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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夏收还有段日子,趁着这个景儿,寿礼决定先带洪升走趟河西,瞧瞧庄上今年的收成。
收拾停当,吃过午饭,他们带了个雇工叫唐牛的一起走。骡子背上备着鞍,前桥上搭个两头沉的口袋装些干粮和衣物,却不叫骑,三个人都走着。
小洪升最高兴不过在这乡间玩耍,在他看来那浓密的艾蒿丛、塘里的莲藕以及棺材板子下面高唱的蟋蟀,远比在课堂上唱歌子、写算术有趣。
不过也有例外的,就是苏老师教的画画儿课很吸引他。
老师说要画好山水、人物、花鸟就必须先了解他们的习性与动态,了然于心才能下笔有神,这个话在他看来很有道理,所以唯有苏老师的课从不缺的,其它都那么回事而已。
看着洪升在前面蹦蹦跳跳唐牛觉得不安,他一会儿叫:“少爷,离那池塘远点,里头有烂泥,陷进去就出不得啦!”一会儿喊:“别钻草里,我看不见你啦!少爷快出来吧,小心我们把你落下!”
寿礼肩膀上搭个褡裢跟在骡子后头走着,听见唐牛絮叨得好笑,说:“你省点力气吧,他从小皮惯的,没事。”
唐牛回过头来问:“老爷,这骡子已经备了鞍,你俩好歹骑骑嘛,还怕累着它不成?”
“这小子!”寿礼噗哧笑了:“我不是怕累着它,本来是给升儿准备的,不过让他先跑跑,小子撒欢练筋骨,好事!
如今咱们家业大了,不能让孩子们都跟前清八旗子弟似的做娇宝贝。遇到点苦头就像大太阳底下的花儿一样蔫了,哪还行?”
“您这话有几分道理,不过夫人要是见了许不高兴呢?”
“你还没见过贱内吧?她也是个勤俭人家生的女儿,不同意惯孩子的。”寿礼把褡裢往上拉了一下,接着说:
“你看吧,我的儿子,绝对个个都是能自立的好汉子,下地、写字、拳脚我都让他们学,让他们以后离开我也能闯出片天地来。唉!”
他叹口气:“不用像他老子一样靠先人的家产过活。”
“呦,您还这么想呐?”唐牛乐了:“这可少见。我伺候了四个东家,还是头次见这么管教少爷的。说真的,您这想法对!
好些小少爷吃饭要人喂,穿衣要人递,睡觉都得有人陪。哎,就说爹妈疼子女,可他们长大了那翅膀是软的,飞不动哩!”
寿礼被逗得哈哈笑起来,问唐牛:“你讨媳妇了吗?”
“穷小子一个哪有那福气?指望老爷多照应,求您赏个生活就是。”
“嗯,好!”寿礼第一次和这个淳朴、壮实的汉子打交道,觉得挺投缘。想了想又问:“小唐,什么时候来家的,哪里人啊?”
“三河集人,去年底托朋友投到刘先生那里,他安排我专管脚力上的活。”唐牛在前边扭过脸来答道。
“三河集,那是河南地界了吧?”
“可不。”唐牛点点头:“前一个东家是我们邻村开花炮作坊的,特凶,老吼我们,成天说雇工拿钱吃饭耍赖不做活计,防我们偷懒,动不动找理由扣工钱。
实话,给他干半年还不如在您家做仨月挣得多,所以后来大家撂挑子,散伙跑了个干净,看不急死他!”
寿礼听了点头,说:“这种人缺德,有好日子也守不住。宁为铁汉子做工一年,不伺候缺德鬼一天,你们做得对!
