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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大郎此时已三十几岁,早被宫廷里明争暗斗的促狭环境磨练得通透,对魏忠贤与客氏等人之间的烂事早有耳闻,如何掂量不出轻重?一眼便看穿魏朝的心思,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将要被推过河的卒子,能用便用,不用便弃,毫不可惜。
似这等把戏他也曾帮魏朝‘弄’过多次,不想如今竟临到自己头上,不由得暗叹世事无常,周复轮转。
有心反抗,但知自己不过是个牵线木偶,一切都在人家手里‘操’控,想要不从,却只是妄想。
才知名利场中没有寸大净土,是非圈里不见丝缕阳光。自己的生死自己却说了不算,不禁灰冷了身里热血,湮灭了心中**。
康公公得魏朝吩咐,找雷大郎告知:两日后的夜里将落大雨,正是杀人放火的好天气。可在二更天左右动手,自己在外面接应。
雷大郎听说如此,似闻噩耗,知道亡命之期临近。别的也无需多想,只能好好吃喝,早早安眠。
可又怎么吃得香?睡得着?想起小太常的仇还未报,自己却要丧命于别人手中,寻她作伴,不禁凄凉满腹,肝肠皆痛。
他此时已经将同族堂弟初生的‘女’儿,满岁不久的银若雪过继到自己名下抚养,以解寒冷寂寞。
但自己此去便再不回头,叫这弱小‘女’孩儿怎办?思来想去,唯有送与别家。
雷大郎此时与在康公公手下干差的总领护卫长,神枪‘门’传人霍天威‘交’情甚厚,常在一起切磋武艺,谈论古今,互通心思。
雷大郎知霍天威人虽粗野,但却是条血‘性’汉子,只因青年时气愤不公,凭手中一条赤炼金枪连杀沧州州府巡捕十余人,惹下天大官司,无奈躲入皇宫之中保全‘性’命。
他如今虽已四十几岁,却不曾婚娶,膝下无子。每见生得粉团嫩白,长得银娃娃一般好看的银若雪,都要抱在怀里逗‘弄’,有说不出的喜欢。
雷大郎见霍天威对这孩儿如此疼爱,便将他请入府中,先叫银若雪拜了霍天威为师,然后告知自己这几日要奉差外出公干,将小若雪‘交’与他照顾。自己若遇不测,就叫小若雪认他为父。
霍天威见他面有戚戚悲‘色’,不似逗趣言语,深感惊讶,一再追问。
但雷大郎明白若叫他知,凭他‘性’格必帮自己,两个人怕都要丧命,何苦将不相干的他牵累其中?若如此银若雪还不是没人抚养?是以咬牙不说。
霍天威无奈,只得陪雷大郎大醉一场,然后抱了银若雪离去。
雷大郎目送他走远,自觉心中轻快。
回转身,将当年老和尚留给自己的尺多长一柄匕首慢慢拔出鞘来。
这匕首名叫‘饮光’,乃是江湖上盛传千年的三大神器之一,与霍天威的赤炼金枪齐名。
‘饮光’出于道家,据传曾为战国道人列子所用。
列子传名御寇,曾从老商氏、支伯高子为师,撰书《列子》八卷,久佚,后有晋人张湛添注的伪作一卷传世。
列子在唐玄宗天宝元年被奉为‘冲虚真人’,宋徽宗时被奉为‘致虚观妙真君’。
据传列子生前极爱‘饮光’,常御它飞行,并能杀人于无形,极为神奇。
后来列子得仙飞升而去,将‘饮光’留在凡间。
多经辗转流传,到宋时落入一名不识神物的官家手中。这官家为讨皇帝喜欢,竟将其进献入宫。
但皇帝岂肯拿这样古意斑斓的一片烂铜当做宝贝?看也不看,直接丢入库房,任它湮灭。
却不想这‘饮光’真有神‘性’,竟在夜半发出万丈‘精’芒,叫在自家禅堂静修的老和尚惊觉。
老和尚也曾叫少和尚看,但少和尚只是个长‘肉’的行尸,造粪的机器,哪有慧眼得见?还骂老和尚诳他。
老和尚苦思多日,才明白这宝物是在寻自己去识,无奈只得向皇帝禀明。
皇帝却哪里肯信他胡说?只以为他想要什么,不过找个唐璜藉口罢了。但看他年纪一大把,甚堪怜,便也照准。
老和尚不知发出‘精’芒的是何物,自然无法寻找,只得等到夜里,和一班太监打着灯笼进去。
待将灯笼熄了,才见是被束之高阁的一个紫檀木匣里有血红‘色’的‘精’芒如天来之水掩‘射’夜空,滔滔不绝。
老和尚指了叫众太监看,众人却也不见,只一个劲催他快些。
老和尚待将木匣取下,掀起锁钮,打开盖子,才见是一柄长有尺多,双面开刃的铜‘色’匕首。
这匕首两面中间各有一条深刻血槽,通体没有饰物,只在靠柄处篆有‘饮光’两个小字。
