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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得,越说越不像了。”纹香哭笑不得:“起来吧,我盛了碗山药莲子冰糖粥,先喝一碗去去心火。”说着扶他坐起身来。
“嗯,真不错,正对现在的口味。咦,你怎么会想到弄这个的?”陈寿礼端着粥碗边吃边问。
纹香嫣然一笑:“是四姑让做的,她昨天看见您,回头就和我说您面相有心火凝聚,需要平和舒缓,让我做这个粥给您吃。”
“不记得见过她呀?兴许是一脑门官司没注意到。”陈寿礼很有些歉意地说:“一会儿我去看看四妹。哦,对了,还真有点事要请教她呢!”
“四姑本来就是个淡淡的人,从没架子也不计较礼节。知道您现在忙得不可开交地,她自然不会怪你。
不过她的习性不太清楚,不如我先去问下是否有空,免得您去了她却正忙着熬药寻典地,岂不彼此尴尬?”
“也好,那你先问她,我明天要回庄子去,最好今晚能‘登门求教’。”
纹香笑道:“自己兄妹怎么还这么多礼数?求教是其次,倒是您不在的时候,这家里里外那么多事都要四姑出面摆布,作为兄长过去表示个谢意也是应该的。”
“对、对。”陈寿礼连连点头,歪着脑袋很意外地看她,开玩笑地说:“哎,原来纹香知道持家的道理呵?看起来以后做个太太也很够的。”
纹香啐了口,故作生气地从他手里夺过空碗来转身跑到门口,回身看着地面咕哝了句:
“只怕没那个命,反倒给人插到牛粪上去,那才报应呢!”说完辫子在身后一甩径自出去了。
话说得没头脑。陈寿礼楞在那里品味半天,探头瞧瞧她在外间忙碌的背影。
忽然用手一拍大腿“嘁”地自嘲似的笑了声,兀自嘀咕着说:“傻孩子!有福没福天注定。好材料当然浪费不得。不过这怎么可能?”
阿敬在分家后被她大哥好说歹说地搬到了原先赵氏住的醒春堂。
不过她不喜欢这个名字,觉得什么春呀、绿呀的俗不可耐,于是改个名儿,亲笔书了“圃园”两个字,找来一块劈柴叫人刨平了刻上字,挂在门口倒朴拙、典雅得很。
她呢,带着水凤把池塘到南墙之间原本种的那些个花也都换成了药用植物。这当景芍药、牡丹正盛放着,不知哪个角落还飘来了栀子悠远的甜香。
纹香是个有心的姑娘,素来已经熟悉她的脾性。
于是亲自下厨房,把井里镇的藕细细地切成薄片,摆在一个淡绿挂釉的椭圆形盘子里,用桂花蜜糖浇了放进食盒,拎在手里袅袅地到圃园去找“四姑”.
这是仆佣、丫头们对敬姑娘的称呼,从陈寿礼发话由她主持家务就开始了。
一进门就是扑鼻的药香混合着书纸的味道。阿敬正俯身在大长桌上,一手捧书、一手指点着数数。“……三、四、五、六……,咦,水凤,怎么少了一味呢,不是七味吗?
好像是缺牛膝,在不在你那里?”说着抬头:“哟,这不是纹香嫂子嘛,怎么有空来我这里玩?”
纹香脸一下子红到颈子,极窘地埋怨道:“都说姑娘嘴里厉害,果然不差。人家好心来看你却被当耍子!”
阿敬“格格”地笑起来,看她生气的样子进一步逗道:“嗨,有什么害羞,我大哥收你只是早晚的事罢了。现在就改口免得将来不习惯呵。”
纹香扭头要走,被赶上来的水凤拉住开解说:“妹妹别听姑娘的,她嘴上素来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
纹香眼睛动了动,冷笑声说:“好啊,真要有这么一天,我就先做个媒人,给姑娘挑个身高丈二、手如蒲扇、力能拔树,好似鲁智深那样个蛮汉子……”
说着自己忍不住先“噗哧”声,引得阿敬和水凤也哈哈大笑起来。
捂着笑疼的肚子纹香把食盒往桌上一放,道:“这个是他让拿来犒劳女神医的。”
“‘他’是哪个?”水凤明知故问。
纹香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接着自己的话头说:“那粥果然不错,既好喝还管用。老爷说傍晚要来当面致谢呢。”
“不敢、不敢,”阿敬急忙摇摇手说:“我这里乱七八糟的没法子摆规矩,还是请他自己多静养罢。”
“你们兄妹怎么这么生分?他今天好容易有空。也不光是道谢的,还想来看看你,说有什么正经要事想来‘请教’呢!”
