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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罚当然要罚——”
“罚我吧。”楚云的话音蓦地被打断,慕祁走到院中,掀开衣摆跪于楚子衿身侧,“主意是我出的,癞——”想了想,此时说出那物什实属不雅,便嗫嚅着换了个说辞,“……那吓到夫子的物什也是我捉的。跟子衿没有关系,要罚也是该罚我。”
楚云阴阳怪气道,“堂堂太子爷怎可受我管束——”
慕祁却道,“舅舅自然可以管束子祁。”
楚云神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什么舅舅,别乱喊!”
楚子衿慢慢地张大了嘴巴,“难道父亲竟不姓楚么——”
楚云被傻儿子气的横眉倒竖,“你爹祖上祖祖代代都姓楚,跟他们皇家没什么关系!”
慕祁在一旁补充解释道,“舅舅是我母后的结拜大哥。所以,慕祁称楚大人为舅舅,自然是合情合理的。”
楚云黑着脸不吭声。
楚子衿恍然大悟,“那我岂不是就是你的表哥了——”
却不料慕祁竟然黑了脸,“什么表哥,你不是我表哥。”
楚子衿却没注意到慕祁的别扭,开心地一把拉住慕祁的手,“我是庚子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生的,你是第二年大年初一生的,比我晚一年。虽然只比你早一天,那也是哥哥。”
慕祁垂眸看着楚子衿握住自己的手,略微用力地反握回去,小声咕哝道,“那我也不要让你做我表哥……”
自那天以后,作为舅舅的楚云——虽然不是亲的,对待慕祁彻底没了章法。
如若犯了什么错,慕祁总是把手背到身后,委屈地蹙一蹙眉,脆生生喊道,“舅舅,你罚我吧。都说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打我吧,我不会喊疼的。就是苦了母后——不知道母后会不会疼……”
为此,楚云曾多次上书,要求陛下把太子爷接回宫里,可无一例外地都被驳回了。楚云气的横眉倒竖,磨牙霍霍。
轻轻一晃便是七载。
十四岁的慕祁提着一壶桃花酿,沿着早就摆好的梯子爬上了屋檐。
这是整个楚府最低矮的一间屋子,位于后院,在这里并不能看见外面多少景色,却能远远看见皇城的一角。因为皇城是城里最高的,无论在哪儿,都总能被看到。
飞檐斗拱的林宇之间,藏着慕祁最怀念的亲人。
“子衿。”
闻言,端坐于屋檐之上执卷而看的白衣男子的视线,略微离开了书卷一会儿,光华流转的桃花眼一扫,便揽尽了满天星色。
深更半夜为什么拿着书卷坐在屋檐上看?还不是因为慕祁非把他死拖硬拽,连哄带骗给拐来的。
瓦砾在慕祁的脚下琤琤而鸣,响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平添了几分格格不入。
楚子衿合卷,望向来人,“你若是再晚来一会儿,我这双眼只怕就要瞎了。”
慕祁伸出一只手挠了挠头。
楚子衿放下手中的萤火虫,白如脂玉的手指灵巧地解开锦囊,里面的光点瞬时一涌而出,转眼便“一哄而散”。
“明日我再为你抓一些萤火虫——”
“明日?我明日不来了,要来你自己来。”
慕祁蔫了下去,拉了拉楚子衿的衣袖,“表哥——”
楚子衿神色有些松动。
慕祁继续道,“我想我母后——”
“……那,只明日一次。往后我就不来了。”楚子衿说完,还颇为严肃地点了点头,“往后真的不来了。”
慕祁点点头,心想: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
但慕祁是心胸宽广之人,不会与楚子衿这等口是心非,心口不一的人计较。他献宝似的把一坛桃花酿捧在手里,递到楚子衿的面前,“要不要尝尝这个?”
楚子衿凑近之后嗅了嗅,又猛然退开,道,“酒?”
慕祁笑嘻嘻地点点头。
楚子衿把头别过去,“要是让我爹知道了,他肯定——”
一黑影闪过,止住了楚子衿的话音。待楚子衿反应过来之后,他已经被慕祁用酒坛塞住了口,咕咚一声,一口酒下了肚。
楚子衿黑了脸。
可接下来,黑了脸的却成了慕祁,以及睡了半宿被吵起的楚云。
楚子衿这人,没酒量没酒品也就算了,最气人的是他自己竟然不知晓,半坛酒下了肚,慕祁依旧能谈笑风生,却在楚子衿的眼前晃出了无数分身。
这场闹剧一直折腾到楚云被吵醒,气冲冲地泼了楚子衿一身凉水这才止住。
楚云的头发乱的很,竖着一缕,直愣愣的,这让他训斥的话少了几分应有的威严。
好在楚子衿大难临头笑不出来,慕祁定力十足压制住了笑意。
“你们两个,一起跪!”鸡飞狗跳的一番玩笑终于落了幕。
楚子衿垂着头不吭声。
慕祁却撞了撞他的肩膀,“子衿。”
“嗯?”楚子衿望向他。
慕祁却道,“今日是我的生辰,谢谢你陪我喝酒。”
楚子衿道,“你生辰不应该是明日?”他都准备好明日要送给慕祁的礼物了。
慕祁道,“不了。明日不过了,我把生辰改到了今日。我想今天过。”
楚子衿道,“生辰也能改?”
