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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蔡五福今年四十二岁,他被过世的老娘抱在怀里由陕西逃荒到陈家门下,在这个家里已经待了四十年。
这个下人们看来厚道、老爷们看来忠实的汉子其实内里精明得很,他依靠主人的庇护,一点点地攒起了份虽不厚但是足够养家的底子。
二十多亩地和两块茶园、一片瓜田,使他全家过得还算衣食无忧。
如今儿子蔡忠给二老爷仲文做跟班混得还可以,女儿小草儿和磨坊老板郭德和家老二去年订下娃娃亲,多少也让他放心。
唯有小儿子蔡诚才满七岁,他正满心琢磨着如何等老爷回来后找个方便机会和他说说,让蔡诚进族里私塾读书启蒙,将来识几个字、学了徒,自己养老也有指望些。
近傍晚的时候,蔡忠忽然回来了。
从地头回来的老管家习惯性地先去看鸡窝,吩咐戴常家的把几窝草给换了,这才学着先前老太爷的样子背着手溜达回自家院子。
刚进屋门就看见蔡忠从他娘身边的条凳上站起来,满面笑着迎上来说:“爹回来啦,您辛苦一天快坐吧。”说着接过五福手里的褂子去,又将凳子移到他面前。
管家上下打量儿子两眼,没说啥。坐下拿出荷包正要装上袋烟,蔡忠不知从身上什么地方摸出个包包来,边打开边殷勤地说:
“爹呵,我带回来的好烟丝,您先尝尝这个。”说着话递过来个两寸高银质的小罐子,打开盖子立刻散发出上等烟草的浓香。
管家惊奇地看着儿子给自己装满一锅烟丝,又掏出盒洋火给他点上。管家深深地吸了一口:“唔,不错呀!”蔡忠得意地“嘿嘿”笑起来。
“小子,看来你在二老爷身边混得挺好。”管家眯缝着眼睛舒服地“吧嗒”着。
“还行,儿子跟着二老爷有吃有喝,所以今天特地回来孝敬您,也让您高兴高兴。”蔡忠说着看了看他娘。
“老大这样咱们也可以放心啦!”蔡周氏半歪在炕上嗑着瓜子,她一说话总是手舞足蹈地,这么多年来五福对她的作态早已习惯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只听其声不看其人,省得惹自己生气。
“我说老蔡,你知足吧,人家没有把你儿子当奴才待,这么好的主子到哪儿去找?”周氏兀自说道。
管家心里上上下下翻腾了几回有了主意,拿起那个小银罐子仔细看着上边的雕饰,问:“这东西少说也值好几块大洋呢,你小子怎么私自拿回家来了,二老爷要发现怎么办?”
“哎,爹,我这可不是私拿,是二老爷赏的!”蔡忠委屈地歪着脑袋分辩。
“呵?他赏你,为的啥?”
“因为儿子办事办得好,他还说您忠心,是个好管家。”蔡忠笑着拉拉五福的袖子:“爹,二老爷还说凭您只管庄园太屈才了呢!”
“这话啥意思?”五福把烟锅从嘴边拿开,不解地问。
“你傻呀?”蔡周氏不屑地“嘁”了一声说:“人家二老爷这是赏识你,夸你呢!”
“我和二老爷没什么交情,也没替他办过事,他怎么知道是该骂我还是该夸我?”
“爹呀,我听二老爷说了个消息。”蔡忠岔开话题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
“哦?”五福微微抬起头。
“二爷和三爷他们商量着要在祠堂开会,请族长主持分家的事情。”
蔡五福暗暗地倒吸口冷气,后脊梁上一阵发紧。他赶紧抽了两口烟,吐着云雾慢慢说:“别瞎说八道,老爷们的事情咱别传话。”
“谁瞎说哩!”蔡忠急着说:“那天我在门口亲耳听到,连三太公都是我跑去请的呢。”
见老爹不吱声,蔡忠又告诉他:“二爷说呀,什么都归长房老爷是不公平的,他想求三太公主持公道,分家以后各自单过、管理各自的营生,省得大家每天磕磕碰碰地。”
“那二爷有没有说打算怎么分呢?”五福依旧抽着烟,眯着小眼睛。
“他倒没有主意。还是三爷提了个法子。他说让长房还守着西陈家集、三河原上的老地盘,把周家桥镇周围和咱们庄园倒给二房,北岸南照、林庄的庄子和地给三房。
三爷管这个叫做三家分晋,说是个古代的典故,人家王爷家就这么分家的。还要说这法子最简单。”
“二爷同意了?怎么没提五爷和六爷呢?”