听她这么一说阿敬倒觉得不好推辞了,很爽快地说:“那么晚饭以后,西洋钟敲八点的时候请大哥过来罢。”
纹香笑着点点头,把食盒递给了水凤,又交谈两句就告辞出来。临走忽然回身说:“姑娘,七味药并没有少,还有一味在您凳子上放着呢,留神别给坐了!”
阿敬一愣。趁她低头看凳子的功夫纹香已经跑掉了,只留下银铃般的笑声还回荡在园子里。
晚饭后寿礼如约而至。
他来的目的不为别的,乃是想替高塘陈少爷述元打问下,就他这个病有没有治的法子。
阿敬仔细地问了病人的脸色、面貌、行为、言谈、声音、衣着等等,然后默然地坐着,好半天没说话。
寿礼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好开玩笑说:“怎么,问得这样详细倒好像要相亲一般,问完了却又不吱声?”
看她不急不恼依旧呆呆的样子,又说:“许是给你白添麻烦。我还是上寿春给他请个医生来罢。”
话音未落阿敬突然说道:“治倒是能治,不过急不得。”她抬眼看看陈寿礼吃惊的样子,笑了。“得慢慢来,要功夫的。”
“这个不管!”寿礼大声说,吓了他妹妹一跳:“只要能治好、有办法,时间、金钱都是次要的。
唉,你没见过他本人,要是个活蹦乱跳的,他可是经商的好手哩!”说着把自己在高塘的经过细细讲了一遍。
阿敬认真地听着,神情专注。等他讲完,便请兄长先用茶,然后慢慢开口说:“这病应是先天的气血不足加上后天元气受损所致。
所以病人睡觉多梦易醒,腰背发汗。平常头晕耳鸣、膝下发软,言谈时中气匮乏。冬季易咳,春天易发无名低热。
一般大夫恐怕多半开些益气补血,甚至壮阳去寒的药,殊不知这类东西根本不对路子。
譬如果树,只捉爬出来的虫子是没用的,关键得使树干健壮能产生抵抗坏虫的毒素才行。而要这样做,就非得正骨、拿筋、疏通脉络、导流气血使之畅通无碍不可。”
说着她站起身来:“水凤收拾东西。大哥,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高塘,给他治病去。不过我恐怕得在他家打扰几个月了。”
陈寿礼又惊又喜。吃惊得是自己这个妹妹第一次主动出远门,喜的是照她的说法陈述元似乎有治好的可能。“四妹,你真的有把握能治好?”他急忙起身问道。
“老爷放心。小姐如今的医术了得。前些天赶车的老罗给马棚苫草摔下来,把大腿跌脱臼了,咱们小姐到那里不知怎么一拉就安了回去。
如今家里老小有病都不必请大夫,小姐抓几味药吃吃就好,真神啦!”水凤在旁边笑嘻嘻地说,她其实也很想跟着出去走走哩。
“去!用你在这里奉承?”阿敬瞪了她一眼。
“好吧。”陈寿礼把腿一拍:“那说定了,明天一早走。不过你先去看看再说,不行的话千万别勉强。
而且,要是能治好,找个大夫,你把法子告诉他不就行了?没出阁的姑娘家在别人那里住几个月那怎么行,以后更没有媒人上门了!”
“管那些做什么?”阿敬非常高兴:“我有病人才是重要的。再说,虽然隔着远,毕竟是亲戚,住上几个月怕啥?
你放心,我不会瞎来。头三个月内一滴也不给他吃,只用些针、灸、拿的法子。我只当他是病人,不会把他当‘男人’的!”
