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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仲礼进门瞥眼先看见寿礼揣着手立在侧厢,脸上不禁变色,心头肉都哆嗦了下,闪念想:“他怎么回来了?这么快?”
忙垂手先和三太公请个安,然后笑着寒暄:“大哥回来啦?什么时候到的?家里还好吧?”
寿礼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老二,我是回来办事的,不料下船就听说磨坊出了大事。我想问你,你现在是老板,打算怎么善后?”
“我虽是老板,可打架又不是我指使的,本人根本不在场啊。听大哥的意思是让我负这个责,这不开玩笑嘛!”仲礼摊开两手,一脸无辜的表情。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寿礼突然大喝:“老二,你我是兄弟我才过问。一条人命在那里,你倒猫在窝里连立秋叔家门都不曾光顾。好轻松,好凉快啊!”
仲文还没见他发脾气的样子,竟如雷霆般,禁不住腿上有些哆嗦,喉结错动着,使劲地咽了口唾沫。
三太公也吓一跳,虽坐在椅子里,但身上还是打了个颤。他眨眨眼睛忙说:“哎,老大呵,先别急。你坐下,咱们慢慢问、慢慢说。”
听三太公的话寿礼走到左手第一张椅子上撩起后摆坐下。仲文也低着头踅摸着想找地方坐下,却被寿礼命令道:“你站着回话!”
家里的规矩是“父不在兄为长”,既长兄这样讲,又在族长面前,他不敢违拗只得站在原地。没一会儿汗就顺着脖子流下来,绸褂后背上肯定殷出一大片。
陈仲礼想起身后门口两边站着个仆人和一个丫头,心想今天可出丑了。越这样想那表情越是十分狼狈。
寿礼对弟弟的样子似乎没留意,他呷几口茶,放下碗盅放缓语气道:“你做什么我不想管,但如果出事,影响到陈家的名声,那我绝对要过问的。
我问你,对这件事的善后有什么主张?讲来听听,我和太公都在,有不妥的咱们可以商讨。”
陈仲文掏出手绢来擦着汗,嘴里语无伦次地嘟囔着,一边挖空心思找词:“呃、这个嘛,还没、没想好。只有个大概其而已。……”
他看看大哥的脸色,又瞧一眼三太公,很窘地低下头去小声说:“是不是、是不是立秋叔想要赔偿啊?请他、他说个数,咱先看合理不合理……”
“啪”地陈寿礼拍了一下茶几,指着他厉声道:“你以为自己有几个钱就可以买条命吗?老二,做人总得有良心。
你务农也好、经商也罢,自己赚钱总要给别人留条活路,不能便宜占绝了。姓范的到底有没有克扣的情形?这规矩钱说涨就涨是你授意的罢?”
“大哥言重、言重了!”仲文无奈地急忙解释:“规矩的事情我知道,拐子也只是和我打过招呼,我说你看着办吧没多问,算我个失察的过。
不过这范王八怎么做的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个罪名冤枉哉,也顶不起啊!”说完求救般地望了三太公一眼。
“唉,你这个孩子呀,糊涂!”三太公摇着手不满地说:“你看你都搜罗的是些什么人?他们凑到一起能帮你帮出好来么?真是!”
“说轻了你只是个失察,说重了怎么讲?你知道外面人家都说什么吗?
涨规矩、克扣、调动保丁抓人、指使伙计打群架,乡亲们会说这陈家了不得啊,有钱、有枪,快成老虎了!
你一个人躲轻松害得全家跟着被人戳脊梁骨,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不害臊吗?你老说自己有本事挣大钱,就这么做?谁信?
咱们这地方还从来没有过弱肉强食哩,你倒争着往自己额骨头上贴这个名呵!”
陈寿礼气呼呼地盯着他看了会儿,说:“你既然没个准主意,我方才和太公商量了一个办法,要不要听?”
陈仲文满心惭愧,忙点头:“请大哥吩咐,只要能化解这事,什么都可以商量的。”
“嗯,有这个话就行。”陈寿礼站起来踱到他身边,开口说:“有些事情很难查,也理不清,咱们只好从祸事的缘起来讲责任。
范能和李麻袋家的老二,小名叫二狗是吗,这两个人是开端,不罚不行。如今各地闹米潮、罢工甚至暴动者比比皆是,不能在这里出这样的苗头。
不论什么原因、目的,聚众闹事必须严办!要把他们交给警察,我意见是关到监狱里服一年劳役再说。”
这么一来大部分责任就有人扛了,不提人究竟怎么死的,反正先关两个再说。
仲文忽然感觉大哥实际上还是在努力回护自己的,看来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心里轻松不少。至于那两个倒霉蛋,谁叫他俩打架,关就关呗。
他忽然又想起来范王八家里那个细腰玉面的小媳妇来,心里一乐就显在了脸上,连声称好。
寿礼依旧转着身子接着往下说:“陈拐子么,不能做掌柜就不要做了,还不如换人!换个老成、可靠,能公平待人的来做。你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陈仲文眼珠一转,忽然想出个绝妙的主意。
“大哥,其实我也是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手才让他继续管几天,并没长用的意思。那小子天天烟枪不离手,你说他能干啥好事?”