“开始二爷没吱声,不过他后来说了,五爷做学问的用不着那么多地,把河东蔡庄给他,六爷可以分到润河镇的地,那块面积不小!
不过我猜二爷意思,其实还是想要买卖铺子和真金白银。田产上面他不在行啊,可有了钱和买卖铺子,钱能生钱,那就不同了!”
“我说他爹呀,你听明白了没?要是按这个法子分,那这庄园今后的主人说不定是人家二爷啦!”蔡周氏兴奋地插进来:
“咱们老大又跟着他做事,往后在二爷那里大管家的位置不用说肯定是落到你头上。这回你明白人家说话的意思了吧?”
“明白,”蔡五福点点头:“二老爷这是拉拢我,赏我面子,我得感恩才是。”
“哎,这就对啦!”蔡周氏高兴起来,直起身指着墙角给他看:“你瞧那缎子、绫子,还有西洋钟和硬木手杖都是二爷这回让老大带回来的。还给了我两串珠子呢!”
蔡五福这才看见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抬头看了娘们一眼,咬着后槽牙忍住没发作,忽听外面有人喊:“蔡管家在么?”
“谁呀?”蔡五福立即转身出来,一看是后门上的门房老董。“哎,老董呵,你怎么跑我这儿来了,有急事?”
“老爷回来啦,坐船来的,已从后门进来,现在应该回房了。”
“哎呀!”管家立即拍了下后脑勺问:“船还在么?”
“老爷赏了两块大洋,先走了。”
“你先回后面吧,我马上来。”老董答应着走掉了,管家回身进屋抓起褂子穿上,略想下问:“老大,你怎么回来的?”
“二爷赏我赶车回来的。”蔡忠忙回答。
“你也累了先歇着吧,我去前边看看。”说完老蔡快步出门。
河西庄园位于西陈家集东南,走陆路要先过老树林,经过三坂坡,几十里弯弯曲曲的路到达周家桥,然后过万年桥向东二十多里才到。
它原来的名称叫做凤凰坡,是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落。
光绪年闹饥荒时,陈家祖辈人敏锐地发现了它的肥沃与安静,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里所有的土地,原来的人家全成了佃户。
陈家指导他们用水车提取河水灌溉,用水稻代替了红薯,引进了茶苗和橘子,使这里迅速成为江南般的富庶,随着不断开垦,这里开垦的土地不断增加。
大清倒台的那一年,陈家开了次家族会议,决定把这宅子加上周边的一百四十多亩地划为“长孙田”,由长房永久继承和管理,禁止任何形式的买卖和出让,以保障嫡系一脉衣食无忧。
只要长孙出世,就开始享受这土地上丰饶物产的供奉,他的父辈可以代他管理直到长孙成人为止。
这些地包括一百亩水浇田、二十六亩茶树、十亩果树和七亩菜地。长老们都认为这样便可以保证单家香火源源绵长。
于是这里开始被称为陈家河西庄园,至于本来的名字倒不常被人们提起。
一晃几十年过去,原先的小村庄已经添到八十多户,新开垦水稻和小麦田七十余亩,加上人工开掘运河、沟渠,打通水路后逐渐有商人往来,小村庄越发显得兴旺。
老蔡说的“前边”实际是对正院的称呼,并不代表方位。
正院有三个部分,前庭天井正中是宽敞的客厅,左右厢各开一门,东院窄长,是住长工的;
西院不大,带个有假山的小池塘,坐落着朝南花厅和西侧的水榭,是接待客人的地方;
穿过客厅进入“口”字型中庭,四周围都是两层建筑,两边楼下是储藏的仓房,正面是全家日常起居、饮食的上房,左手的楼梯直通楼上陈寿礼夫妇住的房间;
楼上西侧两间,分别住洪升、洪庆兄弟俩和他们的姐姐云茵,东屋现空着,南边——就是客厅的上方——用作书房。
楼上楼下都用环廊连接方便往来。正房右手步梯后面有个小门通后庭。其实就是个东西向铺石板的过道,一侧平房里依序安排着厨房、洗衣房和丫头、仆佣们住的地方。
走到尽东边可以看到有条纵向的夹道,空荡荡的仅有两扇门。往右那扇通前边花厅,左手的门外就是方才陈老爷下船的运河埠头。
蔡管家脚迈进上房,见陈寿礼正洗脸。
丫头娟子端着脸盆让他撩了几把水到脸上,夫人陈林氏从另一个丫头手里的托盘里拿起块洋纺手巾递给他,见管家进来笑着说:“老蔡来啦,你稍等等,老爷还要更衣呢。”
“唔,你来啦,先坐,我有事问你。”寿礼伸开手臂让大丫头灵儿解了褂子,换上件家常短衫,从陈林氏手里接过蒲扇,点点头说:
“你们先忙,留娟子在外头伺候就行,我和老蔡有话说。”
陈林氏点头应了,挥挥手让其它人都下去,自己带着灵儿上楼找那兄弟俩说话玩笑。
蔡管家接过娟子递上来的茶吃了一口,斜坐在离老爷最近的椅子上道:“我还以为您得再过几天才能回来呢,没想到这么快。”
寿礼笑笑:“该料理的都料理完了,内人一走我在那边度日如年啊,每天无事可做,所以就带升儿回来了。怎么样,这季的收成该不差吧?”
