安节度只是一味袒护,不顾众将义愤填膺,还偶有打压,使得诸将敢怒而不敢言。
只是遇事尚需王敬武领兵效命,使得王敬武还有几分颜面,能为部下争得一些,却也不多。
近日张霸先更是骄狂,预取王敬武而代之,坊间流言四起,在平卢镇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因此,今日入营之时就向王家发难。
安家车队驶入营门片刻后,王家的车队也已准备妥当,正当准备入门之时,突然响起一声唱和,“张都使到,闲杂人等,闪退一旁!”
只见一骑飞马而来,惹得拉车的挽马一阵慌乱,远处更有一支足可媲美安家规模的车队越众而来,两侧足有一营精锐牙兵护卫,惹得众人纷纷侧目、噤若寒蝉。
王师范回头看了一眼,微微点头,王猛瞬间心领神会,提马上前,迎着那骄狂中透着几分猥琐的军汉,爆喝一声,“休得猖狂,睁开你的狗眼看清了,此乃王都使家之车队!”
说罢,就环眼大睁与那厮对视起来,一身气势如山岳般压下,顿时那厮就承受不住,当即露出几分胆怯之意,不敢与王猛对视,胆怯地不时向后瞄上一眼,马也向后退了几步。
“银样镴枪头的怂货!”王猛嘴角一撇,心下多了几分鄙视厌恶之感。
王师范暗暗点头,“别看王猛外表憨直,其实一点不傻,眼前这事就办得漂亮,也给王家在平卢镇官宦人家面前挽回了几分颜面。”眼中露出赞赏之色。
不多时,张家那恶奴终于盼来了援兵,一伙全副武装的牙兵护卫着一位华服青年急急奔来,年约十七八岁、身材滚圆、眼圈有些发青、一双鼠眼泛着贼光,正是张霸先的儿子张奎,其颇得安节度和张氏夫人的溺爱,在平卢镇可是人尽皆知的恶少。
王师范对张奎早就有所耳闻,知道其为人奸猾,下手狠辣,一般人根本不放在眼里,说杀就杀,这两年栽在他手里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担心王猛吃亏,王师范就欲催马上前,这时突然感觉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角,微微转过头,便见刘鄩以手掩嘴,凑近耳边低语,“大郎莫要与他起争执,有安节度的袒护,将军也会为难的。”
王师范嘴角标志性地微微翘起,轻轻地拍了一下刘鄩的肩头,“阿鄩且放宽心,我自有分寸。”
说话间,王师范就迎上了张奎,面上挂着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拱手道:“小弟见过张家兄长。”
“哦,原来是王家大郎啊,刚才我还想着,是哪家的恶仆敢挡我张家的车队,”张奎脸上挂着奸笑,阴阳怪气地说道,“我早就听闻大郎性好儒学,翩翩君子,最是知礼,你可要好生管教你家的奴仆,莫要做那拦人去路如此无礼之事。”
“张家兄长说得极是,小弟确是多读了几日儒家典章,深知兄友弟恭、长幼尊卑有序之礼,见那军汉毫不知礼,随意唱和,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礼,他个人失礼事小,失了张家脸面事大,这才命家人上前良言规劝一番。”王师范娓娓道来,不失君子风度。
“贱人,哥们不吃这套!”灵魂深处,师师正义感爆棚,鄙夷着。
张奎一时无语,脸上挂着几分诧异之色,眼见玩文的不是王师范的对手。
转念之间,脸上猛然换上一副凶狠之相,故作粗鲁道:“你们这帮文人向来能说会道,白的能说成黑的,有理没理都是你们的理,我们武人说不过你们,咱们讲的是谁的拳头大谁就是理,跟我比斗一场,输了就滚到一旁,让我家车队先入营,小子,敢不敢!”
眼见要动武,周围各家女眷不由得发出一阵阵慌张的惊呼声,张奎身旁那伙牙兵却嫌事闹得不大,趁势鼓噪起来,“敢不敢!敢不敢!敢不敢!”
各家车队的护卫军将,还有四周执勤巡逻的士兵也跟着起哄,倒不是他们认为张家有礼,只是此时节武人尚武,一听要动手,立刻热血沸腾起来,纯属武人本色而已。
“阿武,你快去看看吧,莫要大郎因一时冲动而吃了亏。”车上的郭大娘子此刻状如热锅上的蚂蚁,有些坐立不安了,担心自己宝贝儿子会吃亏。
王敬武一把搂过郭大娘子,轻轻握起她的手,安慰道:“夫人莫急,有我在,大郎不会有事的,”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之色,“只是孩子终归是要长大的,总要独自面对一些事的,借这个机会,看看大郎如何应对,正好历练一番也是好的。”
王家的男仆女婢们也如郭大娘子般担心着,只有王猛王灵这对兄弟颇为镇定,不对,应该是兴奋!
一个端坐马上憨笑着,一个眼珠乱转,满脸坏笑,心想着,“这个死胖子找死!”
是啊,他俩跟王师范一起练武也二月有余,在王师范手里可是没少吃苦头,最是心里有底的。
本来刘鄩要上前阻止,只是留意到这两兄弟恨不得早点干起来的架势,心中突然有了几分新的想法,“他们兄弟俩终日伴随在大郎左右,如此幸灾乐祸、跃跃欲试之态颇为奇怪,莫非大郎于武艺一道也有几分手段?”
于是,并未阻止,只是做好了接应的准备,先静观其变。
“我虽好文,然终归生于武人之家,即使明知不敌,也必迎战,万万不敢堕了我父戎马半生之赫赫威名,须知王家无懦儿!”
