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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得说慢也快,七月初八很快就到了。
这天一大早陈家大院门口就围了许多人来看热闹,比此前学校上梁还吸引人。
仲礼早就吩咐几名胳膊上套个蓝布箍的自卫队员背着汉阳造警戒起来,无关的人谁也不让进。
这帮人基本上都是本地无业的汉子,虽然枪里没子弹,却还是吆五喝六地十分神气。那架势好像众人不是来瞧热闹,倒是来看他们威风的一般。
“去、去,站远点!”一名队员上前挥手喝到。
“咦,这不是梁二吗,怎么今天没试手气去,到在这里做起门神啦?” 站在人群边上的秦大叔揣着手、背着草药篓子笑呵呵地问。
“今日没得空,这一天就有半块大洋的赏钱,可比在场子里准头好多了!”梁二很得意。
“哎,梁二,你把那胸脯子再挺高些,再威风点,兴许二老爷心情好,一眼相中赏你个丫头做彩头呢?”不知是哪个在人堆里高声讥讽着,引起围观人们的哄堂大笑。
“嘿,是哪个王八养的开这种玩笑,有种的站出来?老子一枪穿了你!”
梁二翻着眼皮,露出一颗暴虎牙,恶狠狠地从肩上摘下枪来朝前边的人肚子上虚晃了一下,吓得那人连忙后退,却又踩了后面人的脚面,那人也往后一跳,又踩到其他的人。
立时就有好几个声音喊:“不要挤、哎呦,我的娘,踩到脚啦!”
梁二和几个队员哈哈地笑起来,正在这个时候小四子背着个皮盒子仰头走出来。“嘿嘿,这里真热闹啊,我说你们几个不好好站岗,在这里瞎吵吵啥?”
梁二赶紧收回枪站好,陪笑说:“王副官,没啥,我和他们开玩笑呐。你怎么出来了?”
小四子本姓王,自从被陈家保释出来脱了苦海,便赌咒发誓要重新做人。
自卫队成立后仲礼让他做教头,给了一个副官的名头,每月比别人多一个大洋的饷,又许他将来置地成家,着实地下功夫收降了这小子。
他也算个义气人,替仲礼做事从不惜力的。看看这么多围观的人,他点点头:“差不多就行了,都是乡亲,可别闹出事来。仔细那枪不是好耍的,弄坏了可是四十皮鞭哟!”
说完转身就走,梁二在后头嬉皮笑脸:“王副官不给他们训话么?”
“训屁话呀?”王四白了他一眼:“我就是来查个岗。你瞧你们一个个站成什么样子?等会儿县长大人来了白给我丢人,又不是没教过的?”
“我们这都是半路出家、临时抱佛脚的,哪里像你老生来就是背盒子枪的呢?”另一名队员小意巴结地笑着说。
“那倒也是,”王四晃晃脑袋:“小爷十二岁当兵吃粮,你们要到这地步,差得还远呐!”说完一扬头,背着两手进去了。
盒子后面露出的枪把手上缀了几根皮条子,远看去好像他的尾巴,在屁股那里晃荡着,没察觉梁二在他背影上悄悄啐了一口。
陈家男男女女都聚在益乐堂外,从这向里望去,可见弯曲的石子路通向一面白色云墙。
暗色的竹林掩映下,依稀墙上开扇对开的木门,正上方有个眉子,端端正正地墨书着益乐两个字。
门前站着四名家丁,还有两条汉子小臂上裹着牛皮护臂,一身短打扮。
黑红的国字脸挎把大铁刀,另一个瘦些,背对大家与那挎刀的小声商量着什么,双手抱杆一人高箍铜头的棍子。
使刀的是武师卢虎,用棍的是他师弟刘五文。老太爷最后的三年就在这门后的院落中度过,他去世后便由这二位各带家丁轮值把守。
门前四堆人,各家都备了一、两个空箱子及较大的藤筐等,准备用来装取出的东西。
刘先生掏出怀表来看看,已经将近九点,三太公早坐在了证人席上,还有个位置空着,是给县长大人备的。
小孩子们好像过节一样激动和兴奋,跑着、跳着,只没有穿寻常的节日衣服。相反地,两个女孩子身前、背后都可笑并且明显地地临时缝补了几个大大的口袋。
因为仲文听说不让用家伙,所以特地叫王氏做的。可小姑娘们十分不喜。
妹妹云绮正皱着眉毛、扭动着,粘在奶妈身子上诉苦,她觉得这衣服实在太难看,像街口讨饭的花子一样让她在众人面前羞愧不已。
奶妈也没别的法子,只有搂着头,捧着她软嘟嘟的小脸蛋,微笑地安慰她:“不要紧的乖乖,稍微忍忍,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了……”
九点整,一辆黑漆明亮的双辕马车从街道另一头出现。车窗两侧各站名挎盒子枪的警察,后头还跟着四个骑单车的。
一名警察跳下车,到门口大声对老朱道:“孙县长到,还不快点给你家老爷通报?”吓得老朱屁滚尿流窜进去。
很快陈寿礼跑了出来,朝一个从马车上走下来,穿蓝灰色制服的青年官吏连连拱手,笑道:“县长先生远道驱驰,一路辛苦,我代表本村及陈氏阖门恭迎大驾!”