说着“格格”地笑起来。“他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有才华、有见地,一辈子躺在床上和药罐子作伴太可惜了。
我尽自己的力试试,看能不能帮他改变下。”说着忽然一反常态地放低声音,问:“哥,你什么时候让我们改口,叫纹香嫂子呢?”
寿礼没想到她也会开玩笑。不觉一怔,涨红了面皮,遮掩着嗔道:“这丫头,到底是个孩子。怎么说着、说着,就皮到我头上来了?”
从四妹的园子里告辞出来,天已经黑了,雨下得似乎比白天更大些。
等在柴房的李三牛打着伞出来,将手里的灯笼迎上来替他照着,口里道:“老爷小心脚下。“又嘀咕说:”都说四姑厉害,可我觉得她蛮好的。”
“哦,为什么呐?”陈寿礼回头饶有兴趣地看这孩子。
三牛才满十二岁,个头却比陈青高许多,也更结实。他心思比自家的两个哥哥都机敏活泼,转动着眼珠想想说:
“四姑就是待人淡淡的,话不多说。可她心好呵,给人治病还不收钱,菩萨一样呢!”
寿礼“呵呵”地笑了。“怎么,治病不收钱就是菩萨了?她是不缺这几个铜板。真要靠本事吃饭过活,不收钱岂不是饿死自己,何谈济世?”
三牛听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见前头一盏灯笼现出来,借着光看身形和蓑衣高度应该是个少年人。“咦,不会是六爷吧?”三牛道。
“六弟么?”陈寿礼问。
“哎,是大哥?”季同应了声忙紧走几步笑着问:“你是这院的稀客呀,来找四姐聊天?”
“怎不让青儿打伞?看再滑着才不好哩。我哪有功夫来闲聊,”陈寿礼说:“是有事要请咱们女神医、女菩萨帮忙的。
正好你在这里,省得我过去找了。告诉你,明天我和你四姐都要出门,恐怕她要在别处住些日子再回来,这个家就要你管几天罗。”
“青儿这几天晚上都去学校看房子。怎么,四姐在家里不开心?”季同有些惊讶。
“不,是有个病人,我请她过去瞧瞧能治不。”陈寿礼安慰他说:“也用不了多久,反正她还要回来的。
六弟,我知道你想什么。我们一走这个家里就剩下你了。虽说你比三牛只大三岁,可我只能把家交给你。
凡事你做主,要务拿不定主意的和纹香商量,不急的话可以派人来问我。
洪升、洪安、洪庆三个你也要照顾好,让他们在学校里念书、识字,不要打闹;顾老师不在,那边只有你能帮茵儿啦。
军粮的事有陈小头和徐志在管,我已经叫老蔡把他家老大派过来抓总,这方面你可以放心。
不过我担心你二哥,他那个人自以为是得很,这次吃亏定要在别处补回来。我怕他又惹什么事。”
“不怕,”季同微微一笑说:“你都给我安排这么多帮手了还有啥不放心?大不了我派人去找你讨主张。
再说,还有三太公坐镇呢!二哥这次灰溜溜地没了面子,他准让太太数落得够呛,还不老实几天,敢立即就折腾么?”
“但愿吧。”寿礼点头说:“三牛我带走,让他跟着出去见见世面、跑跑腿,也好给他家里多挣几个补贴。你自己一直没定个跟班的人,可有哪个看着还不错的么?”
季同认真地想想,回答说:“卖馄饨的张伯有个表侄子,去年底从河西过来投奔他,现在也没个正经事做,成天给人打短工,今年该有十九了。
前几天张伯曾和我碰到,说他又闲下来没事做了,问有什么差事没有。我说得你回来商议了再告诉他。
要不先让他跟着我吧,递个话、送个信的都好使。他跑短工去过不少地方,要是往远些也很放心的。”
“你让他明天一早来见我,如果是个踏实能办事的,那么就是他罢。”
季同点头答应。
和弟弟分手后寿礼回到自己屋里,女儿正和纹香说着话等他,见他进来两个人忙站起身。“茵儿,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寿礼换上纹香递过来的夹趾拖鞋,用手巾擦着头发问道。
“爸爸明天要走么?”云茵问。
“是啊,一早就走,你四姑也同我一道去。”
“那,能不能带上我呀?”