老和尚将‘饮光’捧在手里端视良久,只觉得如见嫡子一般,说不出的亲切,竟有泪‘交’睫。
而‘饮光’自入老和尚手中那一刻,也将‘精’芒收拾起,似得逢故旧,有了归宿一般。
雷大郎初得‘饮光’时,对老和尚所言也以为谬,不曾珍惜。
但有一日天降大雨,他在室中闲着无聊,将‘饮光’拔出鞘来把玩,不想竟从它的血槽里滑落赤红,点滴不绝,把雷大郎吓得不轻。待还入鞘中,血迹立止,屡试不爽。
后来结识霍天威,与他说起。
霍天威还知一二,道:“这匕首必是传世弥久,杀人过万,饮血太多,被冤魂缠绕,才至如此。而雨水多是鬼魂烦冤时所流之泪,这‘饮光’感知,自然将所饮之血滴出应和。似这等神器都知道护佑主人,预报凶吉,叫你提前防备,是极难得的宝物。”
雷大郎听说如此,才倍加爱护,藏之弥珍。却不想今夜就要与自己同赴生死,老和尚在天若知该作何想?雷大郎瞑目半晌,不觉间流下泪来。
此时的魏忠贤住在坤宁宫中。
这里本是皇帝与宫妃下榻之处,而魏忠贤只是个负责膳食的太监,按规矩该移居别处。但他倚仗与客氏对食共寝的特殊关系,赖在这里不去。
熹宗朱由校则因对客氏极依赖,简直须臾不离,是以对二人的**胡为听之任之,不加管束。
雷大郎自是知晓皇帝的寝宫护卫必然严密,而自己怀械夜闯,一旦被抓或事发,就是刺王杀驾的重罪。不但自己‘性’命不保,还要连累九族被诛,祖坟被刨,远不能和以前所做的那些看似凶险,其实无碍的小事可比。
是以当康公公夜半越墙来寻时,见他面‘色’凝重,神情紧张。
问起缘由,雷大郎沉默片刻,道:“我死不足惜,只怕连累祖上跟着倒霉,是大大的不该呵。”
康公公立时明白他言语所指,道:“不需忧,魏大人也怕将事情搅大,早虑到这一层。今夜万岁爷宿在乾清宫里,只有魏忠贤和客氏在,你尽管行事,一切由我照应。”
雷大郎听他如此说,才放下三分心。
二人听梆鼓敲打二更,推‘门’出来,见天地之间一片茫茫,暴雨正烈。举目不见尺远,张耳不闻声音,正是杀人的好时机。
雷大郎将‘饮光’连鞘提在手里,和康公公飞身跃上宫墙,翻出院子,乘着雨夜的掩护向坤宁宫‘摸’去。
待来在宫苑的墙外,康公公拉住雷大郎,俯在他耳边道:“魏忠贤和那客氏住在偏殿头间房里,你入内杀之即可,但不要伤到客氏,魏大人还不舍她呢。”
雷大郎应过一声,瞧四下无人,纵身起落,进入宫苑内。先伏在一片凋谢得狼藉的芭蕉丛里,透过雨雾寻找。半晌才见在正殿的廊檐下有一伙人影晃动,想来该是值更的禁卫。
此季正是秋末,夜凉雨寒,将这些人冻到不堪,原本该分散站立守卫的几伙都凑到背风处依靠着取暖。
雷大郎见时机正好,低腰疾速向偏殿的后面跑去。
‘摸’到第一间的窗下,见那窗开在丈多高处,伸臂难及,便一跃跳起,飞脚将窗上‘花’菱格踢碎,滚身扑入,正掉落在铺着‘花’团锦被的长榻之上。
雷大郎已听康公公说起过房内格局,心中有数,也不犹豫,低腰伸手便抓,以为必要抓住哪人,却不想竟是个空。忙向前踏出一步,低身又抓,可还是空。
这榻虽称作‘长’,也不过睡三、四个人而已。若魏忠贤和客氏都在上面,哪会剩下这大地方由自己折腾?
雷大郎心中疑‘惑’,以为魏忠贤怕不在这里。但心有不甘,又向前进,伸手低抄,不料这一次却抓住只手。
其实不是雷大郎抓他,而是他抓住雷大郎的手,叫雷大郎骇得不轻,忙纵身后跃。但那手虽瘦如‘鸡’爪,却铁箍般有力,紧紧匝在雷大郎的腕上不撒,跟随而来。
雷大郎暗道不妙,忙将左手中提的‘饮光’拼力一甩,脱去外鞘,反臂向那手的腕处削去。却听叮的一声脆响,迸出一串火‘花’,接着有人“哎呦”叫过,腕上那手却松了。
雷大郎知必是中了埋伏,正‘欲’折身向窗逃跑,却见忽地一闪,有人点起烛火,将室内照得明亮。
雷大郎才见‘花’菱窗下站着数名手提长刀的禁卫,早已将自己的退路截断。
转头再看,见自己的对面是一名脸儿如胡桃般干瘪的老太监正‘揉’着左腕,一缕鲜血自腕上滴下。长榻的锦被里掉落一段乌黑的铁物,截口整齐崭新,似是被自己的‘饮光’切断。
老太监抬头看他,用‘鸡’鸣般艰涩的声音道:“猴崽子,还识得哀家吗?”
雷大郎自然认得出,此人正是尚膳监的提督吴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