伙计们打工挣钱靠的是劳力和本事,一年到头期望着落在手里几个积累好奔自己的小日子。
要碰上这么个东家成天猜忌打骂,那才做得没滋味。到哪里不是打工,只要人勤快就能遇上好主顾。”
“您说的是。”唐牛应和道:“咱知道自己的斤两,也没那个投机的好命,左右就是踏实做活罢了。
东家待我们好,那就值得为他做。要不,腿长在自己身上,谁还不会走路么?”说完觉得不妥,赶紧偷瞟了寿礼一眼。
“唔。那你现在还没跑,看来在我家混得还满意罗?”寿礼逗他。
唐牛“嘿嘿”地笑了:“不瞒您说,刚来的时候想走过。头一次见老太爷时,看他穿件半长的布褂子。
我心里直嘀咕:东家就这个样子呀?槽上的钱大叔劝我再看看,就没走。谁知一来二去便留下了……”
“哦,那是什么让你又改主意了呢?不是看上哪个丫头了吧?”
唐牛脸“刷”地红了:“东家净开玩笑,我们整天和牲口打交道,哪儿见得到姐儿们。”他不好意思地把左手放在后颈子上揉搓着,回想着说:
“有一天我正睡着,听见小马驹子叫唤,就爬起来去看,黑咕隆咚地也瞧不清楚。忽然一片光在身边照着,老太爷举着盏灯笼站在后面给我打亮,问:‘怎么的了,没事吧?’
临走又把件大袄叫人拿来给我披上,说:‘天凉了,别冻着!’第二天早上还问钱大叔:‘那孩子没事吧,没冻着吧?’唉,我当时就觉着还行,这老人家挺善,我就不走啦!”
“大牛哥,你们快来,咱们到渡口啦!”洪升在前边童声清脆地叫。
两个人一抬头,透过沿河的水柳枝条看见一片沙滩。
在比较突出的地方用若干表面凿平的大石头垒出个码头的模样,一条平底单桅船停靠着并用绳子拴在岸头露出地表的木桩上,这船两头窄肚子宽,适于浅滩航行和摆渡。
在栈桥的一端有块黑石碑,上边白笔划儿刻的隶书体“陶公渡”三个字,据说是民国首任县长大人来视察时留下的亲笔。
虽不起眼,这里却是三河原上最好的渡口,不仅水流平缓安全,当年陈家先辈建好渡口,便交给陶家负责,从此他们四代在这里边打渔边方便行人,在乡亲们中有着良好的信誉和口碑。
大家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唐牛拉着牲口从路面走下堤坡。
陶三升和他女儿小柳儿正从筐里往外捡今早收的鱼,听见说笑和洪升的叫喊声都抬起头来。“哟,这不是大少爷回来了吗,给您请安啦!”陶三升说着上前虚弯了下右腿然后鞠一躬。
“陶叔,得改叫老爷了。”唐牛使眼色提醒他。
“哎,没关系,一时改不过口就慢慢来嘛。”寿礼刚说完,洪升就跳过来拉着陶三升叫:“三升叔今天收多少鱼,有乌龟吗,你给我抓个小乌龟吧!”
“嗨,这鱼钩哪儿抓得住乌龟呀。少爷想要我明天拿个篓子专门给你逮去。”陶三升笑眯眯地还没说完,洪升已经往小柳儿那边跑了,回脸儿还叫着:“一定呵,说话算数!”
“放心吧!”三升说完摇摇头,回头对寿礼道:“几个月没见好像小少爷又壮实了不少,刚才捏得我胳膊都疼了。”
“我也奇怪呢,”寿礼抱歉地笑:“这小子,也没见多吃几碗饭,小不点一个怎么那么大力气?全家里就他三叔有个像样儿的身子骨,那小时候也没见这样,我们其他兄弟更不用提了!”
“许是贵人降世,天生神力。”
“瞎扯!”寿礼瞪了唐牛一眼。
“真的,您没听《隋唐演义》里头那大将罗士信,能力拽九牛!”
“那都是说书人编的,他能拽一头我就吓死了,还九牛?”说着话寿礼站住了,歪着头打量正和洪升逗弄鱼儿的小柳儿,问:“这是柳儿么?怎么几天没见成大姑娘模样了?”