“怎么会?去年选种时您那么认真地带着我们辛苦好几天,这又没啥灾害,怎会差?我估计,每亩水田至少多收一成半左右。”
老蔡自信地用手比划下子,又关心地问:“大少爷还好么?”
“那小子皮实着呐,甭管他。”寿礼把手一挥,转个话题问:“我在家看见五弟带回来的报纸,上面说又要开战了,各地的大帅都在征兵,咱这一带没啥影响吧?”
“周家集前日拉走了二十几个,这儿倒是没来,我让家丁们小心着呐。”老蔡停了停,有点犹豫地看着寿礼说:“老爷似乎该在西集多呆几天。”
“哦,为什么呢?”寿礼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说要分家吗?眼下这关口不在,你不担心?”
“哼,真是坏事不出门,这么快你都听说了!”寿礼冷笑着,心里却生出几分疑惑:“回来前刘先生就找过我说这事。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呢?”
蔡管家苦笑,从怀里拿出那个银烟丝罐来放到老爷面前:“这是蔡忠今日带回来的,说是二爷的馈赠。”
“哦。”寿礼忽然有点明白了,略一思索,他把小罐子往管家面前推推:“既是二弟的馈赠,那你就收下吧,也是人家的好意。”
“无功不受禄啊。”老蔡看着那灯火下被映得闪闪发亮的小东西,鼻子吸溜了两下里面散发出来的香气,“嘿嘿”笑道:“老爷不想知道人家的如意算盘么?”
寿礼没应声,管家把身子向他凑凑,低声把从儿子那里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学了,抬头看看陈老爷,见他脸色沉暗,眉毛拧成了一股。
“您别生气,这情形在寻常人家也是常有的,何况这么大个家业呢?”
“老蔡,你说说,这都是什么手足呵?”寿礼气愤地说:
“父亲落葬才半个月不到,人家就已经在惦记着他老人家身后留下的东西了!还瞒着我搞那么多小动作,哼哼,恐怕还会答应给各位帮忙的老人家些好处吧?”
“老爷愿意听我说一句吗?”
寿礼看看管家,从心里很感动他的忠心,赶紧说:“你说、你说,咱们之间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老爷觉得有没有可能阻止这件事?”
寿礼叹口气:“唉,既然人家惦记了,只怕是早晚要来的,挡也挡不住。”
“着哇。“老蔡轻轻拍了一下桌面:“说实在的,自从咱们大太太去世,赵姨娘扶正做了太太以后,家里好多事情老太爷都依着她的意思。
从老太爷病倒到现在四个月了一直是您接手家里大小事务,她说话不能算数、用度不能随意,心里头能情愿?
分家的事情我看就是没姨太太入伙她也会极力撺掇出来的,只不过现在多了个帮手胆更大而已。”
“我不怕姨太太有抱怨,但她不该挑这个事情,”陈老爷不高兴地说:“尤其不高兴她在父亲刚入土就闹!
陈家以前也分过家,但那时小门小户地好说,而今这么多兄弟姊妹,搞不好就吵闹得一塌糊涂。再说分得均不均、合理不合理需要多少精力去?
眼下兵匪遍地、战事连连,全家合力还来不及怎好搞这个?简直是妇人之见!