王师范一番慷慨陈词,迎来周围一片喝彩之声,待众人稍稍静了下来,继续道:“我要是赢了,又该当如何?”不觉间嘴角微微翘起。
“赢了你家小爷,就让你王家先入营,战不战,给个痛快话儿!”张奎满脸的不屑之色。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枪来!”王师范大喝一声,王灵屁颠屁颠地上前递过王师范惯用的长枪。
张奎也摆开大刀,各自向两边跑开足有百步,军中那些老油条早就自觉退后,让出一片场地,足够二人战一场了,随即响起一片呐喊之声,“战!战!战!”
“先试试张奎这厮斤两,看他武艺如何再做打算。”王师范心里盘算好,就策马奔向张奎。
只见二人不断加速,在速度达到顶峰之际,两马一错镫,借着马势,张奎奋力挥出一刀,直取王师范颈项,欲一刀结果其性命,毫不留情,吓得周围官眷发出惊呼声一片。
王师范镇定如常,双手横擎长枪,使出三分力气,由下而上,格挡大刀,只听得“哐啷!”一声响起,大刀伴随着兵刃相交产生的火花高高弹起,而王师范手中长枪依然稳如磐石。
两马由着惯性继续各自向前奔驰,两人心中却产出了异样想法。
张奎此时双手微微颤抖,有些发麻,右手虎口处更是有了几点殷红,心中不由得暗暗吃惊,“没想到这小白脸竟有如此这般恐怖的力气,看来不可力敌,只能用巧招胜他。”
王师范接下此招毫不费力,只能用轻松来形容,当下就对张奎的力气心中有数了,然并无轻敌之意,反而欲再试几招。
待得二人拨转马头再次相对之时,王师范左手持枪,右手并拢,向前伸出,做出勾手姿势,嘴角翘起微微含笑,一副挑衅之态。
王奎虽说有几分奸猾,然性情却颇骄,平日都是他挑衅欺负别人,如今竟是自己变成苦主,怎能忍受?一时心中怒火燃起,大喝一声,“休得猖狂!”持刀策马就又向大郎奔来。
王师范只守不攻,见招拆招,只是手上的力道逐渐加大,如此往复,电闪雷鸣间二人已交手十合。
此时,张奎已是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如同瀑布,从额头奔向颈间,反观王师范依然气定神闲,犹有余力。
只见王师范的右手再次伸了出来,做出勾手姿势,无声地挑衅着,“不服再来啊!”引得围观众人一阵哄笑。
张奎哪里受得了这般挑衅嘲笑,暴怒之下再次冲向王师范,咬着牙使出浑身力气,孤注一掷挥出绝杀之刀。
王师范神色一敛,双目陡然冷厉,使出七分气力,长枪瞬间提速,枪尖快如流星,自下而上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势如破竹般挑飞大刀,去势丝毫不减,直奔张奎哽嗓咽喉,于此千钧一发之际,三声暴喝齐出,“住手!”
只是这三声之中蕴含的情感却是不同,一声来自王敬武,出于关心,不想儿子失手杀人,将事情闹大;一声来自张霸先,透着急切、惊惧,还有几分愤怒,唯恐儿子出事;最后一声来自营门方向一位中年文官模样的人,声音中有几分颤抖,可见其内心的惶恐。
王师范本就没想着杀张奎,只是想打压一下张家的嚣张气焰,于众同僚中保住王家颜面,听到有人喊停,其中还有父亲的声音,立刻就收枪下马,不去管早已瘫倒马上的张奎了。
这时,张霸先抢先来到张奎马前,一看儿子没有性命之忧,就吩咐仆人家将照料,自己直奔王家父子,“你王家恶子好生无礼,竟要取我儿性命,今日定不能轻饶!”果真是亲父子,同张奎如出一辙,上来就是恶人先告状。
王敬武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将儿子王师范护在身后,双目直视张霸先,沉声道:“是你儿挑衅无礼在先,我儿只是应约而战,别说张奎没死,就是死了,也是咎由自取!”多年征战的杀伐之气喷涌而出。
王敬武手下诸将闻听张家来寻王家晦气,早就自发前来助阵,此刻皆立于王敬武身后,齐齐望着身前那霸气四溢的背影,心中呐喊着,“将军威武!”一双双大手都不自觉地放在腰间剑柄之上,只待王敬武召唤。
面对如此强势的王敬武,张霸先心内有了几分胆怯,也知自家理亏,平卢众将又群情激奋,就算闹到姐夫安节度那里也不好回护。想到此,一时犹豫,不知如何是好。
刚才出言喝止的那位文官,恰好此时赶到近前。
他可是安节度手下的红人,名唤“孙礼之”,身居长史之位,平日里和张霸先多有来往,交情莫逆,堪称狼狈为奸的损友,眼见好友吃瘪,忙上前打圆场。
“二位将军暂且息怒,今日正值上巳节,安节度颇为重视此节,若是此间事闹得大了,惹得节度不快,二位恐怕也免不了责罚,不如私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共度佳节,岂不甚好?”
语毕还偷偷地给张霸先使了一个颜色,张霸先马上会意,故作诚恳道:“既是约斗,如今我儿技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愿赌服输,请王将军先入营就是。”
张家毕竟有安节度这尊靠山,王敬武也不想将事情闹大,见有人说和,索性就坡下驴,抱拳道:“那就承张将军情了。”说罢,率王家车队入营而去,众人也都散去,依次入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