慕祁道,“只改十四岁的这一个嘛。明天,我就要去我的封地了,跟我舅舅一起。我的亲舅舅。”
楚子衿张了张嘴,但没吭声,又闭上了嘴巴。
慕祁拉住他的一只手,“我不是太子了,我也长大了,所以我便不能长久地留在皇城了。”
楚子衿垂着头,深沉的夜色掩住了他的神色,他只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慕祁吐出一口气,努力让氛围轻松一点,“我这一去,来去便也就没那么自由了。亲王无召不得入皇城,所以,可能就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所以这个十四岁的生日,我想让你陪我一起过。”
楚子衿默了半晌,“抱歉,我没准备礼物……”他左手里的木盒子被暗暗捏紧。
慕祁道,“你才是我人生唯一的大礼。给我什么我都不会换的。”
再见之时,已是物是人非,天地已改。
慕祁的母后祁皇后去了,慕祁没有回来,因为没有收到回来的旨令。
慕祁的父皇凤栖帝去了,慕祁没有回来,因为没有收到回来的旨令。
慕祁的皇兄凤璟帝去了,慕祁却回来了,但他没有收到回来的旨令。
多么荒唐,何其可笑。
陛下又仰头饮下了一口酒,酒坛子空了,他随手扔到一旁,恍惚间,回忆起了一件事。
大概那件事只有他自己记得很清楚吧,可能连楚子衿也忘了。
慕祁第一次见到楚子衿并不是在楚府,是在皇宫里。
那日,父皇问他,什么是国主之位?
慕祁想起那日下朝时,慕然之父慕寒皇叔对他说的那句,便有模有样地学道,“那是淌着尸山血海才能抵达的位置——”
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父皇陛下便勃然大怒,那是慕祁记忆里父皇陛下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他摔了手边的空白簿子,那簿子一头栽倒,跌跌撞撞打着旋儿,停在垂眸站立的五岁小太子脚边。
完了,自己肯定说错了。父皇陛下肯定更不喜欢他了。五岁的小太子垂头丧气。
“我与你母后的多年教导,难道竟是白费?”那话音里虽有怒火,但明显失望居多。
“父皇——”慕祁后悔了,他说,“是我言错,应是国为重,己为轻……”
那是自小便被父皇母后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谆谆教导的一句话。
“领罚。”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慕祁捡起地上的空白簿子,走到殿外跪下。盛安连忙跟上,手里端着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今天的烈阳毒得很,盛安终是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小太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便抬起衣袖为他遮了遮太阳,却闻得殿内陛下一句,“你也想跪?”
盛安这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多谢盛安公公,不过不必了。”五岁的小太子仰头对着他粲然一笑,然后便低下头,执笔认认真真地一遍又一遍地临摹着那句自小便烂熟于心的话。
盛安只好进了殿。
终于熬过了太阳最烈的时候。下午的时候,一向深居简出的楚云来了,路过门口时,瞧见受罚的小太子恻隐之心“蠢蠢欲动”。
于是,甫一进殿,后一只脚还没跨进殿呢,便开口道,“毕竟是你的亲生儿子,即使犯了错也不必如此重罚吧。况且你还舍不得。”
“该罚。”
“你不怕疼儿子的阿鸢让你睡屋外?”
慕容陛下终于无法再继续淡定下去了。他连忙写好了一封言辞恳切的认错书,“呈给祁皇后。”
“哎,妻奴啊。”楚云撩开衣摆坐下,翘起二郎腿。
慕容陛下却得意洋洋地表示:心甘情愿。
殿外,烈阳失手打翻一池浓墨,堂而皇之地溜之大吉。
阴风阵起,小太子一边压着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书本,一边继续写着那句话。
“瞧着天怕是要下雨了。我说,跪了半天了都,再跪下去,你不怕祁儿长大后恨你啊?”
慕容陛下充耳不闻,换了个方向背对着楚云看书。
楚云道,“我怎么瞧着,你像是假公济私呢?连自己儿子的醋都吃,老二你还要不要脸了。”
“……”慕容道,“我何曾如此小肚鸡肠?”
楚云却道,“在阿鸢的事情上,你就没大方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