老二早惦记着那些门店、当铺,他巴不得姨娘先提出来呢。可气老三这愣头也跟着瞎嚷,他懂什么?”
“呵呵,东家莫生气。二爷、三爷都已成家,各人为己么,也在情理中。”蔡管家劝解道:“您翻过来想,要现在压着不让分,会是什么结果?”
陈老爷顿了顿:“嗯,老三没心没肺只听姨太太的,她家还好。只是……,老二和太太这头不好对付。这娘俩都不是省油的,强压只怕压不住。”
“而且还容易让两家女人更近乎!”管家提醒道。
“是!”寿礼微微点头,问:“老蔡你的意思是最好遂了她们的心么?”
“那倒不是!”老蔡摆摆手:“东家的心思我明白,他们的想法我也清楚。老爷您是不想让这个家分裂,还想尽力捏把在一起。但不可以用蛮力,得用巧!”
他看寿礼关注的神色立即接下去说:“您忧虑的是二爷家,但是二爷和太太心思是不同的……。”
“诶,对啊!”寿礼抚着膝盖自语说:
“老二是留学东洋回来,他一直想做买卖显示自己的能耐,可父亲不大喜欢经商,总说‘无商不奸’的话,所以他老人家在世时仲文根本连碰账本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要是分开,他到手些店铺就可以施展了。姨娘那边不用说更相中那些金银财物,她早对益乐堂垂涎三尺了,要不我干嘛派人守在那里?
可是……,不管他俩想的是啥,老蔡这不还是得分吗?”
“不一样啊!”老蔡忙说:“咱们庄家人,什么是命根?是土地、田契!他俩想要店铺、财宝那不过是浮财。只要有地,浮财啥时候不能挣回来?
地就是根本,老爷您要想全家不至于四分五裂,就该想办法把田和庄园尽量守住!至于浮财,他们爱怎么分都可以。何必在这上头动火、认真呢?”
听到这里寿礼顿时有了主意。“是这个理哦。”他起身走到门边,手扶门框望着院子里的海棠树,呆了一阵,轻声说:“看来这事躲是躲不掉的,我只好迎面撞上去了!”
“只要堵住了二爷和太太这头,那其它各房便不好再说什么。”老蔡走近来缓缓地说道:“三爷虽然没正形,可骨子里有个江湖义气。
只要您诚意认真相待,不见得他会胡闹。他不闹,这头就妥当。
至于四姑娘、五爷和六爷是不必说的,要么这上头淡,要么年纪小没大主意。其实这里没多少事,茧子再大,抽出头儿来就能团成丝。”
“好!”
寿礼嘴唇边有了笑意。他看看管家:“五福啊,老二给你好处你不帮他,倒在这里帮我拿主意,这是为什么?”
蔡五福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笑垂下头:“说句不该说的话,二老爷的为人小的多少有了解。不敢恭维,也不愿高攀。
我家老大在他那里跟班,那是屋里的主张,依我就该在庄上找个活计或者出去学徒才是。
我跟老爷你是从十五岁上开始的,这颗心,哪是个小罐罐就能买走的呦!”他说着指指烟丝罐子。
寿礼开心地笑了,走过来拍拍他肩膀:“老蔡,只要我知道你还是忠心的,他给你什么你就接吧。蔡忠跟着他也不要紧,我不疑你。“
“那小子还不满十八呢,他懂个屁!不过,有他随时在二老爷身边对您也没坏处。”听了管家这话寿礼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没往深处想。
“哎,老蔡,小孩子嘛有啥罪过?我记得,你还有个小儿子是吧?”
一提小儿子蔡管家就乐了:“是呀,今年快满七岁了,正想求您和蒙学里说说让他去学着认认字,这小子可聪明了,任什么事一教就会。”
“去蒙学干啥?”寿礼摇摇头:“那些老先生之乎者也,教不出好学问来。要学就送他去咱们办的洋学堂。如今民国没有科举,考试都得用西洋的科学。”
老蔡尴尬地看着主人:“洋学校太贵,我哪负担得起?”
“这有什么,你就管书本费,其余的有我呢。”寿礼拍着胸脯:“正好和洪升哥俩做个伴,省得我不放心。”说完拉着喜形于色的管家道:
“这件事先不说了。老蔡,我爹留下个簿子你给看看数目,我总觉得信不实,可又说不出哪里不通。”说着回头叫:“娟子,把今年新收的好茶拿来,酽酽地上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