这下子提醒了陈寿礼,顿了下对三太公道:“您老帮着回忆回忆,我记得咱祖训上头有三不准,不抽大烟、不进赌场、不交匪类,违者赶出本村。是有这么一说吧?”
“嗯,有。”三太公肯定地说:“这小子是他爹生前要用鸦片做药,结果倒把他迷了。这一年多来越发入魔,据说最近正为卖宅子和他老婆吵。实在不成体统得很!”
“可不,我也是可怜六嫂带俩女儿不容易,才应了入股的事。”
寿礼忽然隐约明白了弟弟的意图,他猛然喝道:“你得意什么?哼,猫哭耗子罢了!你心里的腌臜算计以为我不明白?”
一句话吓得仲文连忙收敛起来。不过话虽这样讲着,寿礼也知道这是个可乘机会。
他决定利用,看二弟在鱼与熊掌间如何选择。“太公,既然有祖训在先,我看还该遵从才是。”
“理是如此,不过他是咱们近支本家。唉,我一直犹豫就是不忍心呐!”
“这样可不是为他好,给别人树一个坏榜样。”寿礼陈刀直入:“人家会拿这个说您不遵祖训、远近有别呵。”
三太公皱起眉头来:“那么,你看怎样做呢?真把他一家子轰走吗?”
“这似乎也未必。”寿礼看看他弟弟,笑着说:“祖训上也没有说要株连全家呀,只打到他一个身上就够了。
这样吧,他作为掌柜失察,且给东家带来这么大麻烦,撤了他的差事,责令他额外赔补一百块给东家。
然后发他去镇上典当行做个铺面洒扫的闲差,三顿饭管住,只除年节外不许回家。可好?”
能把陈拐子支走最好不过,妙的是借大哥的手办这事,且又有一笔银子赚。
想到陈拐子两个水灵灵的女娃仲文便恨不得立即揽在怀里、吞下肚里,一叠声地回答:“好、好,这样好,很公平!”
“不用你高兴,”寿礼冷冷地盯着他说:“我会从拐子手里把余下的股份买过来!”仲文的笑容立即凝固了,尴尬地变成副苦相。
“至于磨坊的掌柜,先叫绸布庄的大柜丁凡来兼着吧,那是个踏实、正经的人。你,赔偿立秋叔。我看就二百块大洋吧,现金、田土都可以。
另外每月从磨坊收的规矩里拨五斤面、二十斤米给他两口子养老。你自己送奠仪上门去,素服参悼,请和尚念七天经文,再买口好棺材择地安葬。
要是不乐意,也可以不办。那你自己打点官差了结,我不管了。”
“唉,别、别。”陈仲文心中叫苦,刚说要来的银子转眼飞了不说,自己还得贴进许多。可又不敢不同意,因为他忽然明白,真要上下打点的话岂止花这点钱?