“带你做什么?”寿礼一愣。
“您……,总要去寿县吧?”
“哦,你是担心顾校长?他没事,早上已经有信来说好多了,已没大碍。再说连你也走了,谁来教孩子们念书、写大字?”
云茵叹口气,不自觉地撅起小嘴。见她这样,陈寿礼忙过来拍着宝贝女儿的后背,柔和地安慰道:
“别担心,他结实得很。等兴安好了我就派人送回来。不过要容我先办正事才行呀。”
云茵忽闪着大眼睛点点头。想一想忽然撂开说:“爸,我听季同说有一种‘汽船’是烧柴禾的,在水里跑得很快,就算没风也不要紧,根本用不着拉纤的人。
我想,咱们这个地方陆路不好走,绕得慌。水路虽比较快,可是遇上水急、没风或者逆水的情节还是比较不方便。
爸,那个汽船要是这么好,咱们能不能买一、两条回来用呢?我刚才听纹香说,咱们这里收的粮食多但能运出去卖的少,都是因为不方便的缘故。
像您只能把工场开在庄园,不就是因为大木船逆流到咱们这儿太费劲,所以只好利用那边码头装载的缘故么?”
寿礼惊讶地看着女儿,点点头,抚摸着下巴上的短须说:“说得有道理呵,我怎么没有想过呢?汽船这东西我在寿县见到过。
据说烧柴禾就可以,然后用锅炉里喷出来的水汽推着桨叶就能走。不过我见过的汽船很小,只能装七、八个人的样子。
平常出门倒够用,运货就得使大家伙啦。不过,不管怎样,爸爸会和刘先生商量这件事的。
爸这次还真想请几个懂西洋机器的师傅回来,因为我看见寿县的丝厂,见过他们怎么用洋机器制丝、染色,那个速度是咱们手工的作坊比不了的!”
他说完笑眯眯地摸摸云茵的脑袋:“茵儿也会动脑筋了,很好哇!爸爸在寿春想买处院子,然后安顿一下,等你去上女中的时候就住在那个家里。好不好?”
“让我上女中?这太好啦!”云茵高兴地跳起来:“我还担心自己也没多少墨水呢。等我女中毕业也去考师范,将来就能给顾家哥哥做帮手啦!”
“原来这样啊,我的茵儿人不大心眼倒不少啦。”寿礼哈哈大笑。云茵羞涩地往门口逃去,跑到窗外叮嘱一句:“爸,你可要快点呐!”
“知道啦!”寿礼在屋里应道。“嘿嘿”地笑着对纹香说:“看她美的,都要飘到天上去了。”
“小姐的心思瞒不住您呐。”纹香微笑着动手铺床。
寿礼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纹香干活,怜惜地叹息说:“唉,其实你俩相差不过两岁而已!”
“这是命。各人都有各自的命,守着自己的,何必怨天尤人?”纹香温顺地答着,眼睫毛很快地闪了几下。
陈寿礼拉住她的手,觉得呼吸很不痛快,咽口吐沫看着她的脸连声说:“我明天就走了,你不陪陪我么?留下来、留下来吧。”
说着就要去扳她的身子,却被纹香挣脱了。跑到门口轻轻弯了弯腰说:“明天早起,老爷早点休息吧。
二老爷家的铃姨娘求我给洪时做双小鞋,说定明天来取呢,我得今晚赶出来。老爷要真有这个意,就该做得光明正大,让别人挑不出骨头来才是。
就这么一时半会子地凑和,也不合我的意呀!”说完低着头,急忙地出去了。
“唉!”陈寿礼把手垫在头下面,静静地望着帐顶子想事。所谓“二老爷家的铃姨娘”就是去年分家后仲文收房的丫头玉铃。
说来令人想不到,半年后玉铃就替二老爷生下来小少爷洪时,从而奠定了她不可动摇的位置。
族里许多长老对这种不合礼法的行为很不以为然,常背后议论并发表不满的见解。
纹香抛出这个话来,虽是搪塞,大概也是想传达给他自己不乐意步此后尘的意思吧?