“让斋先生,好久不见。你我早已熟识,何必执礼如此呢?”孙县长打量大门和被驱赶到马车后面的村民,笑笑招手,然后亲热地称呼着寿礼的字。
孙必仁刚调任本县,原来的吴县长虽然从前清就执掌县印,人称“不倒翁”,但终于在不久前的政局中站错了队,被扫地出门了。
孙必仁原是江苏的教员,后来投身北伐,去年做某县宣传部长有较好的政绩,加之原上司的大力保荐,终于超升到这淮西小城做了一地父母官。
他满三十岁,苏北盐城人,面皮微黑,中等个,出身于小米商家庭,自认是个务实但并不很聪明的人,有几分胆小谨慎,有时也看风使舵。
陈家的邀请递到他手里时,孙县长思索了很久。
本来他不太愿意走这浑水,生怕刚到任便被人怀疑结交豪强、收受贿赂等等,但陈家虽然偏居一隅,却是本县数得着的大户,有实力。
他上任后忙着支援剿匪供给粮草,还要号召扩大自卫武装,防止赤化,这样的人家正是他的坚强后盾,所以推敲了一番后还是决定来帮个忙,也算为自己巩固印把子。
他在原地站了,仔细地看看几个家丁的装备,点头夸句:“不错,堪称我县自卫武装之楷模呀!”
然后才慢慢地迈步上台阶,心想昨晚还好在周家桥住下,这一路坐得腿都有些麻木。
陈寿礼向他一一介绍自己的弟弟和子侄辈,请县长和三太公见了,安坐入位,自己也命人抬张板凳来,在旁边坐下。孙必仁就着手里茶杯呷了一口放下,笑道:
“让斋兄这一大家人真是兴旺,叫我羡慕呵!鄙人单身赴任,既不能尽孝又无家庭乐趣,想来还不如也隐归乡里,做个无忧虑的田舍翁多好!”
“县长说笑!您是父母官,怎能弃乡里而图安逸呢?”陈寿礼挥挥手,示意让争睹县大人尊貌的围观人等退后,表示歉意说:“乡下人没见过官家,请您多包涵。”
“没关系,孙必仁抽出一把纸扇,”啪”地抖开了,翘起腿来满不在乎地大声说:“反正本县在这儿要待一天呢,大家要是想看不妨走近些。”
他这么一说,那些丫头老妈、佃户、长工们倒不敢往前了,只远远怯生生地瞧,后头还有个子矮看不见的,便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张着嘴巴在人群中间卖呆。
孙县长问了几句时令、收成之类的话题,转而说到今天的主题上来,问明了事先拟订的规矩后笑着说:
“有趣得很!我也帮人家处理过几桩分家案子,倒没见过这样做的。总归是让斋兄家庭和睦、兄敦弟谊,彼此尊重的结果。老兄虽不是书香门第,却颇有大家之风!”
陈寿礼听他说自己不是读书人家出身心里沉了沉,但总算还是句夸赞的话,便笑脸谦逊道:“哪里有这么好?都是您的溢美之词,真要如此也就没分家这等事罗。”
“哎~,老兄此言差矣。分家之数在所难免,人口繁殖到一定程度可不就要走到这个结果?