“大哥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还不行?”他一脸恳求地看着陈寿礼。
寿礼马上派人去,让自卫队员押来陈拐子,一番严厉斥责后由族长宣布了对他的惩罚,然后给他一百银元、一百钞票,让他立地成据交出磨坊剩下的股份。
不过那银元马上又到了仲文手里,通过他交给了立秋家。
傍晚时,在两名自卫队员的押送下,陈拐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老婆、女儿分手,背个小小蓝布包袱去了周家桥。
年年的葬礼终于办得很有面子,立秋叔多少心里得到些安慰。
在寿礼的严厉监督下,仲文极不情愿却无奈地拿出来七亩田和一块菜园子给他家做赔补。
又由寿礼做主把这地代立秋叔佃给北山家租种,按年景收三成六的租子,加上由仲文转手过来陈拐子赔的那一百大洋,也算因祸得福,好歹衣食可以无忧了。
寿礼索性劝立秋叔将先前租种的那五亩地也转租出去,安排他到学校做些杂务,既不用天天下地,也方便照顾立秋婶。
拿到磨坊股权的寿礼立即安排收购面粉、小麦的事情。他找来徐北山家老二徐志、篾器店的二柜陈小头,以及李二狗的弟弟三牛给自己做帮手。
陈小头管账,徐志跑运输,三牛跟着陈寿礼跑腿—让这孩子多少赚几个,也是安抚李家的意思。
一连几天团团转,总算开展起来,第一批麦子很快就堆满了仓。磨坊全力开动着进行加工,仲文在大哥的压力下不得不同意自己的磨坊全力配合。
唉,谁让咱理亏呢。但他很快就想明白,大哥这是借事压人,捏了自己一把。心里老大的不满意。还好有朋友给他介绍个生意,很快把他的心思给引开了。
这天早上,有人从庄子上来,替蔡五福送了封信。
信里报告说高塘已经把第一批面粉运来,加上各处交来的存麦共计五千六百多斤,夫人周氏正带着几十名女工赶制干粮。
寿县那边来过人,说兴安的病情已经稳定,只是身体尚且虚弱下不得床。
刘先生也派七猴子从县上来报,说县长同意借粮,但以一月为限,双方订好了一分的利息,总计是六万斤麦子。
其中四万斤责成城里各饭馆、粮店、饼屋就地加工,费用暂由县里垫付,将来再与陈家结算。
余下的运到庄子这边来消化,城里加工好的饼和炒面限期缴纳后,在指定地点打包并直接运往寿县。
但因刘忠合已经动身赶回寿县去和回来的李杜星办鞋袜交接,临走前他找来其兄刘永合留在县城打理接收、转运等事,七猴子把信送到后回县上就跟着刘永合。
中午,留守寿县的一位船帮弟兄送来了李杜星的密信,告诉他军队缺粮严重,已到了每天只能供应不足量的两顿饭地步,逃兵现象也大量增加。
上峰严令在半个月内,无论如何筹集三、四十万斤粮食,否则有全面崩溃的危险。
李杜星已从常顺口里听说他们在筹粮的事,因此在信里极力赞赏,并告诉陈老爷自己领到了七十万元的款子用于购粮,不必担心支付问题等。
寿礼提笔写回信。第一封给李杜星,告诉他自己暂时有事不能回寿县,请他与刘先生办理一应事宜。
另外粮食在本县协助下已有六万斤的保障,他会在近期内争取再购十万斤,让李军需放心。当然信里免不了提及价格和交付方式这样的内容。
第二封信给管家,让老蔡通知郑工头如果庄子上的活做完立即赶回,因为天又下雨,学生们的寮舍急需修补或翻建。
另外自己这里缺人手,让老蔡把在帐房里做事的侄子蔡浒派来帮忙。然后又附上张纸写给陈林氏,无非是安慰和叮咛的话。
第三封信写给刘先生,告诉他自己马上动身经高塘回庄子去。
除去生意的安排外,他让先生告诉兴安自己昨天抽空去看过他家里和学校,还派陈青给老人送了些米和油,让他安心养病勿念。
信里另附张折好的纸,嘱咐先生亲手交给一清。
派人把信送走后他觉得有些乏了,伸展着四肢走到榻前倒下,打算闭目养神。
但是心总是静不下来,许多事一幕幕地在脑子里过来过去。
一会儿好像在担心仓库能否在阴雨天里仍保持干燥,一会儿好像在和陈林氏说话,似乎她说还想再生个女儿;
忽然一清来了,明亮的眼睛呼扇着却不走近;
不知怎的自己又站在了顾兴安家的院子里,安慰他母亲不必担心她儿子的病情……。
突然他睁开眼,是纹香在摇自己的肩膀。
“老爷怎么在这里睡着了?”她担心地问:“哪里不舒服吗?”说着用手碰碰他的额头。
“没事,”寿礼笑笑:“只是觉得有点累,稍微歇歇而已。”
“唉,千头万绪的让您操心呢,手下再多几个像刘先生那样的就好了。”
“不要怪别人,大家都在做份内的事。我刚才忽然想到‘岁月’这个词,果然时光不等人,看来我也在变老呵!”他感慨地说道。
“老爷说哪里话,您还没过四十岁生日呢,怎么会老了?”
陈寿礼“噗嗤”一笑,说:“是呀,我哪里老了?还有这么多事要做哩。身体还很结实,不信你来试试看?”说着抓住纹香的小手就往下拉。
纹香不提防臊得脸通红,立刻抽回手来向后一跳,笑道:
“说着就不像老爷了,大白天地不怕人撞见?您还是爱惜点身子骨吧,别像二爷似的成天喝补酒,还让丫头们踩背揉腰,叫人笑话!”
“他?天生就这个德性。”陈寿礼不屑地说:“什么鸡生什么蛋,什么驴子下什么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