小柳儿听他说话连忙站起身来,垂手说:“陈老爷好,您笑话我呢,我才十六,还小,哪儿能和姑娘们比呀!”说完垂下眼帘轻轻地一笑,倒把寿礼身后的唐牛给看呆了。
“好啊,老陶,你教的柳儿会谦逊呢。”
陶三升听了笑一笑,赶紧问:“老爷是坐船要去南边庄子看看?”
“是呵,陆路太慢而且不太平,还是水路吧。”寿礼用眼扫一下对岸的茅屋:“不过你一个人怕不行吧?大仔呢?”
“哦,那孩子买草帘子去了,马上就回。”
正说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后生出现在堤面上,背上背着打成捆的草帘子。“爹,帘子买回来了,你看够不。”他把帘子卸在草地上,给寿礼鞠躬:“老爷好,远远看着就像您。”
“你是先认出洪升来的吧?”单一品笑着说破他,弄得那孩子不好意思了。
“大仔哥,你娘和你弟弟好不?”洪升跑过来亲热地拉着他问。
“小兄弟俩到船上慢慢说吧,”三升叔叫自己的儿女们:“大仔,咱们先把老爷、少爷送走是正经,不然晚饭都耽搁在水上了。”
“不打紧,耽搁了就在船上吃,让柳儿姐给我烤鱼!”洪升笑嘻嘻地往柳儿身边蹭。
“上船、上船!”单一品拍了拍儿子脸颊,板起脸来道:“别烦柳儿,你阿妈还在家里等着呐。”
陶老大掌舵,大仔在前面划桨,沿河而下。一路上有柳儿和洪升唧唧呱呱地聊着,倒也有趣有乐。
唐牛水性不甚好,绷着嘴巴不多说话,只紧紧牵住了骡子的口笼,不时看看柳儿的背影。
柳儿开始一直见他不吱声,就和洪升咬耳朵,说这个人是不是个聋子或者哑子呢?逗得洪升格格地笑,冲唐牛说:“大牛哥,她问你是不是个哑子呢!”
“我刚在岸上还说话呢,怎会是哑子?”唐牛很窘地分辨。
“那你怎么不吭声呵?”小柳儿忽闪着大眼睛:“哦~,我明白了,你别是怕水吧?”
“哪儿呀,嘿嘿。”唐牛脸越发地红,不知如何是好。
“柳儿,别逗他。他拉着牲口是不能分心,人家小伙子好好的咋说呢?”陶三升在船尾替唐牛解围。
“我姐就爱损人,老折磨我哩。以后嫁给谁谁就不得安静了……哎呦!”大仔扭回头来刚说一半,柳儿丢过来一块破布打在他后背上,众人都大笑起来。
笑声中柳儿撇眼瞧见唐牛看自己,不禁一阵心跳,一抹红晕袭上面颊。“看啊,柳儿姐脸都红啦!”洪升指着她拍手笑。
“才不是呐,是晚霞映的。”柳儿赶紧转移他的视线:“瞧天上多美呵!”
果然,西边的天逐渐红起来,开始是一小片,后来整个天空都变得红彤彤地,千丝万缕的金色光芒从那山丘与树林的后面放射出来,不断变幻着云朵的姿态,衬托着它们的婀娜和柔美。
反射下来的光芒投在江水里,好像是千万匹黄金软缎在随波荡漾。
那波中一片小小的细长影子,是晚归的渔船,渔老大放开喉咙唱着他自己喜爱的调子,船头过处拖过层层涟漪。
一条被它惊起的鱼儿“波咚”一声跃出水面又掉进那千万点金光中去了。江上逐渐起层淡淡的薄雾,把岸边的树木都笼罩得依稀不清。
天上的红色也变暗下去,把那美丽掩藏在雾色的后面,它半透明地,带着条镶金的花边,在那一片山坡上轻歌曼舞,一切都看不真着了。
掌灯时候,船转进了一条汊子,弯弯曲曲地行了不到两里地停靠在青条石埠。
一条石磴台阶向上延伸着,尽头有个本县唯一的斗拱重檐垂花门,面阔一丈、柱高九尺,檐下挂盏灯笼,上边写着个墨书的行草“陈”字。这便是河西庄园的后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