要不,这满村陈姓都挤在这个院子里,只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呢!”孙县长的话说得周围人都笑了。
见县长和族长都点了头,陈寿礼对刘先生示意:“开始吧!”
刘先生揣着手含笑走到门洞下面,清了清嗓子让大家安静下来,不紧不慢地开口说:
“今天,咱们请孙县长和本族族长陈学恭老先生做见证,在这里分发老太爷留下的浮财。
像上次老爷在新米会上说过的,东西由各家孩子进去取,谁拿到的就归谁。不过任何事都要有个规矩,我们也立了几条,以免大家误会和混乱。”
他说着从袖子里抽出张纸来,手抚着眼镜宣读:
“第一,代表各家的子侄辈,包括六爷,只许取物,不得损毁房屋本体;
第二,东西拿到手就成为主人,别人不得抢夺,有分不清归属的,交孙县长当面裁决;
第三,屋中物品尽在对象之列,但在获取途中不得毁损,否则作价赔偿;
第四,不得使用筐、箱等器物装盛搬运,只许单身、徒手进行;
第五,所获财物要拿到院门外集中登记后装箱,然后交各家领回;
第六,限一个半时辰,逾时未能带出院门的必须放回原处,由长房登记、接收!大家可都听明白了?”
眼前这四堆人都叫唤起来:“知道了、知道了,快开始吧,都等不及啦!”
刘先生笑着回头朝卢虎他们一挥手:“开门,解封!”寿礼起身,从腰里解下钥匙递给卢虎,大家盯着他到门前“格楞”一声脆响开了锁,接着院门向两边一分。
刘五文先带着两个家丁进去戒备,然后卢虎从扎带上摘下各屋的钥匙递给师弟,让他进去把所有门都打开,两个家丁分别守着里、外院。
刘五文出来给卢虎一个手势,卢虎大声说:“东家,门都开了,请六爷和各位少爷、小姐们进来吧!”
陈寿礼拱手:“还是请县长发令吧。”
“嗨,这又不是打冲锋,还要吹号不成?”孙必仁嘴上说着,却从怀里掏出块铜壳子怀表来,笑吟吟地看一眼跃跃欲试的孩子们,说:“大家听我叫‘开始’,就往里面跑,好不好?”
“好啊!”孩子们答道。
但是孙县长却故意没有立即叫,而是看着表等了等。“跑”字刚出口,孩子们便已经风一般冲进益乐堂。
各家大人们在后头急得大喊:“别跑,当心摔着!”
“记住了,不要瓷器,拿袁大头!”
“照顾好妹妹,不要碰着!”
孩子们期盼已久的游戏总算开场了,个个只顾往前钻,哪里还听得到?
仲礼在人堆里哈哈大笑:“好儿郎们,快跑呀,晚了就拿不到银子啦!”众人听了一愣,忍不住都笑,王氏暗下里拧了他一把,骂:“没脑子!就一个儿子,哪来的‘们’呐?”
洪升以前是常出入这座院子的,门道他很熟悉。在他看来这里是全家、也是全村最漂亮、精致的地方。
它是个内、外一组的套院结构。外院不大,以一间南屋为主,右侧接着间小小的耳房;
中庭两侧连廊、对面云墙环绕,紧贴墙角栽种着几杆疏朗的翠竹和两棵不大的梅树;
庭院中间放着四座宽口陶缸,里面荷花开得正好,碧绿的团叶下面隐约可见着一尾尾游动的鲤鱼。
爷爷活着的时候常在这里走动、晒太阳、喂鱼儿消遣。
孩子们进来就有人往南屋里钻,以为这就是益乐堂。洪庆伸手拉开个抽屉就看见十几枚银元正躺在里头,乐得大叫起来,忙着往兜里放,引得季同和洪安也跑进来乱翻。
洪升在门口探头看了,喊:“后边还有呢,比这里地方大得多,不要停啊!”说完领着两个小姑娘朝东跑,小哥仨一听,停住手互相看了眼,立即慌慌张张地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